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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看戲曲】那虞姬豈止是天上的星辰——評張火丁《霸王別姬》

 weiwarm 2019-07-19

京戲里的故事,有些因為我們???,久而久之看慣了,所以倒忽略了它的好,具體怎么好,被人問起來,有時也只是辭窮,只能不住地說:“好看啊,好看,這個戲好看!”其實何止這些?

《霸王別姬》就是明顯的一例。

1922年正月十九日,梅先生首演《霸王別姬》,它的本子,建立在1918年尚小云、楊小樓先生合演的四本《楚漢爭》基礎之上的,它先由齊如山執(zhí)筆,后又經吳震修定稿。這出劇開了梅先生中后期劇目的先河,這是梅派第一出戲劇性、歌舞性兼?zhèn)涞膭∧?。(有人反對張火丁演梅派的戲,其實無論是從歷史還是從藝術,這都是不值得一駁的。)

《霸王別姬》的故事好在哪里?其實說到底,它說的是兩個可愛的人先后為自己的信仰而獻祭了。這是一個偉大的悲劇。這樣的悲劇在無論哪個民族、哪個時代都是稀缺的。

一個是蓋世英雄,項羽,他的宗教是武力,他曾要單挑劉邦,而劉邦不理。這是他的幼稚可愛處。這樣的人物坐不了天下,只能落得一個被困垓下,烏江自刎。但這樣的英雄我們忘不了。一個是美人,虞姬,她的宗教是項羽。在梅先生的這個本子里,虞姬所待的軍營大帳,便如她的神龕。她邁步出帳,是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世界比她的想象還要殘酷得多,也發(fā)現(xiàn)了這神龕的不保,于是她后來選擇了和她的神龕死在一起,而讓她的神出逃——這樣的心理邏輯是完美的。

張火丁前幾天演出的《霸王別姬》,建立在梅派的基礎之上,但她的表演卻與這個最基本的前提不符。

她的虞姬更像一場脆生生的夢。但那樣的夢,不是春閨里的張氏做的,后宮里的賢妃也做不得。它像是戎馬倥傯的紅娘子思念李巖時做的,結拜虬髯客后的倩女紅拂做的。它仿佛是杜鵑泣下的血,又是銀瓶乍破后迸出的水。她不是我認為的虞姬。

1956年梅先生與劉連榮拍攝的電影,他的虞姬是凄婉柔和的,雖然拍攝時他已經早非玉貌朱顏,然而他的舉止嫻雅,眼神里藏著一點兒擔心和恐懼。我們可以相信他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楚霸王的寵妃。似乎那樣一個粗糙的雙瞳子,力能扛鼎的人,也只有她這樣的人來配。而張火丁的《霸王別姬》,她的虞姬不光是一個寵妃,她對于戰(zhàn)爭不像毫無還手之力,只有哀怨,至少在唱“勸君聽虞歌”之前,我覺得她還像個女將軍。

看的過程中,我有時困惑地在想,這樣一個有棱有角、亮烈干練的人,怎么在帳外聽了點兒楚歌,回帳內聽了點兒項羽喪氣的話,就毅然自刎了?

舞劍解憂的故事似乎都不該有,她應該用這些力氣去與項羽并肩殺敵。舊的本子里之所以安排這段舞蹈,也不是因為梅先生要跳劍舞,而是他不得不跳,因為那是虞姬唯一的能和劍相關的關系,她憂思滿腹的腔子里,已經只剩那點兒為愛而舞的熱度。

《史記》里記載項羽出山是二十四歲,到他兵敗垓下,自刎烏江,不過三十二。項羽和虞姬,他們是英雄與美人的都未完成,但唯有這種未完成,才是人生真正的完成。

我喜歡這樣的失敗的英雄。我不喜歡把英雄寫成“英雄”,好像他失敗了只是因為命不好。過往的那些京戲大師,無論是梅先生還是程先生,無論是楊先生還是馬先生,他們的偉大之處有時候正在于,即使本子里寫的是宮廷內苑、王侯深府,哪怕其中的人物是異域不可捉摸、高高在上的蕭太后,抑或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聰明無匹的諸葛亮,他們表演出來,都會讓他們歸為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一個常人和凡人,而張火丁的《霸王別姬》,某種程度上竟是“超人”的。

