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18年是大唐建立1400年，那是個群星璀璨的偉大時代，那是直到今時今日還依然活在我們心中的盛世大唐?！?/span>遇見發(fā)愁的李白，和他一起登上金陵的鳳凰臺；品嘗王翰的葡萄美酒，在剛健的時代風(fēng)貌里體會中國式的狂歡；跟隨王維的行跡，走近“安史之亂”的事件現(xiàn)場；借用羅隱的銳利目光，在唐代市井中觀察世間百態(tài)……

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酈波新著《唐詩簡史》，帶你品讀唐代王朝歷史與詩人浮沉命運，解唐詩、說唐史，還原心中大唐，走進恢弘?yún)s溫暖的大時代。

王勃像，選自《晩笑堂竹荘畫傳》

在“初唐四杰”中，王勃向來是排第一的。杜甫那首《戲為六絕句》（其二）詩中亦是如此。

但是在當(dāng)時，楊炯說過一句話，叫“愧在盧前，恥居王后”。就是說，楊炯的心里有些不服王勃。至于他說愧在盧照鄰之前，或許只是一句客氣話，是一句托詞，而不服氣身居王勃之后，可能才是他的心里話。

我們先來看看王勃的詩吧，一起欣賞一下他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云：

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這首詩歷來被當(dāng)作王勃的豪情之作。楊炯《從軍行》中，其實也充滿了“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壯志豪情，那么王勃的豪情和楊炯的豪情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一般都認為王勃的這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開篇氣象雄渾，境界闊大。

“城闕輔三秦”，其實是說城闕以三秦為輔，這里的城闕當(dāng)然是指唐代的京師長安城，而陜西的八百里秦川是故秦國之地。秦末農(nóng)民起義時項羽破秦，把關(guān)中一分為三，分給秦國的三個降將，所以又稱三秦之地。而“風(fēng)煙望五津”呢？古人折柳送別，大多在江邊送行，順江流遠望，風(fēng)煙在眼。五津是指岷江的五個渡口，分別是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說文解字》說，津，水渡也。詩人以五津代指岷江，又以岷江泛指蜀川。

不過，首聯(lián)雖然氣勢雄渾，對仗工穩(wěn)，但這種雄渾、工穩(wěn)卻依然是送別詩的標準套路。那么，他的這位友人要去哪里呢？要去蜀州任少府之職，五津就是這位杜少府要去的地方。所以王勃說，從我們站立的地方，到你要去的遠方，我的目光會一直追隨著你的身影，隨著你漸行漸遠。這就是友人之別??！

因此，在“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之后詩人直抒胸臆，說“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請注意，這里的頷聯(lián)和后來我們看到的盛唐、中唐、晚唐時期標準的五律不太一樣。就格律詩中的五律、七律而言，一般首聯(lián)、尾聯(lián)可以不必那么對仗，但是頷聯(lián)、頸聯(lián)一定要工穩(wěn)對仗，而王勃卻沒有那么講究?！芭c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蔽液湍阋粯?，為什么離別時心中都有著無限的情誼？因為我們同在宦海中浮沉，有著同樣的命運。首聯(lián)的對仗極其工穩(wěn)，而談及雄渾景物背后的離別之情，王勃卻只是隨著心意率性道來。這固然看出初唐時期的律詩，在格律規(guī)范上還不像盛唐、中唐那樣嚴謹，同樣也可以看出王勃創(chuàng)作的別具特色。這樣一來，也就為第三聯(lián)的奇峰突起、橫空出世，埋下了伏筆。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只要在這世上還有你這樣的知己，縱是遠在天涯，也如近在比鄰。這是何等的格局與胸懷，這是自《詩經(jīng)·燕燕》以來，千古離別詩中忽然閃現(xiàn)的一種超越離別之悲的昂揚的最強音。這種氣勢已經(jīng)不只是王勃的氣勢，這種格局已經(jīng)不只是王勃的格局，這種昂揚也已經(jīng)不只是王勃的昂揚。這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氣勢、格局與昂揚，其實是在呼喚一個胸襟無比闊大的盛唐的出現(xiàn)。

放眼唐代的發(fā)展歷程，王勃的這一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其偉大之處在于它就是王勃借以打開盛唐氣象的那把鑰匙。從此，一種叫作唐詩的歌唱，一幅叫作盛唐氣象的歷史畫卷，在這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后漸次展開。

比之王勃的豪放，楊炯的《從軍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固然也雄健豪放，但是它體現(xiàn)的是文人的健兒姿態(tài)，是儒生投筆從戎的剛健豪邁，是個體的精神面貌。而王勃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卻是為整個時代張目，為緊接著而來的盛唐開啟了大門。因此，若以在詩史上的地位與價值論，楊炯自己固然“恥居王后”，但比之王勃的天縱奇才，尤其是把握時代的命脈與節(jié)奏、實現(xiàn)與緊接而來的盛唐時代的共振這一點上，楊炯確實是要稍遜一籌的。

