孩童時,有一年春節(jié),母親和嬸子們在奶奶家忙年,弟弟和兩個堂弟在我們家出出進進,嬉鬧玩耍。屋門一會兒敞開,一會兒半敞開,寒風呼呼地刮進屋子。我生氣地說:斷尾巴了,一個個地不知道關(guān)門。一個堂弟故意把屋門四敞大開,摔得啪啪響,氣得我抓起一把沙土揚在他臉上。他媽找到我媽,大年初一,我媽掉著眼淚在胡同里打我,踢我。因為我們家窮,孩童時代,我和弟弟與堂弟打架,占理也成了無理。那時候,三叔是父親的兄弟四個中間混得最好的,他在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三嬸富態(tài)體面,兩口子膝下只有一個兒子。而我父親從部隊退伍回來,卻選擇窩在家里,與母親生養(yǎng)了三個小孩。五口之家缺吃少穿,新建一處房子,家里空空蕩蕩,土炕木窗,簡陋無比。夏天,他和村支書的侄子打架,村支書的弟弟向父親告狀。大中午,父親解下腰帶,在學校空地上一圈一圈地追著弟弟,抽打弟弟,弟弟抱頭鼠竄,狼哭鬼嚎。村支書的侄子站在校園陰涼處陰測測地鬼笑,我恨恨地看著他,真想上去揭下他的臉皮,抓花他的臉。他比我弟弟大好幾歲,在男生中間素來稱王稱霸,他以大欺小,恃強凌弱,挨打的卻是弱小的弟弟。還有一次,大弟和學校老師的兒子在河邊玩耍發(fā)生爭執(zhí),還弄丟了一件衣服。那位老師和他太太找到家里來,大弟少不了被父親一頓暴揍。窮是原罪,窮就低人一等,這已經(jīng)成為母親根深蒂固的觀念。從小學到中學,我學習成績拔尖,在學校里,老師和校長都高看一眼,同學都禮讓三分。物質(zhì)上,由于孩子多家底薄,我們家的確不富裕,學習上,又有幾個人超越我?母親始終認為,在父親的兄弟姐妹中間,在街面上鄉(xiāng)親們中間,因為我們家窮,大人小孩活該被欺負,活該被霸凌。父母結(jié)婚后白手起家,父親比母親還窮,父親兄弟多,母親姐妹多。祖父母和父親的兄弟姐妹不會幫襯父親一錢一物,外祖父母和母親的兄弟姐妹沒少幫襯我們家錢物。小弟出生,被鄉(xiāng)計生辦罰款,家里沒吃沒喝,舅舅和姨父四處籌錢,趕來家里送錢,送白面。家里蓋第二處房子,要錢沒錢,要料沒料,大姨家的表哥主動借錢,送來一車材料。母親總擔心父親忘恩負義,把她的兄弟姐妹幫襯她的事用小紙條記下來,塞在墻縫里。我讀高中的時候,一位姨家表嫂把手伸到我們家,到我們家“當家做主”:小姨不該讓表妹上學,下面還有兩個表弟,兩個表弟將來要蓋房娶媳婦,把錢都花在女兒身上不值得。見我遲遲不輟學,她在親朋好友中間到處宣揚“我這個表妹的豐功偉績”,弄得我小小年紀揚名縣城。母親一方面認為她說得對,一方面認為她跟小孩子計較不大氣。那位表嫂做這一切瞞著躲著父親,父親得知后揶揄到:我早說過,肩膀頭兒不齊不是親戚。從部隊退伍回來的父親還是有格局有見識的,那位姨家表嫂的愛人——姨家表哥喜歡和他交流,共事。我讀高二那年,那位姨家表嫂心里有鬼,做賊心虛,看到我夾在還她女兒的課本中寫的兩句詩。她先是騎著自行車跑到學校和我斷絕表兄妹關(guān)系,又跑到姨媽和姨父面前大哭大叫,后騎著自行車跑到我家和我媽大哭大鬧。這些年,那位姨家表嫂得罪了這個親戚,得罪那個親戚,最后幾乎落得眾叛親離。還是老話有道理:肩膀不齊不算親戚,窮人見窮人,非親勝似親,富人見窮人,是親不認親。母親的兄弟姐妹并非都是良善之人,世人都會捧高踩低,只是有的人精明,有的人糊涂。鄉(xiāng)土社會,七大姑八大姨集中生活在一座鄉(xiāng)鎮(zhèn),一座縣城,從吃穿用度就能看出一個家庭的貧富。多年以后,我的父母依然算不上富裕,老屋老宅,不管內(nèi)部怎么裝修,不管家具電器怎么更新,都透著一股子古舊。當然父母的吃穿用度明顯上了一個檔次,父母的身體明顯比年輕時代發(fā)福了。有一年除夕,三叔說:你家兄弟姐妹三個,就是你大弟過得好。大弟在老家開超市,平日里惠濟親朋好友,親朋好友都得了實惠沾了光。悶聲發(fā)大財,哪兒有工夫炫富,吹牛,攀比?哪兒有精力敲鑼打鼓把自家的收入,存款廣而告之?進步最大的是母親,她再也不把“還不是因為咱家窮”掛在嘴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