我尊重張火丁的藝術,喜歡她的執(zhí)著,可我并不完全接受她所塑造的虞姬的這種“超人性”。而且即便是“超人”,我們偉大的藝術家們還要把它降為”凡人“,來使他獲得更加廣大的同情。已經被梅先生降為凡人的虞姬,為什么我們今天要把她提到超人的程度呢?

京劇《長生殿》里李隆基的一句詞:”賢妃子又豈止是天上星辰”。這句詞送給虞姬也合適。作為一個王,寵妃自然是不嫌其多,也不厭其淺的。但在項羽的心中,虞姬這樣的女人,恐怕只有一個。

我們看過京戲《四郎探母》的都知道,楊四郎探母的這個故事,最終被演繹成了一個夫妻猜謎、盜令箭、哭求饒恕的悲喜劇。那個我們心目中應該威風凜凜的佘太君,她面對著敵國的女婿、自己偷生的兒子,竟也不是想殺了他以正王法,而是擁抱大哭,后來還遙謝敵國的公主,感謝那個在她口里心里的“賢媳”。那個一國之主蕭太后,竟然那么好騙,一支令箭輕輕松松就給了啼哭的小兒,后來又赦了駙馬爺?shù)淖?。這真是把人間感情架于政治立場之上!可她們表達的,也不過是每一個年邁母親都有的,那最深婉、最徹底的一點兒私心。

這并不是寫作者和表演者的糊涂。德國劇作家、評論家萊辛給門德爾松的書信里說:“戴著一頂威嚴的官定假發(fā)的孩子的頭是引人發(fā)笑的對象;而變得孩提般天真的偉大政治家卻是令人為之傷心落淚的?!卑颜稳喑扇碎g煙火,將戰(zhàn)爭變?yōu)樯谋尘?,這正是古代寫劇者的高明處。或許他們是無意中到達的,但他們的確做到了。

當這樣的本子被高超的表演演繹出來,我們就找到了那一片政治正確的火紅中的一點兒不可言說的暗色,它是把悄悄話和心里話放到舞臺上說。它也是讓老百姓相信,再血腥的日子里,人間也還有他們熟悉的妻性、母性在。它甚至比一場關乎國家的勝負還要重要得多。

中國文學也經歷著一個從神仙鬼怪、超人神人到凡人的過程,我們的小說也是從《西游記》、《水滸傳》好不容易降落到凡間的,直到把它們變成《金瓶梅》里的人間煙火,揉成《紅樓夢》里的兒女情長。所有的事實都證明,這是一條更當代主義的,更貼近人情的,也更有著活潑潑的生命原力的路。它和我們最親切,最貼身。

張愛玲在她小說中曾這樣形容虞姬:“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壯志,她以她的勝利為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

《紅樓夢》第六十七回,林黛玉做詩,有關于虞姬的一首:“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史記·項羽本紀》中關于虞姬的描寫很少,僅有的一兩句,幾乎也都是敘述性和陪襯性的?!坝忻廊嗣?,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泵廊说牡匚缓兔R并列。“于是項王乃悲歌忼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p>

舉這些例子,看著頗像犯了“索引癖”,或者教條主義。我也不是想說別人如何理解虞姬,后人便該如何,我不是要犯這基本性的錯誤。何況第一個詮釋虞姬的人,又哪里來的前者的理論參照?我不過想說,為什么大家都覺得——或都基本認同——虞姬更應該一個弱女子而不是一個女將軍呢?

