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撫書封上印著的一個坐標軸,伴著淡淡的情緒,翟永明以:“是啊,過去20年的時間,全都給了這里?!弊鳛榈谝痪湓挘貜汀笆c人物志”的提問。 “東經104°03′1.43″,北緯30°39′58.63″”,洋洋灑灑的字跡躺在書籍《以白夜為坐標》的封面上,一個“十”字樣的坐標軸橫跨點的兩端,似乎也連接起了當代女詩人翟永明口中20年的歲月。 ▲ 《以白夜為坐標》翟永明/著 如果按圖索驥,很容易就能找到這個地理坐標所在——四川省成都市寬窄巷子的“白夜”酒吧。 但此地,并非尋常僅供顧客飲酒作樂的酒吧。此前10年,翟永明駐留在此,與眾多構成當代漢語寫作景觀與骨架的著名、非著名文人墨客匯聚,找尋著被鋼筋水泥擠壓、被物欲橫流沖淡的文藝理想國?!鞍滓埂币惨虼吮蛔u為中國文藝圈重要的文化客廳。 著名詩人歐陽江河曾形容“白夜”酒吧為當代的“杜甫草堂”?!霸谔拼?,詩人們都會因為杜甫去到他的草堂,而在當代,詩人們都會因為翟永明而來到白夜?!?/p> ▲現(xiàn)位于成都寬窄巷子的白夜酒吧 落地寬窄巷子前,翟永明的“白夜”酒吧其實由來已久,至2018年,“白夜”已在成都存在20年。翟永明說:“這20年間,成都發(fā)展太多,保留歷史,已無可能。連保留改造過的歷史,亦屬不易?!?/p> 她只能坐在“白夜”窗前,以白夜為坐標,用文人一角窺看著文壇、詩壇的巨大變化,以及一座城市的翻面變遷。 翟永明和酒吧白夜的故事,要從成都的玉林西路講起。 1998年的一天,翟永明路過離家很近的玉林西路,在路口一家未開門的服裝店前,看到了貼在門口的一則招租廣告。 這是一個扇形的店面,坐北朝南、門面寬闊,正對一個丁字路口。“我那時整天思前想后,想做一件不用上班、又能養(yǎng)活自己的事。”只考慮了一分鐘,翟永明就從卷簾門上,揭下了這則廣告。 彼時,翟永明和當時的丈夫、著名畫家何多苓剛從紐約回來沒幾年,困在找工作無果和詩歌越發(fā)無人問津的窘境中,她一度十分迷茫。 此前,翟永明在西南某物理研究所工作。她自小就熱愛文學,向往自由,個性灑脫。20歲出頭,就在被譽為詩歌界“黃埔軍?!钡摹扒啻涸姇鄙习l(fā)表了組詩《女人》。 在“青春詩會”里,翟永明寫道:
《女人》組詩陸續(xù)被《詩歌報》和《詩刊》發(fā)表,漓江出版社還作為同名詩集發(fā)行。在上個世紀80年代,翟永明已在中國詩壇頗具盛名。 1986年,因厭倦體制內的工作,又與父母關系緊張,翟永明隨著當時的出國潮一起,在美國待了2年?!澳菚海挥袑懽髂茏屛疑陨杂鋹??!?/p> 在美國的日子并不順利。住在紐約時,翟永明做得最長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高檔餐廳幫人熨衣服,掙小費。奔波于生存的困境中,那兩年,翟永明一首詩也未寫出?!拔冶仨氁W∥业膶懽?。” 開白夜酒吧,最初對翟永明來說,似乎就是所想到的出路。 ▲畫家何多苓和翟永明 拿著招租廣告的翟永明,回去和何多苓商量,想開一家“書吧+酒吧”。在國外游歷時,她曾見過不少這樣的公共空間,而當時國內還沒有這樣的形式。 何多苓當即同意。那幾年,成都的詩人、文人們多住在玉林西路,又多聚于翟永明何多苓家喝酒談天。何多苓說:“既然總歸要喝酒,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再加上朋友們都住得近,家里實在顯得局促,不如就開個酒吧當客廳吧。” 