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中 漢陰丈人
漢陰丈人者,楚人也。子貢適楚[1],過漢陰[2],見丈人為圃[3],入井抱甕而灌,用力甚多而見功寡[4]。子貢曰:“有機于此,后重前輕,挈水若抽,其名為槔[5]。用力寡而見功多?!闭扇俗魃υ?sup>[6]:“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7]。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8];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愕然慚[9],俯而不對。有間,丈人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丈人曰:“子非夫博學(xué)以擬圣智,獨弦歌以賣名聲于天下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10],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勿妨吾事?!弊迂暠摆钍?sup>[11],頊頊然不自得[12],行三十里而后愈。 丈人治圃,搰搰其勞[13]。賜焉逢覯[14],進說為槔[15]。 前陳后詰,反復(fù)見嘲。風(fēng)波全德,私語其曹。
【注 釋】 [1]子貢適楚:《莊子·天地》:“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數(shù)如泆湯,其名為槔?!癁槠哉叻奕蛔魃υ唬骸崧勚釒?,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迂暡m然慚,俯而不對。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癁槠哉咴唬骸臃欠虿W(xué)以擬圣,于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p> 《太平御覽》卷五○九引嵇康《高士傳》:“漢陰丈人者,楚人也。子貢適楚,見丈人為圃,入井抱甕而灌,用力甚多。子貢曰:‘有機于此,后重前輕,曰桔槔,用力寡而見功多?!扇俗魃唬骸勚釒煟河袡C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則純白不備。’子貢愕然,慚不對。有間,丈人曰:‘子奚為?’曰:‘孔丘之徒也?!扇嗽唬骸臃遣W(xué)以疑圣知,獨弦歌以買聲名于天下者乎?方且亡汝神氣,墮汝形體,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勿妨吾事?!?/p> [2]漢陰:漢水之南。水南曰“陰”。 [3]為圃:種菜。圃,種菜之地曰“圃”。此處“圃”作動詞用,指種菜。 [4]見功寡:成效甚微。 [5]槔(gāo):桔槔,汲水的器具。 [6]作色:變了臉色,生氣的樣子。 [7]機事:機巧之事。 機心:巧詐之心;機巧功利之心。 [8]純白:單一,虛靜。意同《莊子》之“純素”、“素樸”。 [9]愕然慚:驚愕且慚愧。 [10]墮汝形?。翰粓?zhí)著于你的形骸。墮,懈怠,輕忽?!肚f子·天地》此句后尚有“而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 [11]卑陬:慚怍,愧懼。 [12]頊頊(xū xū):自失的樣子。 [13]搰搰(gǔ gǔ)其勞:非常辛勞。榾榾,用力的樣子?!肚f子·天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p> [14]覯(gòu):遇見。 [15]進說為槔:推薦、解說如何用桔槔來汲水。
【譯 文】 漢陰丈人,是楚國人。于貢到楚國去,經(jīng)過漢陰,看見一位老人在菜園子勞作,進入井中,抱著瓦甕到取水灌溉,用力很多而見效少。子貢說:“這里有一種機械,它的后面重前面輕,提取井水就往外抽引一樣,它的名字叫桔槔。用的力氣小而見效大?!惫鄨@老人變了臉色說:“我聽我的老師說,有機械的必定有機巧之事,有機巧之事的必定有巧詐功利之心。機巧功利之心存于心中,便不能保全純潔虛靜;不能保全純潔虛靜,便心神不定;心神不定,便不能夠載道。我不是不知道,而是以之為羞而不愿這樣做。”子貢驚愕且慚愧,低下頭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灌園老人說:“你是做什么的?”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弟子。”灌園老人說:“你不就是以博學(xué)多識比擬圣人,以自己的獨自誦說來博取天下大名嗎?你將會遺忘你的精神,忘記你的形骸,而修身得道,你哪里有時間來治理天下呢?你快走吧!不要妨礙我做事情?!弊迂晳M愧失色,很是不自在,走了三十里路后,才好了一些。 漢陰丈人耕種菜圃,勞作甚為辛苦。子貢恰巧遇見,于是向漢陰丈人解說、推薦汲水用的桔槔。子貢剛陳述完,就遭到了丈人的反詰,被大大地嘲諷了一番。漢陰丈人辛苦勞作而不用機械,是為了葆全自己的天性、品德,這種道理只能給同道中人來講了。
壺丘子林
