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韓月記得那是叔婆的葬禮。

正是新年假期，她從長沙回到家，老韓拉住韓月問，你給我預(yù)約掛號了嗎？

還沒有，過幾天我?guī)闳ァ?/p>

老韓焦慮地說，我昨晚已經(jīng)咳出血了，你還要這樣拖著嗎？

韓月嘟著嘴說，知道了，好不容易放個假，你也不讓我歇一天。

老韓張了張嘴，沒出聲，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其實也不是韓月冷漠，而是這兩年，老韓常常疑神疑鬼，小題大做，把她煩怕了。

有一段時間，老韓天天說頭疼，結(jié)果帶著他連CT都做了，什么都沒有，連高血壓都不是。

后來韓月悄悄讓醫(yī)生給他開了一些營養(yǎng)藥，權(quán)當(dāng)安慰劑。老韓吃過之后，說是效果特別好。

韓月也是無語。

去年，老韓突然說自己便血了，非要讓韓月在長沙的大醫(yī)院掛號看腸胃。可醫(yī)生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內(nèi)痔。

韓月說，爸，你都這么大人了，肚子疼還是屁股疼也分不出來嗎？

老韓說，我現(xiàn)在啊，不是這兒就是那兒疼，你是學(xué)醫(yī)的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嗎？

韓月只好擺出無可奈何的微笑臉。

沒辦法，誰讓她是他女兒呢？

老韓年輕的時候不這樣。

他在機械配件廠勤勤懇懇干了一輩子，出了名的好身體。一年到頭，從來不得病。偶爾發(fā)個燒，喝杯熱水，燜一晚上汗就好了。

倒是韓月從小體弱多病，只要天氣一變準(zhǔn)感冒。

老家的人認(rèn)為西藥治標(biāo)不治本，副作用大。老韓就帶著她看中醫(yī)，抓中藥。

那時候，母親趙蘭張羅一家的吃穿，而老韓就圍著韓月一個人轉(zhuǎn)。每天早晨，老韓都會煎一壺中藥，哄著韓月喝。晚上必會準(zhǔn)備一碗雞湯給韓月。

趙蘭說他，你這是伺候月子呢。我生她的時候，你也沒這么伺候過我。

老韓嘿嘿笑，說，不一樣，不一樣。我小月嬌氣著呢。

那些苦苦的藥湯，韓月不記得自己喝了多久。她只記得初中的時候，同桌男生第一次和她說話，就問，你身上什么味兒，這么香？

其實韓月早就聞不出來了，但這股淡淡的藥香卻伴隨著她許多年，一如父親對她的疼愛，悄悄化作了習(xí)慣，不易察覺。

韓月在醫(yī)院預(yù)約好了門診，帶著老韓去檢查。

最近老韓總是咳。開始以為是感冒，可也不發(fā)燒。吃了半個月鎮(zhèn)咳藥，效果不大。

后來又去中藥店的坐堂醫(yī)生那里問了問，說是肺陰虧耗。本來中藥喝著感覺好一些了，可突然又咳起了血。

那天的檢查很順利，但結(jié)果還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出。

沒辦法，只好在醫(yī)院對面的小旅館開了房間。韓月看老韓愁眉不展的樣子，安慰他說，你別總自己嚇唬自己。你身體那么好，連感冒都很少有，能有什么事？

黑暗里，老韓嘆了口氣。他只說了一句，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是啊，正是這么多年的硬朗，他才更清楚。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廠子里用久的老機器。雖然還在嘰嘰嘎嘎地運轉(zhuǎn)著，但總有些毛病會跳出來。

他最愛的油炸花生米，現(xiàn)在是不能吃了。吃了，胃就要疼一個晚上睡不著。上個月，提了兩桶5升的油回家，還沒進(jìn)門，手臂先抽筋了。

他坐在樓梯上，一邊揉胳膊，一邊想笑。想當(dāng)年，他追趙蘭的時候，一個人扛著200斤大米上門，把老丈人嚇了一跳。

老韓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zhǔn)備，身上的零件就一件一件的停轉(zhuǎn)了。

趙蘭說他，你啊，就是年輕的時候用得太狠，超負(fù)荷了。

第二天，老韓和韓月去了醫(yī)院。

正是上班高峰，馬路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他們站在路口等紅燈。韓月忽然感到有人挽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側(cè)頭一看，是老韓。

