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壇

人在旅途之京城往事

                出 租 車

                     許衛(wèi)國

     北京的交通，出租車立下汗馬功勞，所以，功臣自居就有脾氣，沒有脾氣也有怨氣，那位老北京我們一上他的車就罵罵咧咧，讓我們好不舒服。那一口陳舊的京腔使我們知道北京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們的，哪個地方都是他的家。這家伙四十來歲，一臉茫然，顯得十分失落，失落的主要原因是北京越來越不屬于他，被他媽的外來人占領(lǐng)了，老他媽的堵車，出租車就跑不出活，究其原因是人多，為什么多，外地人唄。你說你不在老家呆著你他媽都來北京干什么，還把北京的名聲給搞壞了，你說你丫的不在老家老老實實地種地，跑北京混什么混，來這里住地下室貓屋檐下你干什么你?？這家伙越說越氣憤，我們越聽越不是滋味，你就是罵和尚，我們也是禿子啊——都不是北京土著。我說，要是這些人不來，北京的糞便就得流到長安街。這家伙不搭理，又和對面的車子較勁，一個龍擺尾著實給那個開私家車的一個驚恐，這使他心情大好，你丫的，老子二十年駕齡，這路上跑了一萬個來回，整不死你？！這家伙心情似乎放飛，和我們說起他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在胡同里也是出了名的，什剎海也去練過，什么時髦咱練什么，球衣球鞋一天到晚不離身，說打誰就打誰，現(xiàn)在倒好，受外地人欺負(fù)了，這還像北京嗎？北京人的優(yōu)越感被外來人減弱不少，早些年，這些北京大爺過著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只要不去挑戰(zhàn)中南海，胡同就是天下，街坊就是世界，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就這么活著，有幾個哥們聊聊天，喝喝酒，有事有幫手，資產(chǎn)階級有資產(chǎn)階級的快樂，無產(chǎn)階級也有無產(chǎn)階級的快樂，窮人只為錢發(fā)愁，富人還不僅是為錢發(fā)愁呢。后來，外來人打亂北京人傳統(tǒng)的平靜。外來人來管理北京人了，來北京發(fā)財了，開始還有點老底的北京人眼看人家外來人大發(fā)了，提籠架鳥，聽京戲喝茶也都不能心平氣和了。可是，皇城根的遺風(fēng)不會一下消失，那開出租車的照樣在外地人面前擺譜，你說你從江蘇來，他還說，江蘇在哪里？老百姓溫飽解決了嗎？不知是無知，還是目空一切，總之，江蘇遠(yuǎn)不如昌平、通縣出名，更不要說西單，復(fù)興門了。他們的表情很莊重，說話很紳士，你若不是看他手握方向盤，開個捷達(dá)，你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來頭一一就這也難免你暗自以為是高官微服私訪。

     有的的士司機，你和他說話本想同情他幾句，比方堵車啊，油價高啊苦不到錢，每月管理費收的太離譜啊，他們未必搭理你，若搭理你就是罵政府太黑，日子沒法過，從長安大街走過去，見到一個機關(guān)他批判一個，看到電視臺他就說這是全國最大的造謠中心，看到一個猩紅的大門就說腐敗都在這里。既告訴你外地人他見多識廣，也吐納心中怨氣，別看他是一個開車的，僅僅高層內(nèi)幕的小道消息好像你省長未必比他知道的多。有的出租車司機從頭到尾不和你外地人說一句話，最多告訴你錢數(shù)多少。矜持，深沉，穩(wěn)重兼有。完全是首長的派頭，皇爺?shù)娘L(fēng)度。倒驢不倒架子，按照世俗的認(rèn)識你開個出租車算什么呢，坐你車的人，哪個綜合實力比你差呢。退一步說，顧客還是上帝呢。再退一步說是兄弟吧。可是他們還時常拒載，時常教訓(xùn)你幾句，你在老家再牛逼，也得聽他數(shù)落，好像你以前就欠了他很多車費，給你開車完全是屈尊。有位外地記者來京，天黑風(fēng)冷，站在大會堂和大劇院之間等車，西北風(fēng)好似都集中在那里，又都朝著他來，他也不知出租車在那里是不敢停的（在交警面前出租車謙虛多了），眼見凍得面如土色又轉(zhuǎn)青，記者還算靈機打了96103，對方話說的好客氣，要他在那里等待，等了半個小時回答沒車，眼看凍得似要出人命了，這時，一位黑車判斷準(zhǔn)確地過來帶他，價格是正常十幾倍，就冒著嚴(yán)寒和他討價還價，外地記者還說我是記者，試圖威脅那開車的。開車不耐煩了，說，你他媽別嚇我，你他媽你干脆說你是總理不就得了，我心甘情愿伺候您。記者也不是一般人，就說，你他媽罵誰呀？你是飛機啊。眼看生意不成，黑車一拳過去，記者眼前金光閃閃，卻沒有一點變成金子，代替高昂的車費。黑車立即消失在黑夜里。當(dāng)然，也有極少文明、健談的司機，說不完的話，還饒有風(fēng)趣，比時下相聲還好聽，他高興起來，到目的地還幫你拿后備箱的行李，說再見呢。有人說，這是外地來開出租的。

     出租車也是時髦過的，想當(dāng)年他們屬于率先有車的一族，很多現(xiàn)在混得像樣的人，當(dāng)年到哪里聚會，當(dāng)著朋友大家面說，我打的來的，也是很有面子的，也是階段性專車么。在北京不光是出租車，一個把門的老北京，一個擺攤的老北京，都似乎生活在宰相門前，天子腳下的海市蜃樓里，自我夸大，也是虛榮夸張，一位練武的兄弟，朋友幫忙好不容易混到一部電視劇的一個角色，一集給兩萬，他反復(fù)交代制片為他保密，他告訴朋友一集十萬，是看導(dǎo)演的面子。說兩萬丟不起那人。

     有人說干體力活累啊，我們小高莊人說，只有餓死的，哪有累死的？在這里，死，不止于累和餓了。睡覺都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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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衛(wèi)國，江蘇泗洪人氏。作家、戲劇家，文化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