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狈t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狈t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薄墩撜Z》為政篇之五

出場了兩個人物，孟懿子、樊遲，都是孔子的學生，不過此時的孟懿子只能算是曾經(jīng)的校友。

孟懿子（？-公元前481年），姓姬，魯國大貴族孟孫氏的第九代宗主，本姓仲孫，也稱孟孫，名何忌，世稱仲孫何忌，“懿”是他的謚號，“子”是尊稱。他的父親叫孟僖子，孟懿子還有個弟弟叫南宮敬叔。

說起孟懿子這個人，來頭也挺大，是孟子的六世祖。不過當時他并不知道子孫后代會出現(xiàn)孟子這樣的大人物。他父親孟僖子倒是比較有遠見，看出來孔子是個了不得的偉人，是“圣人之后”，于是在臨終之前，把兩個兒子孟懿子和南宮敬叔都托付給孔子，拜孔子為師，跟著學禮。

那時孔子34歲。孟懿子生年不詳，估計在13歲左右，也算是孔子早期的弟子之一。不過孔子第一次出國去見老子時并沒有帶他，而是帶了他的弟弟南宮敬叔同去。后來為了“墮三都”的事，由于孟懿子抗命，師徒倆又鬧出很大動靜來，結(jié)果被逐出師門，后人也不再將他列為孔門弟子。

“墮三都”事件發(fā)生在魯定公十二年（公元前498年），那時孔子好不容易當上了魯國的大官，擔任大司寇“攝相事”。新官上任的孔子，剛把自己的死對頭少正卯給殺了，正春風得意，卻碰上棘手的煩心事。原來那時國君魯定公只是個“虛君”，大權(quán)都掌握在以季氏為首的“三桓”手里，處于“三桓”聯(lián)合執(zhí)政的狀態(tài)。

所謂“三桓”就是季孫氏季桓子、叔孫氏武叔懿子、孟孫氏孟懿子，他們是魯國第15位國君魯桓公的3個兒子慶父、叔牙、季友的后裔?！叭浮倍加凶约旱姆獾?，分別是季孫氏的費邑，叔孫氏的郈邑和孟孫氏的郕邑，總稱為“三都”。在“三都”，他們蓄養(yǎng)軍隊，加固城墻，尺寸高度遠遠超過了周禮的規(guī)定，直接對魯君形成了威脅。

卻說這“三桓”把魯定公架空之后，令他們沒想到的是，自己又被手下的家臣們架空了，這好像應了“黃雀捕蟬，螳螂在后”那句老話。因此孔子便與魯定公謀劃，利用“三桓”和他們家臣之間的矛盾，借“三桓”之手“墮三都”——把他們封地內(nèi)違章建筑的城墻拆除，實際上是以此削弱“三桓”的勢力。

孔子的這一招著實厲害，和三十六計中的“借刀殺人”計吻合。由于家臣們勢大震主，所以開始時“三桓”都沒有識別出孔子這一陰招，得到了他們的支持?！皦櫲肌辈疬w行動的總指揮由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路出面，另一弟子冉求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叔孫氏首先響應，比較順利地“自毀長城”——率軍拆毀了自己的郈邑城墻。接著在毀季孫氏的費邑時，費了很多周折，打了幾個硬仗，弄得魯定公也出逃了，后來在孔子親自指揮下總算搞定，毀了費邑。

最后在毀孟孫氏的郕邑時，卻碰上了難題。原因是管理郕邑的家臣名叫公斂處父，對孟孫氏比較忠心，而且治理有方，很得民心。他看著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地盤要被拆毀，心中不甘，便向主子孟懿子進言，經(jīng)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一番利害勸說，結(jié)果孟懿子終于明白當初同意“墮三都”，確實是自己頭腦發(fā)熱，上了老師的當。于是便陽奉陰違，消極對待，他這一拖，不但把“墮三都”的行動拖黃了，而且使另外“兩桓”也琢磨出不對勁了，發(fā)覺上了孔子的當。

因此，“三桓”重又站到一起，停止軍事行動。按捺不住的孔子和魯定公不想看到這個功敗垂成的結(jié)果，魯定公親自率軍去圍郕，但最終因勢單力孤，攻而未克。鬧得轟轟烈烈的“墮三都”拆遷行動終于功虧一簣，孔子和“三桓”的蜜月期也隨之結(jié)束，在季氏當家宰的子路被季桓子一腳踢了出來，看到自己再也無法施展才華，心灰意冷的孔子只好率眾弟子黯然離開魯國，從此開始了長達14年的周游列國之旅，那年孔子55歲。

了解了孟懿子的家族和故事，再來讀這一章，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因為當時魯國被季桓子、武叔懿子、孟懿子這3位大夫把持朝政，經(jīng)常僭越禮制，所以孔子心中對孟懿子是很不滿的。孟懿子來問孝，孔子正好可以借題發(fā)揮，利用這個機會來點撥這位昔日弟子。但孔子只說了“無違”兩字，就沒再往下說，并沒有展開談到孝與禮的關系，內(nèi)中的深意，要讓孟懿子自己去反思，孔子相信孟懿子的智慧。此時距“墮三都”事件已過去好多年了，孔子希望孟懿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能有所反思。