張愛玲甚至還認為像虞姬這樣的女人,自刎才是她最好的“收梢”,因為即使項羽勝了,她也不過是他眾多的寵妃之一。

“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稱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jiān)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里,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數(shù)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余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發(fā)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p>

張愛玲認同虞姬的依附性應該多于獨立性。因為這也是古代女人必然的宿命。

林黛玉(其實是曹雪芹)以烏騅的“腸斷”對虞姬的“幽恨”,用將軍黥布和彭越的先歸順后叛變,來對虞姬的自刎于帳中。曹氏也不是要把她寫成女的英雄,否則“幽恨”這樣的詞,至少該該換成“慟恨”或“銜恨”吧?曹氏心頭的虞姬是有女人的弱,也有女人的貞和烈。但這樣的貞與烈,也不是對外的,而是對內的。只是在她的帳中,在那個她唯一可以掌控的小小宇宙的里面,她才有資格和能力保持她的貞靜與執(zhí)著。

司馬遷將她與名馬并列,如郁達夫詩:“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因為那畢竟還是一個男人的、暴土揚塵的亂世。在男人世界里的女人,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文學作品中,不應該著力去強調她的丈夫性,而是更應該突出她的婦人性。因為也只有這樣婦人性,才能人世的恒常,才更能體現(xiàn)出男人暴烈的正當性,因為他要保護她,擁有她。

想一想,在項羽未來想要的天下和安穩(wěn)里,她將是一盞永遠亮在紗窗下的宮燈,而不是一把掛上墻雪亮的干將莫邪劍。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再鋒利的寶劍,也不如紅綃帳里的一場春夢來得妥帖與安慰。這也是為什么舞臺上武戲永遠也比不上愛情戲更能打動人心的原因。

當無常變?yōu)楹愠?,變化才是最不變的,一個定盤星一樣的,地母一樣的女人,是多么珍貴。所以,楚霸王是不應該會喜歡紅娘子的,魯智深也不會愛孫二娘,李巖之所以可以和紅娘子是軍中伉儷,菜園子張青之所以與孫二娘可以廝守,因為他們至少在陽剛處比不了項羽和魯智深。將虞姬塑造成一個亮烈干練的女性,但亮烈干練之人,她是不會動不動就自刎的,除非她受辱(如尤三姐)?!吧斪魅私埽酪酁楣硇邸?,那是李清照詠《項羽》的詩,但她不會用這樣的詩來歌頌虞姬。

或許張火丁誤會地理解程派的“剛”,所以要來塑造虞姬的“剛”性。但這是錯的。程先生所有的戲里,她的“剛”都是綿里藏針。

《鎖麟囊》里的薛湘靈遇到大水落了難,她沒有因為“剛”而去自力更生。有一個唱詞是迫于時代形勢改的,后來都改了回來。里面曾有幾句詞:“休把慚愧記心上,協(xié)力同心來拯荒。力耕耘,勤織紡,種田園(你)建村莊,待等來年禾場上,把酒共謝鎖麟囊?!边@段唱詞你若說它完全錯,其實也不是,可它就是非常可笑。拯荒這樣的事,自有更底層的勞力在做,也用不到薛湘靈這個大小姐。

將所有的階級都拉為無產階級,歸到農業(yè)革命的路上,消滅各自的優(yōu)勢和獨立性,那是特殊時期的政治,而它不是藝術的。

《青霜劍》里的女子要復仇,然而她內心也是怕的;《紅拂傳》里的紅拂,已經算是俠女了,然而她的唱詞也不過是“在相府每日里承歡侍宴,也不過眾女子斗寵爭妍。雖然是相府中常承恩眷,辜負了紅拂女錦瑟華年。”她沒有提到半句痛恨腐朽的地主階級和封建社會。

一個女子,她嘆息的力量已經足夠了,也并不用一定成為愛黎民的圣母。

所以在張火丁扮演的虞姬一出場,盡管她的扮相是那么得美,那么地像一幅北宋的舊畫,閃著藍色的影子,盡管她的唱腔是那么動聽,但她一張口唱的六句慢板,至少有四句詞都是錯的。