1998年的最后一天,翟永明說服在國企工作的好友戴紅入伙。因很喜歡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小說《白夜》,也迷戀電影《白夜逃亡》,于是,翟永明將酒吧取名為“白夜”。當時的她并未想過,這個名字會與她相伴20年。 ▲位于玉林西路的老白夜店面 在接受《Vista看天下》采訪時,作家、編劇何小竹曾言,白夜是一個詩歌、藝術和友誼的圣地。“詩人在那里愛鬧,洋酒是一瓶一瓶地要,啤酒是一打一打地上。高興了還要唱歌。高興和不高興,只要喝到不辯東西時,就要打打架。那些畫家呢,一看就看出他們是畫家,要么一根頭發(fā)都沒有……他們倒是不怎么鬧,靜靜地,小口小口地喝著手里的一瓶啤酒或者飲料,表情傾向于深刻?!?/p> 翟永明覺得,九十年代的詩人、藝術家,更像五六十年代的西方嬉皮士,反叛、散漫、粗野、疏狂,或借酒消愁,或借酒撒野,或借酒撒嬌,以此來對抗外面時代和世界的洶涌變化。 一天,在為一篇文章找尋照片時,翟永明突然翻尋出幾張破爛的白夜酒水單,上面承著一些字跡模糊的潦草句子?;貞浺幌掳阉亓?001年的那一夜。 ▲詩人們在白夜 彼時,詩人胡續(xù)東,翟永明的朋友鐘鳴、唐丹鴻在白夜玩。恰好,詩人海上帶著臺灣詩人楊平,以及一位長發(fā)清瘦的臺灣雕塑家一起來到白夜。 幾人一見如故,幾巡酒后,興致盎然時,楊平提議:“大家做一個游戲聯(lián)句吧。每人寫一句詩,或一句話(跟白夜有關)?!钡杂烂骰貞浾f:“那天清風徐徐、夏夜興高,我們就這樣以酒助興,像古代的詩人們一般,聯(lián)起詩句來?!?/strong> 詩中寫道:
在紙的最后,是楊平留下的筆跡:“2001年8月4日于成都白夜酒吧”。 再拾起那紙上的字,翟永明是有些感慨的。她笑稱,從詩中可以看出,她和唐丹鴻都不具備即興賦詩的本領,他們都把自己原來的詩,或篡改,或拼湊到一起,以應付聯(lián)句。而胡續(xù)冬“在胡說八道的聯(lián)句上,正好發(fā)揮他急智的長處”,楊平是認真的“只有他寫的句子與白夜有關”。 這樣飲酒作詩的日子,過去在白夜常有。 ▲詩人馬松(左一)與詩人李亞偉 白夜剛開張前兩年,莽漢詩代表詩人馬松是最不愿回家的人,馬松最怕深夜與眾朋友分手。翟永明說,她從未見過馬松這樣好酒之人,除了在《水滸傳》上,馬松對詩人不是以詩會友,而是以酒會友。 在與翟永明的交往中,馬松最愛提一件事,這個故事光翟永明就聽了七八遍。馬松有回向翟永明酌酒,翟永明雙手捧杯。“生怕酒灑了出來,所以,翟姐是一個真正愛酒的人?!睆拇耍R松給翟永明定了位,視為可交之人。而翟永明則認為,馬松是來白夜的詩人中,最為保持李白式寫作方式的一人。 很多次,馬松酒酣耳熱詩,突發(fā)詩興,叫吧員拿來紙筆,就著燭光,寫下些“騎在菩薩肩上飛跑”的詩句,他的自然、性情、灑脫,成為白夜里的一景。 不時,馬松在白夜也常有酒未喝夠、詩不能來的時候。一次,馬松和一個女孩打賭,說要為她當眾寫一首詩。結果馬松只管喝酒,沒能完成所賭之詩。翟永明在旁邊笑呵呵地看著馬松拿過紙筆,寫下一張欠條:某年某月某日,欠詩一首。 后來,馬松北上做出版,翟永明一直記得他的口頭語是“快快活活”,也記得那幾年有馬松的白夜,每到晚上十點、十一點左右,馬松有時會搖晃著身子,從另一個名叫“月亮”的酒吧中走出,朝著白夜緩緩走來。 白夜在玉林西路坐落10年,翟永明也以此為一窗,窺看著成都的變化。 白夜面對扇形路口的右邊,有一條窄街。1994年—2002年間,那是麻辣燙一條街。 