顯然，孔子這里的“無違”有兩層意思。一是提醒他不違父言，不逆父志。其父親孟僖子是個賢而好禮的人物，當年孟懿子就是奉他父親的遺囑，來向孔子學禮的，而孟懿子卻沒有將父親的遺風好好傳承?！盁o違”，就是教導孟懿子不要違背父親的言行與志向，像父親那樣做一個賢而好禮的人。要明白，無違父命才是真正的孝。二是告誡他“無違”于周代的禮制。“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對父母盡孝，只有無違于禮才能真正實現(xiàn)。即使在父母死后也須謹守禮制，內(nèi)在的孝心與外在的禮法配合，才是孝的實踐，否則仍然是不孝。

那么孔子為什么又要講給自己的弟子兼專車司機樊遲聽呢？這里面另有一番深意。

樊遲（公元前515年-？），小孔子46歲，姓樊名須，字子遲，春秋末魯國人（一說齊國人），是孔子七十二賢弟子中的重要人物。孔子的這位晚期學生，也是個苦出身，但從小讀書刻苦，還對農(nóng)業(yè)感興趣，不過天賦不算很聰明。早前他在季氏那里跟著孔子的門生冉求謀生，孔子回魯后正式拜師，既當?shù)茏佑旨孳嚪?。因為是老師的兼職專車司機，所以樊遲在論語中的上鏡率雖比不上子路、宰予，但也有過6次露臉，算是比較重要的配角吧。

樊遲雖然天資不夠，但卻求知欲旺盛，經(jīng)常向老師問這問那，是個勤學好問的人?！墩撜Z》中記載有著名的“樊遲三問”，反復向老師請教什么是“仁”，對于樊遲的這種好學精神，孔子似乎有點不耐煩，都以很淺顯的話語敷衍他。最后樊遲大概是感到自己在老師手下混得不好，想改行了，就向老師請教如何種莊稼，這實在出乎意外，氣得老夫子直呼“小人哉，樊須也！” 孔子認為有遠大志向的人不該問莊稼活，給樊遲下了一個“平庸之輩”的結(jié)論。在孔子眼里，樊遲確乎沒有多大發(fā)展前途。

“孟懿子問孝”這段對話中，一般人也許認為樊遲這個車夫，只是個串場的角色，中規(guī)中矩地把問題問出來，便于孔子闡述對“孝”的一些看法。但如果聯(lián)系到后面的幾章內(nèi)容，先后有孟武伯、子游、子夏等很多人的問孝，便可發(fā)現(xiàn)孔子的回答，每一次都不相同，是因人而異、因時而異的。為什么孔子偏偏要把孟懿子問孝的前言后語，特意拿來說給樊遲聽，并作進一步闡發(fā)呢？歷來很多學者把孔子這樣做的用意理解為，孔子怕孟懿子弄不懂“無違”的深意，接下來會去問樊遲，所以就先把“無違”的真正含義告訴樊遲，讓他可以去轉(zhuǎn)告給孟懿子。

這未免把孔子和孟懿子的超高智商都看低了，試問作為圣人，孔子會表達不清自己的意思而讓樊遲做代言嗎？作為魯國的權(quán)臣，孟懿子會聽不懂孔子的話，而去向樊遲請教話中的深義嗎？作為弟子兼車夫，樊遲具備這種解釋和傳達老師話語的能力和地位嗎？

也有人說因為孟懿子與樊遲關系親密，所以孔子讓他轉(zhuǎn)達。但一個大貴族為什么會與一個貧寒的孔門晚輩兼職車夫關系親密？如果真有這層關系，太史公們肯定會感興趣，在史書上留下一筆。而史書無憑的事，如果僅僅用講故事的方法來戲說《論語》，那么這樣的解讀，恐怕是低估了孔子和孟懿子的智慧，又高估了樊遲的能力和水平。

因而，孔子這段話里的另有一番深意，看來只能是指向樊遲。即：是否樊遲跟孟懿子存在同樣的毛病，在遵守禮制方面有所不足？或許，不尊奉禮制，是孔子對樊遲的一個判斷，這從樊遲在《論語》中幾次出鏡的言行中，可以看出端倪。這位勤學好問的弟子，對孔門的核心價值觀，卻總是不能深刻領會其精神實質(zhì)。因此孔子借著孟懿子的話題，用最直觀的道理去啟發(fā)他，這正好體現(xiàn)了孔子循循善誘、因材施教的育人理念。

至于樊遲聽清沒有？理解沒有？繼續(xù)讀下去，此人以后還會在老師面前多次露臉的。

作者簡介：樂道也，本名程勉中，文化學者，江南大學人文學院研究員。

古人說半部《論語》治天下，今人讀《論語》可以改變?nèi)松?。文化學者樂道也推出的長篇連載《回到春秋讀論語》，力求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深入淺出解讀經(jīng)典。每天花幾分鐘時間閱讀，就能了解傳統(tǒng)文化精華，明白修身養(yǎng)性之道，提高工作學習效率和人際交往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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