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養(yǎng)女，從出生就被收養(yǎng)了，養(yǎng)父母從沒對我隱瞞過這件事。

幾乎從有記憶起，我對家就沒有太多印象，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在寄宿中度過的，連暑假也不例外。

我知道養(yǎng)母很討厭我，一點都不想看到我?？赡翘?，我還是沒忍住偷偷跑了回家。

我想把期末得到的獎狀壓在養(yǎng)父的桌案下，給他報喜，叫他高興高興，讓他知道他并沒有白疼我。

可萬萬沒想到，本該去上班的養(yǎng)母居然獨自在家。

她一看到我就怒不可遏，撲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打得渾身青紫，頭破血流，奄奄一息，最后直接昏死了過去。

那年，我13歲。

不僅沒有還手的能力，連逃跑的能力都沒有。因為我被嚇傻了。

養(yǎng)母縱然不喜歡我，卻從沒動過手，只會漠視我的存在。所以當她驟然動手時，我根本沒反應過來。

【2】

等我在醫(yī)院醒來的時候，養(yǎng)父正坐在病床旁邊沉默不語，大哥站在他的旁邊。

見我醒來，他很高興，激動地去找醫(yī)生。大哥沒動，他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挪開了視線。

住院半個月，養(yǎng)母從沒出現過一次。

等我出院后才知道，他們離婚了。

他們把家里的房子賣掉，各拿了一半錢。大哥跟養(yǎng)母走，我隨養(yǎng)父過。

養(yǎng)父帶著我，在城郊老小區(qū)，買了一套小兩居的房子。

他待我愈發(fā)的好，比我見過的很多親生的還要細致，有耐心。而這種我從不敢奢望、更找不到理由解釋的好，讓我漸漸開始有些惶惶不安。

我猜想，大概真的如鄰居們閑言所說，我是養(yǎng)父的私生女。要不然，根本沒辦法解釋這一切。

世上怎么會有為了一個養(yǎng)女，不要自己親生兒子的男人呢？

【3】

不管怎樣，那段時間都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

不用再顧忌養(yǎng)母和大哥的臉色，他全心全意地寵著我。我也終于不再過寄宿的生活，在家里有了屬于自己的臥室。

告別寄宿制之后，養(yǎng)父把我轉到附近的公立學校，還每天接送我上下學。

我告訴他不用這樣，學校很近，而且我已經這么大了，同學們都是自己獨立上學的。

養(yǎng)父卻堅持這么做，風雨無阻。這讓我覺得既尷尬，又幸福。

一年后的夏天，一個夜里，養(yǎng)父很晚才回家，還喝得酩酊大醉。他進門時，手里還拎著一個酒瓶。

我又急又心疼，上前搶過他手里的瓶子，不停地喊，爸，爸，您怎么了？您沒事吧？

養(yǎng)父費力地抬起頭，滿嘴酒氣，猩紅的眼定定地瞧著我，眼神里說不出的熾熱和狂亂，讓我莫名一陣緊張。

我畢竟已經14歲了，很多事已經懂了，也知道他并不是我的生身父親。一剎那很多可怕的念頭在我心口激蕩，仿佛突然明白了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又為什么會為了我和養(yǎng)母離婚。

也許并不是什么私生女，也許他對我有別的想法也不一定！

【4】

他對我所有的好，在那一瞬間全都變了味。

我驚恐地想要逃，他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的手緊緊地貼在他的臉邊。

我嚇得渾身發(fā)抖，想要掙扎，卻根本連一根指頭都抽不動。

就在我要開口喊救命的時候，他卻突然哭了。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在我的手背上，讓我迷惑。

他還哽咽著對我說，閨女啊，爸對不起你啊，爸怎么沒早一點找回你呢？

一想到你在外面受的苦，爸就恨不得把自己殺了?。】粗闾稍诓〈采系臉幼?，爸真的想死的心都有??！

我怎么就沒早點找回你？！閨女，爸對不住你啊，我的孩子……

……

他越哭越兇，直到泣不成聲，掩面跪地，完全不顧我的勸解。

看著他前所未有痛苦的樣子，我無計可施，又為自己的齷齪猜測而感到愧疚。

他對我這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我怎么能這樣用最陰暗的心思去揣度他呢？

茫然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墻上的掛歷，我這才明白養(yǎng)父反常的原因。

今天竟是我被養(yǎng)母打到住院一周年的日子。

【5】

養(yǎng)父這場酒瘋，就像是一場夢，過去了就毫無蹤影，醒來一切如常。

然而，它卻像一場風暴，在我心底掀起了驚濤駭浪。我發(fā)誓，我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了，一定要讓爸爸過上最好的日子。

