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前面講了楊炯的《從軍行》，既然講了楊炯，就來聊一聊“初唐四杰”吧，所謂“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杜甫的評判，也是千古定論，至于這首詩，我們會在講完“初唐四杰”之后重新去回看杜甫的千古定論。

那么在“四杰”排序中，王勃向來是排第一的，但是楊炯在當(dāng)時就有句話叫“愧在盧前，恥于王后”，大概心里是不服王勃。愧在盧照鄰之前，估計也不過是托詞，恥于“王后”，也就是恥于王勃之后，才是他大概的心里話。那我們就來看看王勃的詩吧，一起欣賞一下他那首著名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云：

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這首詩歷來被當(dāng)作王勃的豪情之作，那么我們在講楊炯的《從軍行》的時候，也說到他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豪情，我們就來對比一下王勃的豪情和楊炯的豪情有什么不一樣。一般說起來，說王勃的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開篇氣象雄渾、境界闊，因為那一句“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細細想來，景象無比雄渾，連用詞遣句的對仗都無比工穩(wěn)?！俺顷I輔三秦”其實是城闕以三秦為輔，這里的“城闕”當(dāng)然指的是唐代的京師長安城，而陜西八百里秦川是故秦國之地，秦末農(nóng)民起義中項羽破秦，就把關(guān)中一分為三，分別分給秦國的三個降將，所以又稱“三秦之地”。所以“城闕輔三秦”其實是三秦拱衛(wèi)京師長安。這一下就把關(guān)中的地勢、風(fēng)貌以及雄渾滄桑的氣息一語帶出啊，而“風(fēng)煙望五津”對的則是極其工穩(wěn)。

古人折柳送別大多在江邊送行，順江流遠望，風(fēng)煙在眼。而“五津”則是指的岷江的五個渡口，《說文解字》說“津者，渡也”，所以津本來就是渡口的意思。像天津的“津”，孟津古的“津”都是渡口的意思，那么岷江的五個渡口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詩人以“五津”代指岷江，又以岷江泛指蜀川。所以雖然開篇首聯(lián)“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確實氣勢雄渾，對仗工穩(wěn)，但這種雄渾、這種工穩(wěn)卻是送別詩的標(biāo)準(zhǔn)套路。

像我們講過李白著名的送別詩《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李白就不以常路，上來一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竟是以牢騷開篇。當(dāng)然，這也正見出李白的天縱奇思、才藝絕倫。

那么王勃的開篇，雖然氣勢同樣雄渾無比，但是卻是送別詩的標(biāo)準(zhǔn)套路，“城闕輔三秦”這是什么？這是送別之地，也就是在長安送別一位姓杜的友人，那么這位姓杜的友人要去哪里呢？他要去蜀州任少府之職，所以“風(fēng)煙望五津”寫的就是杜少府要去的地方，從我們站立的地方到你要去的遠方，我的目光從秦川大地上會一直追隨著你的身影，隨著你漸行漸遠漸無窮，這就是友人之別?。?/p>

雖然城闕、三秦、風(fēng)煙、五津，選取的景象雄渾、闊大，但闊大的背景中，友人送別之情與“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并無二致。所以在“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之后，詩人直抒胸臆，說“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請注意，頷聯(lián)也就是第二聯(lián)，和我們后來看到的到了盛唐、中唐、晚唐時期標(biāo)準(zhǔn)的律詩—五律，不太一樣，就格律詩其中的五律而言、七律而言，一般來講首聯(lián)、尾聯(lián)可以不必那么對仗，但是頷聯(lián)、頸聯(lián)也就第二聯(lián)、第三聯(lián)，一定要工穩(wěn)對仗。而王勃卻沒有那么講究，“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是說我和你一樣，因為離別心中同樣懷著無限的情義，因為我們同在宦海中浮沉，有著同樣的命運。

