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來到江南古鎮(zhèn)木瀆，品嘗烏米飯。是清晨時分，烏米飯還在鍋里蒸著，飯香四溢，店里還是幾年前的模樣，兩三張桌子而已，并沒有因為上了“舌尖上的中國”、成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而張揚些許。沒有別的客人，我和店主人江先生有了一次較長的談話。他說一小碗烏米飯始終沒打算漲價，還是五元，也沒想過開分店連鎖店，怕砸了牌子。因為實誠，一小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很多客人吃不完就扔了，讓人心痛，所以他有時候會建議人家兩三個人合吃一碗。想讓自己的孩子繼承下去，又不確定孩子將來是否愿意。上山采南燭葉，搗爛絞汁、浸泡米粒，上鍋蒸煮，終究是枯燥的生活，而外面的世界精彩中充滿誘惑。他說：“我只想守住一家店”。

我聽了感慨?！笆亍钡淖畛鯓幼邮欠课菹乱恢痪o緊攥拳的手，后來漸漸變成一個“寸”字，意思是“法度”。而我更愿意用自己的一廂情愿去會意這個“守”字，守的是一寸心，一寸地。狠狠堅持，又不是貪得無厭。屋外也許是春光秋靨，也許風雨琳瑯，卻都動搖不了寂寞屋中這小小的一寸。

做老師不也這樣嗎？守著一群日日拔節(jié)的孩子，守著三尺講臺一畝三分地，守著為人師者期待花開之心。

自然常有委屈之心：掏心掏肺卻不被學生領情，你渴望他書海行船刻苦為槳，去實現(xiàn)人生價值，他卻手握萬金心不在焉；你勞心勞力卻得不到家長支持，你渴望他家校合力營造書香家園，陪伴孩子成長，他卻努力賺錢準備給孩子養(yǎng)老……

其實也很正常，教育本就是人與人的溝通，人的先天遺傳各異，成長環(huán)境各異，所歷人生各異，人心自然各異。若是僅靠一廂情愿就想感動對方讓他愛自己，世上愛情故事就會單一無趣很多很多。教育之美宛如戀愛之美，美在愛恨交織，美在百轉(zhuǎn)千回，美在快樂與傷感、幸福與隱痛。

為了得到別人的愛，我們必須是自己成為一個值得愛的人。所以做老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會比一般人更快地印證自我、實現(xiàn)自我，從而是塑造一個理想自我。成全我們的人生的，正是讓我們?nèi)杖諔n喜的學生們。

在這樣一個“短平快”的年代，就連繪畫也出來了“流水線”，（這是我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民藝術(shù)家基地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還有多少人能靜下心來守著寸心寸地？踏上飛馳的高鐵，窗外風景很美，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看不到一葉草上隔夜的露珠，嗅不到一朵花上隱約的芬芳。教育之美宛如山川之美，美在瞬間又永恒，美在變化又無常，美在云開霧散、自然而然。做一個老師，就該有陶淵明的采菊悠然，哪怕粗布淡茶，該有蘇東坡的豁達樂觀，哪怕芒鞋竹杖，一蓑煙雨。

教育，說到底，我想是審美。發(fā)現(xiàn)學生之美，發(fā)現(xiàn)自身之美，發(fā)現(xiàn)師生情誼之美，發(fā)現(xiàn)人生與世界之美，是教師帶領學生，最終師生一起探索人文與科學之美。探索之路注定艱難坎坷，與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每一個走上教師崗位的人，都要對教育之艱之美有充分的認識，一葉障目或是盲目樂觀，都會埋下隱患，在一定的時間后，引發(fā)職業(yè)的倦怠感。張愛玲的母親說:“愛一個人，是要有替他收尸的勇氣的?！睈劢逃娜?，是要有承受委屈痛苦茫然無助的勇氣的。言而言之，是心態(tài)，而我更愿意用“接納”這個詞語來表達。天地山川，并不因為你的喜與惡而有任何改變，它就這樣在那里，唯有接納、發(fā)現(xiàn)、享受，才能相看兩不厭。對教師自己，對學生，亦如此。

心態(tài)，不必非要樂觀積極，平靜是更大的力量。蟬鳴中懂得它四年地下、一日枝頭的欣喜；枯枝間憐惜它秋風摧殘、枝葉分離的憂傷。唯有平靜，才可理解。

二十七年來，我眼見他金榜題名喜上眉梢，眼見他名落孫山黯然淚下，眼見他心懷感恩年年來謝、眼見他白眼狼心懷怨憤……哪一個老師的心情不曾春夏秋冬又歸于恬淡？表面上看，是教師在教書育人，根本上卻是教師關照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反思自己、悅納自己再去悅納學生的一場人生修煉，度人度己。

平靜之后，是對這個職業(yè)充滿感恩。

退休老教師離開教室的時候，親吻了講臺，千言萬語都濃縮在俯身這一刻。感謝教育讓我保持著持久愛人的能力，感謝教育讓我體味到人性的復雜與美好，讓我在千頭萬緒中找到簡單的快樂，找到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

年輕時做老師，翻看教育書籍，像個書蟲一樣妄圖在字里行間角角落落里尋到一兩招技巧，恨不能一日連成降龍十八掌，耐心消失時，李逵三板斧也行。以為教育是一種雕刻，千鑿萬錘弄出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兒，卻不知因勢象形而為，唯有各具情態(tài)才美。感謝一屆一屆的學生包容了我們的無知狂妄與不完美。

不再糾結(jié)于“道”與“術(shù)”，不再焦躁于“付出”與“收獲”。森林之美，在于種類紛繁，高高低低俯仰生姿，春夏秋冬枯榮交替；教育之美，在于學生各個不同，花也絢爛，草也萋然。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方寸之間，心大如宇宙浩瀚，瞬間之時，恢復平常。

今天如何做老師？想起了烏米飯的傳承人說的“守”字，守住一顆躁動不安的心，陪伴一群來了又去了的人；想起了一首歌里唱的詞；

“你拿起酒杯對自己說/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不怕心頭有雨眼底為霜/守著我的善良催著我成長?！?/span>

是啊，人，總要慢慢成長。

學生這樣，老師也這樣。寬恕一切平凡、沮喪和迷茫。

教育，是逆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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