他的背有一點點駝，眼睛里有藏不住的彷徨與慌張。韓月飛快地別過臉。她不知道是怕刺破父親的尊嚴(yán)，還是不想看見父親的衰落。

對于這樣的父親，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做好接受的心理準(zhǔn)備。

在她的印象里，老韓依然還是高大強壯的樣子。小時候，走不動了，老韓就會背著她，看電影害怕了，就會躲在老韓的懷里。

他一路伴著她成長，叮囑她學(xué)習(xí)，關(guān)心她身體，操心她的感情……

韓月想不出有一天，父親會因為過馬路，而挽住自己的手臂。

綠燈亮起的那一刻，她挺了挺脊背，帶著老韓走過去。

她想著，這次回去，一定要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老韓。他是真的老了。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些作妖的老人們，都是想博得孩子的關(guān)注吧。

之前老韓大驚小怪地說頭痛和便血，只不過是想讓以后要當(dāng)醫(yī)生的女兒回來多看看自己。

韓月到了醫(yī)院，安頓老韓在大廳等著，自己去取檢查報告。她估計著，多半是慢性肺炎。

可是當(dāng)她拿起那張紙的時候，整個人都嚇傻掉了。

作為醫(yī)學(xué)生，她掃了一眼就知道，父親已是肺癌晚期。

韓月腿軟，差點倒下，但她知道不能，只能強迫自己回過神來。

這時，老韓問醫(yī)生，能不能給我開點藥回家吃？我不想住院。

醫(yī)生瞥了他一眼說，你這病有藥可治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多人死了。

韓月心里頓時迸出一股怒火，作為醫(yī)生怎么可以對絕癥患者這樣刻薄？

可老韓站起身，對她說，走吧，不用治了。咱們回家。

韓月拉住他，說，不行，怎么能放棄治療？

你是學(xué)醫(yī)的，何必騙自己呢？我攢的這點錢，還得留著給你媽養(yǎng)老呢。

韓月再也繃不住，眼淚“嘩”一下沖出來。

老韓摸了摸她的頭說，傻姑娘，還沒到哭的時候。

從長沙回老家，仿佛是韓月走過的最遠(yuǎn)的路。

她一直拉著老韓的手，不愿放開。她發(fā)現(xiàn)老韓眼睛里的惶惶不安忽然沒有了，一顆心在死神面前寧靜下來。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身邊哪里疼哪里不疼了。一切已成定局。

一路上，老韓和司機談笑，間或咳嗽。

韓月只敢讓自己看著窗外，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又要哭出來。

回到家，韓月跟母親說了事實。

趙蘭，這個被老韓保護(hù)得很好的女人，那一刻卻變得很堅強。她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最后這段日子，多陪陪你爸吧。

韓月想讓她勸老韓住院治療。

趙蘭說，勸不了的，你看你爸的表情，倔勁兒又上來了。當(dāng)年我生你，他們家讓把你送人。你爸就這副表情。

老韓是家里的獨子。趙蘭第一胎生了女兒。公婆重男輕女，催著她又生了第二胎。

當(dāng)年站在產(chǎn)房外面，聽到又是個女孩，婆婆當(dāng)即說，直接送人吧，別看了，省著舍不得。

可老韓還是把韓月抱回了家。他交了罰款，給韓月上了戶口，一本正經(jīng)地找他爸媽談了一次話。

他說，我以后不會生了。我這輩子有兩個女兒挺好的。你們要是再提生孩子，我就去結(jié)扎。

趙蘭也曾勸過老韓，干脆再生一胎算了，說不定是男孩呢，免得公婆不開心。

可老韓卻說，我是該做個好兒子，但我也要做個好父母。憑咱倆的能力，養(yǎng)兩個孩子就差不多了。如果真要生出個兒子，我兩個寶貝閨女可要受委屈了。

趙蘭說起往事，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可韓月聽著，卻扎心的疼。

她想起自己對父親種種輕怠，種種不耐煩，后悔不已。而現(xiàn)在她連彌補的時間都所剩無幾。

老韓很少再說身體不舒服。韓月問他，他也只說，挺好的。

不久就是寒假。韓月回了家。老韓喜出望外，每天出門，總要帶上韓月。買菜，散步，甚至是找朋友下棋。

韓月明白為什么。

這是他們最后的時光，可兩個人誰也不去說破。一天傍晚，散步回來，路過一家小超市。有家長帶著小朋友在坐搖搖車。

老韓站在那兒，呆呆看了好久。韓月知道他在看什么。

小時候，她們姐妹倆個最愛坐搖搖車。出去逛街，老韓就會換一口袋的硬幣，見一個坐一個。趙蘭被他們氣得火冒三丈。

韓月說，爸，給我一塊錢。

老韓一愣說，干嘛？

韓月從老韓兜里翻出一枚硬幣，然后跳上搖搖車，擠在小小座位上搖起來。她還對老韓招手說，快來玩啊，老帥哥。

老韓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韓月也笑了，可不知為什么，她的眼睛卻模糊了。她好想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記憶從此只留下父親歡樂的笑聲。