首聯(lián)的對仗極其工穩(wěn)，而談及雄渾景物背后的離別之情，王勃卻只是隨口道來，這固然看出這首律詩在初唐時期，在格律規(guī)范上還不是像盛唐、中唐那樣如此嚴謹，同樣也可以看出王勃創(chuàng)作的別具特色，也就是他的寫法不拘一格，自具面目。而且這樣一來就為第三聯(lián)的奇峰突起、橫空出世埋下了伏筆，正是這種隨意書之、不拘一格，才會在萬古的離別悲情里突然吟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名句，這是多么闊大的襟懷呀！一般注這首詩都說首聯(lián)“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雄渾闊達，但我個人認為，如果這樣理解，還只是看到于詞的皮相，真正闊達的其實不是眼前景，而是一個人的格局與胸懷，“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只要在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知己，縱使遠在天涯也如近在比鄰，這是何等的格局與胸懷呀！

這是自《詩經(jīng)·燕燕》以來，萬古離別詩中，忽然僅見的一種超越離別之悲的昂揚的最強音，連詩風(fēng)豪放不羈李太白在《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都難免要說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而年始十八九歲的王勃在長安送別杜少府的時候卻能說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種氣勢其實已經(jīng)不是王勃的氣勢，這種格局其實已經(jīng)不是王勃的格局，這種昂揚也已經(jīng)不只是王勃的昂揚。這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氣勢、格局與昂揚其實是在呼喚一個胸襟無比闊大的盛唐的出現(xiàn)??！就像有人說，或者是牛頓的經(jīng)典力學(xué)定律，或者是亞當(dāng)·斯密的《國富論》就是打開工業(yè)革命大門的鑰匙，而王勃的這一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其實放眼唐史的發(fā)展歷程就可以看出其偉大正在于它就是王勃借此打開盛唐氣象的那把鑰匙?。拇艘环N叫做唐詩的歌唱，一種叫做盛唐氣象的歷史畫卷，在這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后撲面而來。

這就是王勃的豪放，比之王勃的這種豪放，楊炯的《從軍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固然也雄健豪放，但是他體現(xiàn)的是文人的健兒姿態(tài)、是個體的精神面貌，是儒生投筆從戎的剛健豪俠，但是王勃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卻是為整個時代張目，為緊接著而來的盛唐開啟了大門。所以若以在詩史上的地位與價值論，楊炯自己固然恥于王后，但比之王勃的天縱奇才，尤其是把握時代的命脈與節(jié)奏，乃至與緊接而來的盛唐時代的共振，這一點上楊炯還是要稍遜一籌啊?？上\并沒有眷顧這樣天才的王勃。我有時甚至?xí)肴绻\能夠稍稍眷顧一下這個天才的王勃，那么大唐會不會出現(xiàn)兩個李太白呢？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尾聯(lián)承續(xù)“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而來，是與友人共勉，絕不要在岔路口上分手之時，學(xué)那小兒女態(tài)悲傷，淚濕佩巾，我們要以人生的志向相互期許，在“天涯若比鄰”的人生里書寫各自的輝煌，這是多么好的愿望啊！

但是接下來這個天才少年的命運卻是“多歧路，今安在”呀！王勃的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應(yīng)該做于十七歲到十九歲之間，正是他最昂揚的青春年華。王勃出身世家望族，其祖父王通是隋末大儒，六歲便能詩文，世人慕之為神童。而恥于王后的楊炯其實也打心眼里佩服王勃的天才與學(xué)識，楊炯曾經(jīng)在《王勃集序》中記載說王勃“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jīng)，成乎期月，懸然天得，自符音訓(xùn)。