然而可惜的是，命運并沒有眷顧這樣天才的王勃。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尾聯(lián)承續(xù)“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而來，是與友人共勉，我們絕不要在岔路口上分手之時學(xué)那小兒女態(tài)，不要悲傷，不要淚濕佩巾，要以人生的志向相互期許，在天涯若比鄰的人生里書寫各自的輝煌。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欢?，這個少年天才接下來的命運卻是“多歧路，今安在”。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應(yīng)該作于他十七歲到十九歲之間，正是他風(fēng)華正茂的青春年華。

王勃出生世家望族，其祖父王通是隋末大儒。六歲便能詩文，世人目之為神童。王勃十四歲的時候即上書朝廷右相，抨擊窮兵黷武的朝政“辟土數(shù)千里，無益神封；勒兵十八萬，空疲帝卒”，連唐高宗都覺得眼前一亮。十四歲的王勃即為朝廷破格錄用，拜為朝散郎?？梢哉f，十四歲到十九歲之間的王勃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才情、他的創(chuàng)作，都在為盛唐氣象的到來打開大門。

可是人生在世，稍不留神便會樂極生悲。王勃因才華橫溢而被沛王征為侍讀，沛王與英王斗雞，王勃湊了不該湊的熱鬧。也許是為了助興，王勃為沛王斗雞寫下《檄英王雞》一文。那時貴族公子以斗雞為樂，本是常態(tài)，更何況是高宗的兒子們。但王勃以朝廷與世人推崇的文采，以檄文之體來寫斗雞之文，確實有些不太檢點?？戳诉@篇《檄英王雞》之后，本來脾氣不錯的唐高宗也大發(fā)雷霆，認為王勃不懷好意，挑撥皇子之間的關(guān)系，于是把他革除官職，逐出王府。無意之間，王勃用自己的才華為自己的命運挖下一個深坑。他無奈地跳入自己挖下的坑中，獨自飲下命運的苦酒。

正是因為這篇《檄英王雞》文，王勃昂揚的人生命運從此急轉(zhuǎn)直下。

王勃先是在蜀中游歷，雖仕途不順，但才名正盛，愈發(fā)名揚天下。到了咸亨三年，王勃在友人的幫助下，謀得虢州參軍之職。任職期間有一個叫曹達的官奴犯罪，王勃先是將他藏匿起來，后來又怕走漏風(fēng)聲，居然進退失據(jù)，將曹達滅口。事發(fā)之后，王勃被判死刑，好在遇赦沒有被處死。當(dāng)然，學(xué)界也有觀點認為，是有人嫉妒王勃的才華故意陷害他。但不管真相如何，在倒霉的命運面前，王勃已經(jīng)盡顯窘迫之色。不僅王勃自己，這件事還連累了他的父親。就因為王勃之罪，其父被遠貶交趾也就是現(xiàn)在的越南河內(nèi)，去做縣令。

上元二年，身為孝子的王勃一因愧疚，二因思念，決定出發(fā)前往交趾看望父親。路過南昌的時候，因緣際會，已是滄桑滿面的王勃寫下了名傳千古的《滕王閣序》與《滕王閣詩》，成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千古名句?？墒?，就像一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并不能挽回他多舛的命運，千古不朽的《滕王閣序》也不能改變他前路的悲涼。

王勃在《滕王閣序》里說：“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fēng)?！毕雭硭苍赶褡趷?，像太白那樣，愿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上А懊髟虏粴w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王勃的命運著實讓人扼腕嘆息。就在寫下《滕王閣序》的第二年秋天，王勃由廣州渡海遠赴交趾，途中遭遇不幸，落水后驚悸而卒，時年僅二十七歲。

我常想，如果命運能夠稍稍眷顧一下天才的王勃，大唐會不會出現(xiàn)兩個李白呢？如果不曾寫那篇斗雞文，如果不曾情急之下殺官奴，如果不曾明月不歸，沉于碧海，那么已寫下“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王勃，已寫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王勃，以他的學(xué)識、才情，會不會秀口一吐，早就吟出半個盛唐來呢？

人生的命途真是“多歧路，今安在”！

好在王勃之后還有李白，好在王勃一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已經(jīng)先聲奪人，宣告了盛唐的到來。

作者簡介：酈波，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央視“百家講壇”欄目主講人，全民閱讀形象大使，“中國詩詞大會”第三季嘉賓。

《唐詩簡史》，酈波著

注：本文摘自酈波著《唐詩簡史》，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原標題為：打開盛唐大門的鑰匙——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