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以上對張炎《詞源》之所謂“清空”的探索,依據的是其直接的、正面的、顯性的論述。為了對其所謂“清空”作出更全面、更精確的把握,《詞源》中那些間接的、背面的、隱性的論述,也不應忽略。 例如,張炎在提出“詞要清空”的同時,還明確提出了“不要質實”;在推崇姜夔詞之“清空”的同時,還批評了吳文英詞之“質實”。從他對于吳文英詞之“質實”的形象描述中,我們也以可反觀出他的“清空”觀。 他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 本師唐圭璋先生大不以張炎此論為然,曾對筆者說:誰讓你把“七寶樓臺”“拆碎下來”的?再好的東西,“拆碎下來”也“不成片段”! 唐先生所言,切中肯綮。筆者也覺得張炎揚白石而抑夢窗,審美觀有所偏嗜。但如果僅就其擬吳文英詞以“七寶樓臺”而言,卻可稱妙喻。 “七寶樓臺”指用金銀珠玉、翡翠瑪瑙等珍寶制作鑲嵌而成的工藝品亭臺樓閣。其特點是顏色五彩斑斕,結構精致巧妙,而內部空間狹小。 色澤艷麗,便“不清”;精巧狹隘,便“不空”。以此喻指“質實”,恰是“清空”的對立面。 由此推測,在張炎的心目中,吳文英詞的主要藝術特點是:辭藻艷麗,結構緊湊,意象密集,間距較?。欢缭~的主要藝術特點正好相反:辭藻清麗,結構寬松,意象疏朗,間距較大。 這樣的理解,似乎更豐富了我們對張炎所謂“清空”之意蘊的認知。 又如,張炎在《詞源》中,“詞要清空”這則文字的上一則,討論詞中“實字”與“虛字”的問題: 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兩字、三字、四字至七八字者。若堆疊實字,讀之且不通,況付雪兒(按:隋代李密家歌妓名,此處即泛指歌妓)乎?合用虛字呼喚:一字如“正”、“但”、“任”、“況”之類,兩字如“莫是”、“又還”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之類。卻要用之得其所。 兩則文字既緊密相連,那么上則所謂“虛字”“實字”與下則所謂“清空”“質實”之間,當有某種對應關系,不可不加留意。 古詩文中的“虛字”“實字”,與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中的“虛詞”“實詞”,不完全相同。 現(xiàn)代漢語語法所說的“虛詞”,沒有實在意義,只能配合實詞造句,表示種種語法關系,包括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五類;“實詞”則有實在意義,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數詞、量詞、代詞六類。 而在古詩文中,只有表示實實在在的名物的字才是“實字”,其他都屬于“虛字”。 例如宋王觀國《學林》卷一〇《守》曰: 又如“枕”字,分上聲、去聲二音。若“枕股而哭”“枕轡而寢”“飲水曲肱而枕之”“枕流漱石”,與夫“枕戈”“枕江”之類,皆去聲也。上聲為實字,去聲為虛字,二聲有辨也。 此條辨“枕”字有上聲、去聲兩種讀音。讀去聲時,為動詞,是“虛字”;讀上聲時,為名詞,是“實字”。 又如宋葉囗《愛日齋叢抄》卷五曰: 《元和圣德詩》云“以紅帕首”,……又退之《送幽州李端公序》“紅帕首”,……《送鄭權尚書序》“帕首鞾袴”:蓋屢用之?!瓥|坡云“絳帕蒙頭讀道書”?!n詩“帕”為虛字,坡詩“帕”為實字。 此條辨韓愈《元和圣德詩》《送幽州李端公序》《送鄭權尚書序》等詩文中所用的“帕”字為動詞,是“虛字”;而蘇軾《客俎經旬無肉又子由勸不讀書蕭然清坐乃無一事》詩中的“帕”字為名詞,是“實字”。 又如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六《變體類·五言》說宋陳師道《寄張文潛舍人》詩“車笠吾何恨,飛騰子莫量”二句曰: “車笠”二字實,以對“飛騰”二虛字,可乎?曰:老杜“雨露”對“生成”,有例。 此條辨陳師道詩以名詞“車笠”對動詞“飛騰”,是“實字”對“虛字”。這種對仗法是慣例所允許的。因為杜甫《屏跡》詩二首其一曰:“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币悦~“雨露”對動詞“生成”,也是“實字”對“虛字”,早有先例可援。 在厘清古詩文中“實字”、“虛字”的劃分標準之后,我們仍以姜夔《疏影》《暗香》二詞為例,來分析其“實字”與“虛字”所占的百分比: 《疏影》一詞,全篇共110字。