那幾年,成都剛剛興起“麻辣燙”這種簡易火鍋的吃法,年輕人尤為喜愛。翟永明在《以白夜為坐標》一文中寫道:“一時間,麻辣燙成為新舊世紀交替之際,成都‘吃文化’中的新寵。” ▲從老白夜的櫥窗往外望去,是玉林西路的一個丁字路口 2002年之后,白夜所在的轄區(qū)芳草街辦事處將玉林西路規(guī)劃為服裝一條街,小區(qū)也開始走優(yōu)雅路線。麻辣燙成為了“導致小區(qū)環(huán)境臟亂差”的因素之一,被首先清除。翟永明親眼目睹著沿街一連串進深很淺的麻辣燙小店消失,變成了酒吧一條街。 翟永明曾在《白夜譚》一書中回憶,那時,酒吧前面的丁字路口高高地豎起了一個大的霓虹燈招牌,上面寫著“坐標”二字,一時間,這個招牌也成為了周圍幾家酒吧的坐標。 有好幾次,翟永明走到白夜門口,聽見有些人站在招牌下打手機:“我現(xiàn)在正在坐標旁邊的黑夜酒吧……”或是“白日酒吧……”。翟永明笑稱,對于沒有文學情結的普通酒客、或是對于離回歸線頗遠的成都人來說,“‘白夜’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所以,以‘坐標’為坐標后,他們也在無意識地糾正著這個名字?!?/p> 而翟永明,則始終以白夜為坐標,糾正著自己面對變化時的不適,和面對文人堅持與世俗審美時的落差。“變化真的太快,我發(fā)現(xiàn)我在滿足大眾方面顯得那么束手無策?!?/p> ▲翟永明 何多苓/繪 白夜的頭十年,翟永明的內心一直在與龍蝦做著掙扎。 當?shù)谝慌璞欢诉M白夜時,翟永明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把酒吧弄成街邊小攤的光景了嗎?”她開玩笑說,那時覺得也許走遍世界,也找不到一個酒吧,能將一鍋通紅的鋪滿焦紅干辣椒的“盆盆蝦”,端到吧臺上,讓客人一邊喝著干紅葡萄酒,一邊就著蟹甲飛舞的龍蝦。 但在酒客的強烈要求下,她不得不妥協(xié)。此后幾年,成都著名的“半打”“空瓶子”酒吧將此類堂食做了改進,變成了外表干凈、方便的“串串香”,成了成都酒吧夜生活的必備點心?!耙粫r間,麻辣火鍋的濃烈氣味與威士忌的芳香,一起漂浮在成功酒吧的各個空間里。沒有人覺得二者不協(xié)調?!?/p> 彼時,翟永明還在想著“葡萄美酒夜光杯”,卻也不得不屈服于消費者所喜愛的“欲飲骰子酒客催”。 隨著玉林西路的眾多酒吧興起、詩人朋友們忙著下海掙錢,白夜開業(yè)幾年后,已不如最初般熱鬧,生意開始變得慘淡。 此時的白夜對于翟永明來說,早已不止為謀生計那么簡單。處在時代浪潮更迭中,白夜像一根浮木,“這是一個讓我重生的平臺,因為白夜,我活成了另一個人。”為了挽救業(yè)績,翟永明做過很多嘗試,包括籌備和發(fā)起了讀書沙龍,“白夜影會”“白夜詩會”等一系列活動,但都成績寥寥。 ▲鐘鳴和翟永明 1995年 肖全/攝 如今在翟永明的家中,還存放著20年前為供讀書沙龍租借而購買的部分書籍,但其中的大部分,都在讀書沙龍中遺失。有段時間,翟永明聽到外面在傳:“白夜的書,最好偷?!彼粴庵拢^k了讀書沙龍。 2001年,翟永明準備重整旗鼓,發(fā)起了“白夜影會”,在首映式上播放了唐丹鴻的紀錄片《夜鶯不是唯一的歌喉》,此后一年,白夜每周都會放映一次電影,直到盜版興起,DV電影熱潮褪去,白夜的困境依然沒有改變。“有時候整晚都沒有一個人的白夜,是叫人心寒的?!?/strong> 何多苓說:“白夜酒吧能有今天的影響力,與翟永明的堅持有關?!