是的，從那天開始，我就把他當做了我最親最愛的親人，就是我的生身爸爸。

然而，還沒到我兌現?？诘哪且惶欤职志偷炔患傲?。

我大三那年的春天，爸爸吃飯時突然嘔血，被送到醫(yī)院急救。大夫說，他是重度食道靜脈曲張造成的出血，同時被查出肝硬化晚期。

拿著醫(yī)院下發(fā)的病危通知，我走投無路，第一次打電話給大哥。

大哥很快趕到醫(yī)院?？吹金B(yǎng)母沒出現，我不可察覺地松了一口氣。

大哥進病房與爸爸單獨聊了一會兒，出門就往值班醫(yī)生辦公室走。我連忙跟上，恰好聽到大哥對醫(yī)生說，放棄治療。

【6】

那一瞬間，我無比痛恨自己，為什么要給大哥打電話。

我沖進辦公室，推開大哥，堅定地對醫(yī)生說：大夫，我不放棄治療，您給我爸轉ICU吧，我簽字！

醫(yī)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大哥，嘆了口氣說，你們兄妹倆好好商量一下吧。

大哥把我拉到僻靜的樓道里，正欲開口，我狠狠甩開他的手，退后兩步，瞪著眼質問他：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要放棄爸的治療？

他靠在墻上，雙手抱胸，居高臨下地睥睨我，好笑地問：你說呢？為什么給我打電話，你心里沒個數？

他上下掃了我一眼接著說：爸媽離婚后，你小日子過得還挺滋潤啊?，F在正在上大學，學費、生活費也是爸給你的吧？

不放棄治療？要給爸轉ICU？行啊，你自己出錢唄。

說完，他就要拉開門閃人。

顧不上羞憤交加的心情，我拉住大哥的左手，流著淚哀求他：哥，我求你了，爸看病的錢算我跟你借的，好不好？我寫借條，我掙錢還你。

幾番祈求，大哥才勉強同意了。在他請來的律師見證下，我簽下了借條。

【7】

爸爸終于轉進ICU治療，這是我最后一次親眼見到他。

以后的探視，都是通過一個小小的屏幕，看到他躺在ICU病床上的監(jiān)控影像。

僅僅一個多月，爸爸就走了。

喪禮過后，大哥帶著借條和律師到家里找我，要求我償還10多萬元治療費用，同時主張繼承爸爸一半房產。

《繼承法》第三十六條規(guī)定，父母與子女間的關系，不因父母離婚而消除。離婚后，子女無論由父或母直接撫養(yǎng)，仍是父母雙方的子女。

在沒立遺囑的情況下，大哥確實有爸爸一半遺產繼承權。

經過協商，大哥同意先解決借款問題，要求我每月最低還他一千元借款，并另支付他一千元房租。全部借款必須五年內還清。

房產繼承的事，五年后再決定如何解決。

【8】

為還債，我在沒有課的時候，開始白天到處兼職，晚上苦練英語的日子。

大學畢業(yè)后，我以一口流利的英語，成功應聘到本地一家知名企業(yè)。

背著還債的壓力，我晝夜不停地奮斗著，沒有一刻放松。

兩年后，公司一次重要涉外談判中，我以冷靜出色的現場翻譯能力，得到公司女老板青睞，升職成為她的隨身翻譯加秘書，月薪翻番，職場前途無量。

在五年期滿的前半年，我終于還清大哥所有欠款。

我主動給大哥打電話，約他在外面茶館見面，準備商談關于繼承爸爸名下房子的事。

大哥過了很久才到達。坐在我對面的時候，他神情很平靜，似乎還有一絲欣慰。

他從隨身提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掏出借條和一本存折遞給我，示意我打開。

我打開一看，竟是以我名義開的帳戶，存的錢有將近二十萬，一筆一筆都是我每月曾經打給他的“欠款”。

我驚詫地抬頭，大哥沒有解釋什么，只接著又拿出幾份文件遞過來。

幾乎是一把搶過，我將它們攤開在眼前。一份遺囑、一份放棄遺產繼承的公證，還有一個房本。

當我顫抖著手打開房本時，才發(fā)現爸爸的房子，房主早已變更成我的名字。

【9】

我淚眼婆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哥抽出幾張紙巾遞給我，用溫和的聲音對我說，爸爸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

他所做的這些事，都是自知命不久已，為了讓我盡快成長，而與大哥聯手做下的一出戲。

說完，他無奈又堅定地告誡我，爸爸的托付他已經完成了，希望我不要再去找他，因為養(yǎng)母說過，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