時師百年之學(xué)，旬日兼之，昔人千載之機，立談可見?！?，是說王勃九歲的時候就讀了顏師古注的《漢書》，覺得寫得不咋樣，就編了十卷叫做《指瑕》的批注，把顏師古著作中的毛病都給挑了出來，十歲的時候便已飽覽六經(jīng)，別人大概要一百年才能學(xué)完的東西，王勃幾個月就能掌握了。所以楊炯雖然說“恥于王后”，當(dāng)然這句話也有談及人生的意思，但是楊炯對于王勃的天才與學(xué)問，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王勃十四歲的時候，即上書朝廷右相，抨擊窮兵黷武的朝政說“辟地數(shù)千里，無益神封；勤兵十八萬，空疲帝卒?！?，連唐高宗都慕之為神童。十四歲即為朝廷破格錄用，拜為“朝散郎”。所以從十四到十九歲的王勃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才情、他的創(chuàng)作，都在為盛唐氣象1的到來打開時代的大門?？墒侨松谑?，稍不留神，便樂極生悲。王勃因才華橫溢被沛王征為侍讀，沛王與英王斗雞，王勃湊了不該湊的熱鬧，也許是為了助興，為沛王斗雞寫下《檄英王雞》一文，那時貴族公子以斗雞為樂算是常態(tài)，更何況高宗的這些兒子們呢。但王勃居然以朝廷與世人推崇的文才，以檄文之體來寫斗雞之文，確實有些不太檢點。

唐高宗看了這篇《檄英王雞》之文后，本來脾氣不錯的唐高宗也大發(fā)脾氣，認為王勃不懷好意，挑撥兒子們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是把他革除官職、逐出王府。王勃居然無意之間用自己的才華為自己的命運挖下了一個深坑，他無奈地跳入自己挖入的坑中，獨自飲下命運的苦酒。正是因為這篇《檄英王雞》文，王勃昂揚的人生命運從此急轉(zhuǎn)直下，他先是在蜀中游歷，雖仕途不順，但才名愈甚，愈發(fā)名揚天下。

后來到了咸亨三年，王勃在友人的幫助之下，謀得虢州參軍之職。任職期間有一個叫曹達的官奴犯罪，王勃將它藏匿了起來?？墒呛髞碛峙伦呗┝孙L(fēng)聲，居然進退失據(jù)，將曹達滅口。事發(fā)之后，王勃被判死刑，好在遇赦，沒有被處死。學(xué)界也有觀點認為，是有人嫉妒王勃的才華，故意陷害于他，但不管真相如何，王勃自己在倒霉的命運面前已經(jīng)盡顯進退失據(jù)之色。不僅王勃自己，這件事還連累了他的父親，也就是因為王勃之罪其父被遠貶交趾縣令，也就是遠到現(xiàn)在越南的河內(nèi)去做縣令，這大概是古人為官中被貶得最遠的了。

上元二年，身為孝子的王勃既因愧疚又因思念，決定出發(fā)前往交趾看望父親。路過南昌的時候，因緣際會，這時雖已滄桑滿面的王勃，卻依然寫下名傳千古的《滕王閣序》與《滕王閣詩》，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千古名句?？墒蔷拖褚痪洹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并不能挽回他多舛的命運，而千古不朽的《滕王閣序》也不能改變他前路的悲涼。就在寫下《滕王閣序》的第二年秋天，王勃由廣州渡海遠赴交趾，途中遭遇不幸，落水后驚悸而卒，時年僅二十七歲，這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天妒英才呀！

王勃在《滕王閣序》里說，“勃， 三尺微命， 一介書生。 無路請纓， 等終軍之弱冠； 有懷投筆， 慕宗愨之長風(fēng)。”。想來他也愿像宗愨、像太白那樣“愿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可惜“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王勃的命運真讓人扼腕嘆息！

所以我常想，如果他不曽寫了那篇斗雞文，如果他不曽情急之下殺官奴，如果他不曽明月不歸沉于碧海，那么以寫下“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王勃、以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王勃，以他的學(xué)識、才情與才華，會不會秀口一吐，早就吟出半個盛唐來呢？人生旅途真是“多歧路，今安在”，但好在王勃之后還有太白，好在一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已經(jīng)宣告了盛唐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