然而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當(dāng)你剛懂得珍惜，就已走進(jìn)了尾聲。

韓月是在開學(xué)后接到老韓病危電話的。

姐姐說，小月，爸不行了，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要不要送ICU？

韓月脫口而出，送。

她知道進(jìn)ICU就是受苦，但她不能不見父親最后一面。

坐在回家的車上，她不停地翻著微信上父親與她的對話。老韓的口氣，一直很輕松。

上周，還念叨著盼著她回家。那時候，他的病情已經(jīng)開始惡化了吧?？杀妒懿⊥凑勰サ乃麤]透露過一絲不妥。

他留了許多語音，都是反反復(fù)復(fù)叮囑的話。他說，韓月，你平時別總背書，也要鍛煉鍛煉。你從小體質(zhì)弱，要注意身體。

韓月，你沒事也交交男朋友，別一天到晚就知道讀書。

韓月，要多聽你媽的話，有時間多回來看看她……

韓月就在父親一聲一聲的呼喚里，回到了家?？墒翘稍贗CU里的老韓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他滿身插著管子，躺在素白的病床上。凝滯的雙眼，在瞥見韓月的一瞬，烯然有了光彩。

那是韓月第一次看見父親落淚。

他的大手，無力地拉著韓月，搖啊，搖啊。

韓月明白，父親要她帶著他回家。

老韓在回家后的第二天，離世了。

臨走前，他還用力握著韓月的手，想跟她說話。而韓月，什么都沒聽清。那天晚上，家人都在忙著安排老韓的后事。只有韓月坐在父親的床邊，看了他好久。

他的面容真的很安詳，跟睡著了沒兩樣。

只是自那以后，黑暗中一個人的時候，韓月總會聽見父親在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

老韓的喪事操持得很體面。只是燒衣物的那晚，那雙本應(yīng)燒成灰燼的鞋，第二天卻完好無損。

大家只好重新跪拜燒盡。

趙蘭對韓月說，好好和你爸說，讓他放心走吧。他是舍不得你啊。

韓月看著那雙鞋，淚如雨下。

其實她又何嘗舍得父親呢？她總以為，父親會一直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工作，看著她成家。

她把未來都想好了，可那個永遠(yuǎn)站在她身后的人，忽然就不在了。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老韓走了，韓月回到實習(xí)的地方，繼續(xù)學(xué)習(xí)和生活。

身邊沒人看出她有什么異樣。

只有韓月自己知道。她像丟了一枚棋子的棋局，似乎未曾改動，卻也有微妙的變化。殘缺的一角，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模樣。

一個人的夜晚，她常翻出聊天記錄，一遍一遍聽老韓講話。她默默聽著，仿佛父親從未離開這個世界，依舊活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吃飯，散步，為他最寶貝的小女兒操著閑心。

她忽然明白，父親一定是在最后的日子里，有意留下這些輕松又溫暖的留言。

盡管那時，他已經(jīng)被癌癥折磨的生不如死。他再不能陪伴心愛的女兒成長，只能留下他最不舍的叮嚀與寄托。

30歲前父養(yǎng)子，30歲后子養(yǎng)父。

這句話的本意是說一個人一生都很懶惰，30歲前靠父親養(yǎng)活，30歲后靠兒子養(yǎng)活。但在韓月和老韓這里還有一種解釋——父親養(yǎng)孩子到30歲，30歲以后，孩子再養(yǎng)他。

韓月和老韓一直都殷切地期盼著那一天。

那是一個相互疼愛的契約。韓月還剩一年就要畢業(yè)，她有能力回報他的時候，老韓卻爽約了。

他給了她那么多的愛，她卻沒有機會去償還。

后來的日子里，她沒有很想他。只是在下班路上想跟人說話時，會下意識地去撥那個熟悉的號碼。

她沒有很想他。只是在醫(yī)院里看到老年人會下意識地去幫忙，因為她想到老韓之前一個人去做檢查時，可能遭遇過白眼。

她沒有很想他。照常上班，照常生活。

沒人知道，她多想醒來時，可以再叫一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