我深吸口氣，擦干眼淚，平復好情緒，定定地望向大哥，不帶任何情感地開口：我可以答應你，但你必須告訴我，她為什么這么恨我？！

大哥身體輕輕后仰，斜靠在茶館的沙發(fā)上，左手支著頭，看向窗外，半晌才淡淡地出聲說：不是恨你，而是恨你的親生父親。

轉過頭，大哥眼神不知何時已鋒利如刀，直直地刺向我：你知道嗎，如果不是因為你，我親姐姐就不會死！

【10】

從大哥的嘴里，我才第一次聽到關于我的身世。

原來，在大哥前面，我們還有一個大他8歲的姐姐。

大哥5歲那年的夏天，是個少見的酷暑，13歲的大姐出門買冰棍，卻被人當街搶上面包車，拐走失蹤。

驕陽暴曬的大街，幾乎空無一人，僅有一個扔垃圾的老婆婆，看到白色面包車飛快駛過。

養(yǎng)父母報警、辭職、天南地北地找大姐，一年后，卻抱著收養(yǎng)的我回來了。

那時，我還不到一歲。

【11】

我的生父是個人渣，我的生母就是他買下的第一個女人。

一直期待兒子的生父，見生母產下我這賠錢貨，當場暴打這個剛剛生產的女人，并在第二天就聯系人將她發(fā)賣出去，還要將我丟棄到山里自生自滅。

前來運走生母的人販子見狀，鬼使神差地勸生父留下我，好為將來兒子換媳婦，這樣我才留下一條命。

為生兒子，生父設法湊錢又買了個女孩，這就是大姐。

他不顧大姐年幼，強行讓她懷孕，還把羸弱不堪尚在襁褓的我扔給大姐照顧。

那時，恰好趕上一場解救婦女的大型執(zhí)/法行動。

為躲避搜查，生父將我和懷孕五個多月的姐姐鎖在山洞里，他卻在下山路上失足摔死。

五天后，有人偶然發(fā)現生父尸體，報了警。兩天后找到我和姐姐的時候，我們已經餓得奄奄一息。

送到醫(yī)院檢查才知道，姐姐的孩子早已胎死腹中。腐爛的胎兒造成她多器官衰竭，生命已無可挽回。

通過姐姐口述的信息，當地公/安聯系養(yǎng)父母，趕去見了姐姐最后一面。

在姐姐的哀求下，經過特批，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了我。

養(yǎng)父尚能理智看待我的存在，養(yǎng)母卻是因為恨極了我生父，連帶遷怒于我。

只冷漠忽視，送出去寄宿眼不見心不煩，而從不動手虐待，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

我13歲被打的那一天，碰巧是13歲姐姐當年被綁走的日子。

【12】

看到從學校偷跑回來的我，養(yǎng)母積累多年的怨恨瞬間爆發(fā)，全部發(fā)泄在我身上。

我住院的時候，清醒過來的養(yǎng)母，在醫(yī)院門口嚎啕大哭。

她心里知道我是無辜的，但一看到我，她就會想起可憐的姐姐死前的慘狀，就止不住對我生父的恨意，與對我的遷怒。

后來，養(yǎng)父母離婚了。

養(yǎng)父答應姐姐收養(yǎng)我長大，大哥答應養(yǎng)父引導我成才。

他們都做到了。以后的路，就要靠我自己走下去。

大哥說完，放下茶盞，拿起提包向我點點頭，起身離開。

路過我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輕輕揉了揉我的頭說，你是個好孩子，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自己好好過，如果需要幫忙，別忘了給大哥打電話。

說完他大步走遠。

我呆呆坐在那里，內里翻江倒海。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養(yǎng)父會如此注重我的安全，風雨無阻非要親自護我上下學。

我更明白了，養(yǎng)父醉酒后說的那番話，根本就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可憐的姐姐說的。

每年姐姐被拐的那天，都是養(yǎng)父母最痛苦的日子。他們誰都無法面對這一天。

我無法想象，每每面對我時，養(yǎng)父會是怎樣的心情，可他卻還是用了全部的“父愛”護我長大，壓抑了心底所有的仇恨。

【13】

只是，時至今日，真相大白之后，我卻突然搞不清楚了，他對我是真的有“愛”，還是只是為了完成對姐姐的承諾。

多年信念倏然崩塌，我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將去向何處。

不知枯坐了多久，直到窗外暮色深沉，街面上開始漸漸霓虹閃爍，燈火輝煌。

我擦干眼淚，喝掉最后一口冷茶，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

不管是愛，還是承諾，大哥說得對，都已經過去了。

我想，養(yǎng)父之所以隱瞞真相至死，就是不希望我的下半生會過成一個沉浸在自責和痛苦中的頹廢無用的人。

他付出良多，盤算良久，不就是希望我能過得好嗎？

這怎么可能不是“愛”？

如果這都不算一個父親對孩子最深沉的愛，那什么又算呢？

這個念頭涌上心頭的剎那，我霎時心明如鏡，整個人如遭電擊。

呆立在人頭攢動喧囂如常的街頭，我終于像個三歲孩子似的，哭成了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