實字有“苔枝”“玉”“禽”“枝”“籬”“竹”“昭君”“胡沙”“江南江北”“佩環(huán)”“月夜”“花”“宮”“人”“蛾綠”“春風”“金屋”“波”“玉龍”“曲”“香”“窗”“幅”等,共35字,約占全篇總字數的32%。其余為虛字,約占68%。 《暗香》一詞,全篇共97字。實字有“月色”“梅”“笛”“玉人”“何遜”“春風”“詞筆”“竹”“花”“香”“瑤席”“江國”“路”“夜雪”“樽”“萼”“手”“樹”“西湖”,共28字,約占全篇總字數的29%。其余為虛字,約占71%。 此二詞本是聯(lián)章體,故亦可視為一篇。如此,則全篇共207字。實字凡63,約占30%,。虛字凡144,約占70%。 再用張炎舉為“質實”范例,“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云不蘸芳洲”等句所從出的那首吳文英詞——《聲聲慢·閏重九飲郭園》,來作對比: 檀欒金碧,婀娜蓬萊,游云不蘸芳洲。露柳霜蓮,十分點綴殘秋。新彎畫眉未穩(wěn),似含羞、低度墻頭。愁送遠,駐西臺車馬,共惜臨流。〇知道池亭多宴,掩庭花、長是驚落秦謳。膩粉闌干,猶聞憑袖香留。輸他翠漣拍甃,瞰新妝、終日凝眸。簾半卷,帶黃花、人在小樓。 全篇共97字。實字有“金碧”“蓬萊”“云”“洲”“露柳霜蓮”“秋”“眉”“墻”“西臺車馬”“流”“池亭”“宴”“庭花”“秦謳”“粉”“闌干”“袖”“香”“漣”“甃”“妝”“眸”“簾”“黃花”“樓”等,共38字,約占全篇總字數的39%。其余為虛字,約占61%。 對比的結果是:姜夔詞中的“實字”較吳文英詞少9%,“虛字”則較吳文英詞多9%;姜夔詞中的“實”“虛”字比為“三七開”,而吳文英詞中的“實”“虛”字比則幾近“四六開”! 如果我們把“實字”比作“咖啡干粉”,把“虛字”比作“水”,問題就看得更清楚了:三分“咖啡干粉”兌七分“水”,那一杯咖啡當然要清淡一些;而四分“咖啡干粉”兌六分“水”,那一杯咖啡的濃度便會高出許多。 文學家不是數學家,因此,張炎并未機械地拎出一個精確的“實”“虛”字百分比來做“質實”與“清空”的劃分標準。但有一點我們可以斷言,憑著自己敏銳的藝術直覺,他已經有了這樣的感性認識:“實”“虛”字比例較低的詞作,即屬“清空”;而“實”“虛”字比例較高的詞作,則屬“質實”。 馀 論 如果筆者對于張炎《詞源》所謂“清空”之義域的界說能夠得到學術界同仁的認可,以為比較符合張炎“清空”論本義的話,那么,持此以衡量本文開頭所舉近代沈祥龍《論詞隨筆》對“清空”的解讀,即可看出,其所謂“'清’者,不染塵埃之謂;'空’者,不著色相之謂。'清’則麗,'空’則靈”云云,雖然也很精辟,陳義甚高,卻只是沈氏自己的“清空”論,而非張炎的“清空”論。 持此以衡量當下許多治詞學的學者對張炎“清空”論的界說,亦可作如是觀。 寫到這里,對于具體問題的討論已告一段落,文章本該結束了。但筆者撰寫此文的目的不僅僅在討論這一具體問題,更重要的想法是,通過這一具體個案,在古典文學理論與批評領域提出一個帶有方法論意義的建議。因此,不妨再申說幾句: 一,在探討古典文學理論與批評的任何具體問題時,辯論雙方(或各方)首先要做的事,是就大家所共同使用的一系列關鍵術語,予以統(tǒng)一的定義,明確其內涵及外延。切忌各行其是地“自定義”。 否則,難免“雞對鴨講”,由于語言不能對接而導致“彈皆虛發(fā)”,彼此都“毫發(fā)無損”,最終是混戰(zhàn)一場,無勝無負,各自鳴金收兵。 我們看到過太多此類沒有結果的爭論,究其原因,皆辯論雙方(或各方)對關鍵術語的理解不一致使然。 二,在對這一系列關鍵術語進行定義時,如果某關鍵術語古已有之,那么,應有嚴格的歷史語言學的考量: 其最早被誰提出? 其最早被提出并使用時,義域如何? 其在后世被沿用的過程中,義域有無變異? 如有變異,其變異如何,是擴大、縮小抑轉移? 凡此都應厘清,丁是丁,卯是卯。否則,“不知有漢,何論魏晉”,辯論雙方(或各方)你使用其本初義,我使用其后起義,難免“關公戰(zhàn)秦瓊”。 三,在對古已有之的那些關鍵術語進行歷史語言學的考量時,不但要重視直接的、正面的、顯性的資料,還要注意發(fā)掘那些間接的、背面的、隱性的相關資料,力求做到對該關鍵術語盡可能全面而確實的把握。 倘若直接、正面、顯性資料充足,間接、背面、隱性資料的有無與多寡,也許無足輕重;但在直接、正面、顯性資料欠缺的情況下,間接、背面、隱性資料的重要作用,就凸顯出來了。 (全文完) 編后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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