“自從我雖大王奪城掠地,立誓愿與大王生死相依。滅強秦那漢王刀兵又起,全不顧眾蒼生休養(yǎng)生息。愿上蒼息干戈順從民意,愿楚漢免征戰(zhàn)造福華夷。”

張火丁新編的戲里的詞總是這樣的差。《梁?!凡徽f了,通篇沒有文學性,用詞亂七八糟?!洱堷P呈祥》的洞房,“自幼兒生長在金紫門第”,“金紫門第”從孫尚香嘴里說出來,這個孫尚香就變得討厭。她不應該是個善良、果敢、追求愛情的人嗎?這一段比起老戲里的詞,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孫尚香既然那么在乎“金紫門第”,放在嘴里,大概也是愛權貴和豪門的吧?難道他喜歡劉備僅僅因為他是“劉皇叔”?這都是創(chuàng)作者自己糊涂,自己覺得“金紫門第”了不起,所以就亂把詞語放在人物和演員的嘴里,人家孫尚香倒不見得這樣想?!傲w婦好佐商君安邦定基,我今朝也得是炎劉帝裔。展英懷匡夫主業(yè)興亂世,要博得女豪杰青史名垂”,最后四句更是令人無語,功利的嘴臉昭然若揭。這樣的人物和夫妻我不想看。孫尚香真無辜,演員也真可憐!

這一段也同樣,虞姬忘記了,她的老公楚霸王項羽,正是生民涂炭、楚漢相爭的兩位主角之一。她怎么會說出“全不顧眾蒼生休養(yǎng)生息”的話呢?如果她真這樣想,那她應該力薦項羽去做一個平民,而不是去爭天下。這個故事后面的脈絡應該也隨之全變了,劇情就得全改。

舊詞是:“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zhàn),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 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倍嗝袋c到為止。

同理,我最討厭的京戲唱詞之一還有張派《狀元媒》中的一段,柴郡主唱“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本是好好的一段抒情,最后卻尷尬地落到“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原邦家從此后國泰民安”上。柴郡主、虞姬這樣無限地輻射自己的大愛,也是不必了吧。

它的錯誤和那六句慢板一樣,本應是一個女性閨中的獨白和嘆息,最后急轉直下成了燒香拜佛。這都是時代壞的烙印。這樣見縫插針地體現(xiàn)人物的高尚情操與政治覺悟,柴郡主和虞姬又不是要入黨!她們還能不能只有小愛呢?她們還有沒有權利只有小愛呢?

也是因為有這樣的人物設計,張火丁對虞姬的身段設計頗有武旦氣。

虞姬在梅派的行當類別里本屬于花衫,兼具青衣、花旦、武旦。梅先生卻并沒有讓我們突出地看到一個干練的武旦,而是青衣為體,花旦、武旦為用。張火丁卻是武旦為體,青衣、花旦為用。這樣的結果是,一個女性若武旦氣過足,自然地就會導致部分場次的情感表達不夠細膩。

項羽回帳,虞姬前去迎接。梅先生的版本和張火丁的版本高下力判。此處我不想仔細分析,細心的讀者與觀眾去對比下梅先生的電影和張火丁的演出,梅先生是生活化的,是一個妻子,而張火丁是造型化的。張火丁的身段有設計感,有舞臺美感,但她不是一個妻子,那更像是一個合作伙伴。

項羽進賬前,一句“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梅先生何等溫婉,張火丁的身段卻讓我覺得,這個虞姬大概是不會驚慌的,項羽你多慮了。等坐下來,虞姬詢問戰(zhàn)況,張火丁的念白實在是底氣太足了,哪里像是夫妻對談。

“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何足掛慮!備得有酒,與大王對飲幾杯,以消煩悶?!?/p>

梅先生念出這句話來,即使項羽還沒有喝酒,都感覺已被安慰。張火丁念出來,卻感覺像在辦公桌前為項羽撣灰,“罷了罷了,喝酒吧”,一個大帳演成了軍帳。《龍鳳呈祥》里的孫尚香洞房擺列刀槍,以顯其兵氣,虞姬帳中,應該是軟羅輕綿,沒有任何武器,卻為什么要這樣的兵氣十足?