蹦菚r,戴紅不止一次勸說翟永明賣掉白夜,但她都咬牙堅持著,靠在外寫專欄的收入維持著白夜的運作和日常開銷。 ▲翟永明在“白夜詩會”上朗讀 2005年7月9日晚,白夜舉辦了“白夜詩會”,雖名“白夜詩會”,但其實是個縮了水的“成都國際詩歌節(jié)”。 翟永明本是對這個詩歌節(jié)充滿希望的。她想促進詩人之間的交流,同時能做一個開放的、與媒體和藝術家的互動朗讀會,為此,翟永明邀請了藝術家朱金石和戲劇導演曹克非共同策劃。 但因政府機構、投資方和民間各方的協(xié)調不斷出現(xiàn)問題,詩歌節(jié)場地5次易地,在詩歌節(jié)舉行的前三天,最終因故取消,翟永明所準備的策劃文案全部只停留在了紙上。最終,詩歌會只能放在白夜酒吧舉行,海報上的“詩歌節(jié)”三個字用紅色記號筆打了個大叉。 翟永明深感,詩歌退到了最后一步。在為詩歌節(jié)撰寫的前言中,翟永明寫道:“詩歌在現(xiàn)實生活的位置中、在大眾關注的視線中,可謂大踏步地后退,退到一個沉寂和孤絕的位置。” 但在翟永明心里,仍想著要守住這最后的位置,如果有可能,還要擴大它。 2008年,當成都著名風景線寬窄巷子修正改造后,有人上門問翟永明“是否愿意去選定一個院落”時,她不禁怦然心動,想給白夜換個更大地方的想法早就存在。翟永明總覺得,生活在水泥鋼筋的城市中,已經很難再找到詩情畫意。“所以,給我們一個院子,我們就能暫時回到古代?!?/p> 新白夜開業(yè)那天,現(xiàn)場十分熱鬧,導演賈樟柯專門從北京飛到成都捧場;一位自稱“詩王”的成都散打詩人,給翟永明遞來一封戰(zhàn)書,揚言要與她賽詩,成都媒體得知消息后還專門跑來打算報道。 之后10年,為了搞活動,翟永明把白夜的吧臺挪了三次,終于挪至左邊角度,讓空間得以敞亮和開闊。新白夜仍然繼承著老白夜舉辦文學活動的傳統(tǒng),另外中外詩歌朗誦會也成了一大特色,法國詩人費羅西斯·貢布,馬其頓詩人尼古拉·馬茲洛夫,德國作家威廉·施密德,斯洛文尼亞詩人阿萊士·施蒂格等,都曾站上過白夜里的小舞臺。 在新白夜,翟永明寫下詩歌《寬窄韻》,詩中寫道:
▲何小竹與詩人吉木狼格 翟永明/攝 何小竹在《翟永明和她的白夜酒吧》一文中寫道:“有了這個場地,在詩歌不再是潮流的今天,我們還可以在這里傾聽體會到上世紀80年代成都先鋒詩歌運動留下的一些余響和余味。因為白夜的存在,也日復一日地吸納進許多年輕的詩歌愛好者,使得詩歌在今天的成都,依然是部分人選擇的生活方式?!?/p> 2018年,白夜酒吧迎來了自己20載歲月。 接受“十點人物志”采訪時,翟永明坦言,自己從不是為了賺錢在做這件事?!?0年來付出那么多的精力,開個公司也做很大了,就算是認真做酒吧,也該做到全國連鎖了吧?!?/p> 她的目的從未變過。一直以來,都是打造一個自己和朋友喜歡的空間,大家能在那里找到,相互需要的東西。 翟永明說:“我沒能像村上春樹那樣,靠在酒吧寫作賺了錢,又賣掉酒吧專業(yè)寫作。也不能像波伏娃那樣,在酒吧清淡時,埋頭在咖啡桌旁,寫出一本又一本著作。而是罵罵咧咧、厭倦又和好、和好又厭倦地,與白夜糾纏不休?!?/strong> 去年5月,由翟永明的白夜主辦,何多苓美術館承辦的“白夜20周年海報文獻影像展”在成都舉辦,引得眾多關注。 在展覽前言中,翟永明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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