壺丘子林者,鄭人也,道德甚優(yōu),列御寇師事之[1]。初,御寇好游[2],壺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3]。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眽厍鹱釉唬骸坝苤危膛c人同,而曰固與人異。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4]①,不知我亦無故[5]。務(wù)外游[6],不知務(wù)內(nèi)觀[7]。外游者,求備于物[8];內(nèi)觀者,取足于身[9]。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庇谑橇凶幼砸詾椴恢?,將終身不出居鄭圃[10],四十年人無識者。 至哉壺子,列老下趨[11]。龍藏鄭圃[12],真與道俱。 側(cè)聞玄語,宣發(fā)希微[13]。載陳生化[14],繼述黃書[15]。
【注 釋】 [1]列御寇:先秦早期道家。列子的學(xué)說近于莊周,擺脫人世的貴賤、名利種種羈絆,任其自然,把客觀存在看作不存在,因之一切無所作為。《群書考索》卷一○:“列子者,鄭人也,名御冦。與鄭繻公同時。其學(xué)以黃帝、老子為宗,自言師壺丘子林,而友伯昏無人。列子書,舊二十篇。西漢劉向去重復(fù),存者八篇。列子,蓋先莊子,及莊子著書,多取其言,二子之道一也?!?/p> [2]御寇好游:列子喜歡游觀。游,游觀,游玩。 《列子·仲尼篇》:“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壺丘子曰:‘御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wù)外游,不知務(wù)內(nèi)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nèi)觀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谑橇凶咏K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p> [3]所玩無故:所游觀者都是新的。玩,欣賞。故,舊,此處指熟悉的景物。 [4]玩彼物之無故:游觀外物之變化更新。無故,更新,變化。 [5]我亦無故:我本身也在發(fā)展變化。 [6]外游:考察物之外在變化。 [7]內(nèi)觀:對自身的觀察。外游與內(nèi)觀相對,則“觀”也是“游”的意思。 [8]外游者求備于物:對外界事物的認識,有賴于外物的全備。 [9]內(nèi)觀者取足于身:指反觀人本身,進行內(nèi)心反省,自身已經(jīng)為此具備了一切條件?!读凶印ぶ倌崞窂堈孔ⅲ骸叭穗m七尺之形,而天地之理備矣……內(nèi)觀諸色,靡有一物不備;豈須仰觀俯察,履凌朝野,然后備所見?” [10]鄭圃:鄭有圃田,乃鄭之藪澤,在今河南中牟縣;縣西之丈八溝及附近諸陂湖,皆其遺跡?!读凶印ぶ倌崞窂堈孔ⅲ骸凹嚷勚裂裕瑒t廢其游觀。不出者,非自匿于門庭者也?!?/p> [11]列老下趨:列子和老商氏以壺丘子林為師。下趨,俯身折腰。 [12]龍藏:《周易·干卦》:“潛龍勿用,陽氣潛藏?!焙笠蛞浴褒埐亍敝笣摬匚鹩?。袁康《越絕書·外傳記寶劍》:“軒轅、神農(nóng)、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死而龍藏,夫神圣主使然。” [13]希微:空虛寂靜?!独献印罚骸奥犞宦劽幌?,搏之不得名曰微”。河上公注:“無聲曰希,無形曰微”。 [14]生化:《列子·天瑞篇》:“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生?;?,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鄙赣行误w的具體事物;不生,產(chǎn)生萬物而自體不被他物所生的?;?,指存亡變化的具體事物;不化,指使萬物運動變化而自體不被他物所化的。故,“生化”謂生長變化,實指世界的本原,即道。 [15]黃書:書籍。
【譯 文】 壺丘子林,是鄭國人。壺丘子林的道德品質(zhì)很是優(yōu)秀,列御寇拜其為師而學(xué)習(xí)。當初,列御寇喜歡游歷各地,壺丘子林說:“你喜歡游歷,那么游歷中你喜好什么呢?”列子說:“游歷的快樂,就是所玩賞的事物者是新鮮的、無窮變化的。一般人游歷,只觀看事物的表面;而我游歷,主要是觀察外物的變化。”壺丘子林說:“你的游歷本來與他人的游歷相同,卻一定要說本來與他人的游歷不同。凡是所看到的事物的表面,他人也能常??匆娖鋬?nèi)在的變化。只欣賞外物之不斷變化更新,卻不知道我本身也在發(fā)展變化。一心游覽外物,卻不知道考察自身。游覽外物,要依賴于外物的齊全;觀察自身,而自身已經(jīng)具備了一切條件。取足于自身的完備,是最理想的游歷;依賴于外物的周全,是不完全的游歷?!绷凶勇犃诉@一席話,自認為不懂得游歷的真諦,于是終身不再外出游歷,而隱居于鄭國圃澤之中,四十多年,沒有人認識他。 高尚啊壺丘子林,列御寇和老商氏甘心拜服。壺丘子林隱居于鄭圃之中,天性與大道相契合。列子聆聽了您的高妙之言,在虛靜中您闡發(fā)深妙的微言。壺丘子林陳述了生生變化的“道”的本真,列子將它寫入書籍中,而流傳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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