這還是對人物性格的設計的問題,不是演員演技的毛病。天才的藝術家張火丁是可以演出極為溫婉的虞姬的,但她或者為了突出程派的區(qū)別,或者為了突出她認為的“剛”,或者錯誤理解了項羽需要一個什么樣的女性,所以走偏了。

我曾經在其他的評論文章里提過,張火丁的戲里,最壞的時候,就是她忽然出現(xiàn)了棱角,出現(xiàn)了那種剛正方硬的東西。這樣的時刻,在《梁?!泛汀督恪防镙^多。她們不僅僅是破壞人物美感的,也是不符合程派氣質的,說得更嚴重一點,它不屬于京劇“圓”的宗旨。戲曲舞臺上的“圓”,才是它的美之根本。

或者有人說,梅先生設計的虞姬身穿古裝衣,罩魚鱗甲,她一定是會武的啊。我只想說,這也不過是為了體現(xiàn)她在戰(zhàn)場,而不是為了讓她上戰(zhàn)場。這是有區(qū)別的。

齊崧先生在談梅蘭芳先生的《霸王別姬》時曾說:“《別姬》一劇稍與他劇不同之處,厥為‘念’重于‘做’,要把唱念的次序,改為念、做、唱。無論是霸王還是虞姬,念的成分非常重要。因為在緊關節(jié)要之處,以及劇情轉變樞紐之所在,是靠念來表達的,做表則輔之。至于唱又在其次了。有人認為唱腔板槽對了,再加上劍套子就可以從容不迫的登臺了,實在未然,他不過僅具有了四分之一的上臺資格,還有其余四分之三(念與做)在靜候他爭取與研究咧!”

這真是懂戲人的至評。

后面張火丁的一句“宮娥們,看酒”,真是氣貫長虹,我在臺下坐著,感到相當刺耳。這句話至少應該低三度,要知道那只是一句簡單的吩咐,而不是頤指氣使,也不是《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丫頭們,打坐向前哪!”的叫板。

虞姬聲量這樣足,對下人們這樣喊,項羽聽了也要怕的呀!

這樣的人物設計,同樣影響了后面很重場的一段戲。那段有名的靜場,虞姬在項羽睡了之后出來散心,然后她看到了月亮,聽到了士兵離散之聲,聽到了四面的楚歌,這場戲掀起了她無限的愁緒,也是她走向生命終結的開始。

這一段南梆子“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的聲腔不同于梅派,但是萬瑞興先生設計真好聽,讓人既感覺熟悉,又感覺新鮮。張火丁的演唱也真到位,“看大王”最后一個字“王”的落音,甚至使我們找到了“被糾纏”的經典性,而她在下一句“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中,“散”字低而“情”字綿長,也覺意味無窮??墒沁€是因為前面把虞姬演得太剛了,這里的虞姬一下子柔不下來。

想想吧,在陰陰的月色之下,一個出了大帳的女人,絲溜溜的、獵獵的風,吹著她的頭發(fā)、她手里的燈,她的丈夫才打了敗仗回來,如今剛剛睡去,她在月下想著自己的未來,“且散愁情”,可是沒想到,外面的一切是這樣的動蕩,比她手里被風吹的燭火還要動蕩得多,她先是驚,后是怕,她甚至可能想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被殺或者被擄。在那樣靜靜的場上,演員應該怎么樣呢?

這樣的孤獨無依的時刻,我們在張火丁扮演的《荒山淚》“譙樓上”一段似乎見過,在《春閨夢》”一霎時頓覺得身軀寒冷”時模糊感受過,她是可以演得極好的??墒沁@一場的這一段,卻沒有那樣得好。

她身上的姿態(tài)和功架,至少要收掉百分之三十,她在部分時刻的停頓,至少要增加百分之五十。她要像一個造夢師,把我們帶進那寒冷的大帳外的夜里,也讓我們覺得冷。而這一晚的演出,雖然她的表達仍超過太多的演員,卻并不是張火丁自己的水平。

也因為她之前演得太像一個女將軍,當她聽到兩個士兵的離散之音,我一直覺得,她應該上去殺了他們,讓寶劍染紅,以正軍心和士氣。而她終于沒有,那這樣的虞姬就是不符合前面的表演的。

還有烏騅夜嘶,霸王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一段,虞姬與其配合,要在歌聲中跳出哀婉的和音,我拿張火丁的這段與梅先生的對比,梅先生的還是更自然,更有人物,張火丁的仍然是設計感的,美感剛性的動作。我想這都是可以收斂的。

不過,高牧坤先生的霸王與張火丁的合作還是對的,兩人的尺寸、勁頭、溫度、節(jié)奏、個頭都算得上匹配。雖然高先生到底是有些年紀了,這讓霸王有了一些滄桑之感,而少了若許剛勇之氣。然而仍算是恰當?shù)囊r托。常有人將霸王演得小氣,或演得像竇爾敦,高牧坤先生都沒有這些問題。仍是可以立得住的方正人物。

這場《霸王別姬》還有一個精彩的地方是它的場次安排,一共三場,第一場是九里山戰(zhàn)場,霸王項羽被層層疊疊的士兵和上將圍住,而他單槍匹馬,左右奔突,在這樣的情況里,音樂選擇了琵琶,那一聲聲錚錚的撥弦,聽得我欲淚。他讓我想起項羽所言的天意,是天意亡楚,”非戰(zhàn)之罪”。

第二場繼續(xù)在人的傷口上撒鹽,兩個小士兵,口口聲聲都露出衰亡之音。這兩場的鋪墊,讓后面的項羽和虞姬相見,別有一種“患難夫妻”之感,虞姬上來的慢板,而不是梅先生后來改的散板,就更顯得運用得當了。那就該是一個“一句一頓挫,一走一嘆息”的時刻,若是快起來,整個劇的節(jié)奏,整個人物心里的節(jié)奏,也就會不對了。

張火丁的《霸王別姬》改得好的一點還有她的服裝。梅派是黃色斗篷,張火丁是煙青色的緞面斗篷,中部以下繡水鳥蘆花,以及蘭花燈其他花朵(看不甚清),它的內里則是杏子紅,襯著梅樹蘭花和錦雞(也僅看了個大概)。她的古裝衣是淡黃色寬袖,上罩云肩,穿魚鱗甲,這兩者也都是以青色為主,邊緣都有著灰青色的絲綴,這都是非常符合程派的孤立、清逸氣質的。

《霸王別姬》當晚最大的看點,當然還是舞劍。這是對于不懂戲理的人,都會覺得應該異彩紛呈、別有期待的戲,它也是整部戲的高潮和戲核所在。而這場戲的悲劇性,華彩性,也是文藝的最高境界。

不得不說,張火丁加了劍穗的那一場劍舞令人心醉,是不凡的再創(chuàng)造。張火千設計的劍套子,實在太完美。因為在那蕩氣回腸的數(shù)分鐘里,至少我們知道,張火丁扮演的虞姬,她終于回到了那個把項羽當成她唯一的真神的女人,她是拿命和血來舞的。這場舞,是她對楚王的告別,是一只高高翱翔著的鳳凰的涅槃,是它火光里那最后的飛翔與嘶鳴。那一刻,在最明亮的,最高的火焰里,她一定又聽到了帳外的四面楚歌,而此時的楚歌,是為她壯行,是為她灑淚。

劍上那兩只劍穗,是真美?。∷鼈兿衽瞬辉搶儆趹?zhàn)場。它們的表演性質超過了實戰(zhàn)性,可當它舞動起來的時候,一道道紅光緊跟在寒光之后,就如虞姬緊跟著霸王。三尺青鋒頭上的兩抹長長的艷紅,又像斗牛士的槍扎在牛背上流下來的兩股血,是虞姬對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支舞蹈的血祭。它們紅彤彤地,沸騰著,噴薄著,它們隨著舞臺上雙劍的冷光翻滾,旋轉,直到把霸王和觀眾的心都攪亂了。



如果此時有一種花可以形容虞姬,我覺得是榕花。那長長的鮮紅的穗子,四散著在天空中,偶爾悠來蕩去,多像美麗的榕樹的花。這兩股穗子,它們使這段舞蹈在梅派的基礎上,舞出了一股逸氣和俊氣,或曰淋漓的當代氣息。這種當代的氣息,也是當年的梅先生舞不出來的。人說梅蘭芳先生的虞姬舞劍如“叔寶之锏”,張火丁的這段舞才真是值得“山色為之久低昂”。人說京劇已經完美了,不能進步了,我不這樣認為。每種藝術都有它藝術的局限,時代的局限,而今天的人,聰明的藝術家,是可以尋找到巨人肩膀上那落腳的地方的。

張火丁從倒退著出場,到幾個無聲的與霸王的交流,或以背,或以形,或以目光,都足以催人淚下。她走動起來,跳躍如脫兔,旋轉如回風,伸展如奔月,下蹲如虛谷。她的疾徐之恰當,連接之巧妙,力度之準確,又有情,又有藝,又有技,精彩的段落如此之多,簡直像一段無聲的反二黃,足以人三個字一叫好,數(shù)秒鐘一振奮。尤其在“夜深沉”的曲牌里,她也讓人想起那曲牌的來源,《思凡》里的“風吹荷葉煞”的幾句唱詞:“夜深沉,獨自臥,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發(fā)緣何?”

這一段音樂,因為又被巧妙地增加了編鐘,那清脆的偶爾一擊,也仿佛根本不是擊在樂器上,倒像是擊在人的心窩中、淚腺上、腿彎處。它是一次對觀眾肉體和心靈共同的撞擊。是會讓人心與魂一起顫抖的。

這一段,也是虞姬和霸王他們人生的最后時光。用黑格爾的話來說,項羽和虞姬是最后終于到達了“理想的靜穆”的人。而這一刻,是他們通往“理想的靜穆”的橋。

在他們的身上,最終將出現(xiàn)那種“只有在神、基督、使徒、圣徒、懺悔者和虔誠的信徒們身上表現(xiàn)出沐神福的靜穆和喜悅,顯得他們解脫了塵世的煩惱、糾紛、斗爭和矛盾”,而這一切,就需要這樣的一段曠世無匹的送別。


我在之前關于張火丁其他戲的評論里也曾說過,從許許多多方面來說,張火丁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藝術家。她就像愛因斯坦活在我們這個時代,而我們不能讓她去修理汽車。

《霸王別姬》《龍鳳呈祥》新改的詞對不起她,《梁?!穼Σ黄鹚斔诎缪萦菁?,憑著本能向著一個女將軍般的虞姬努力的時候,我們應該用充分和善意的批評提醒她。

我不知道我們在這個時代還應該用什么樣的方式表達對一個執(zhí)著于專業(yè)的藝術家的愛,別人會如何做我也不知道。我想我能夠做的,大概就是以戲票,以文章,以犀利的冷眼,以舌敝唇焦的訴說。

法國諺語說:“像一只發(fā)現(xiàn)了刀的母雞?!笔堑?,當看見張火丁明顯的藝術問題時,我大概就像那只發(fā)現(xiàn)了刀的母雞。它是用叫的,大概我還可以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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