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我正趴在電腦前研究著那些沒有情節(jié)只有骨與肉的片子。
急診走廊里已經掛起了火紅的燈籠,無論我和趙大膽多么疲憊,無論搶救室里的患者有多么痛苦,春節(jié)不可阻擋的來臨了。
有的人在歡慶春節(jié)的到來,有的人在恐懼春節(jié)的到來,有的人對春節(jié)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
那些歡慶著春節(jié)的人都有著年輕的生命和美好的未來,那些恐懼春節(jié)的人都在對抗著死神的魔掌,那些對春節(jié)沒有感覺的人都已經被日復一日的工作所麻痹。
一個因為高熱、咽痛、全身肌肉酸痛的小伙子躺在留觀室的病床上輸著液,對著正在為自己更換藥水的趙大膽說:“護士姐姐,你們什么時候放假呀?”。
趙大膽和我有著一樣的臭脾氣,那就是從來聽不得放假兩個字。
如果誰在我們面前提起這兩個字,立刻就會勾起我們心中的怒火:“放假, 從來沒有聽過放假兩個字,沒有你命好!”
“不放假,還怎么過春節(jié)?”小伙子不解的問。
“過了春節(jié)就又老了一歲,還不如上班賺加班費!”現實讓趙大膽學會了自嘲。
其實,最近幾天有很多這樣的患者來到急診:“我想快點好,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任何疾病都有康復的過程。
對于流感來說,輸液并不能起到加快康復的作用,更加沒有藥到病除的效果。除了對癥處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時間來磨平疾病的印記了。
流感已經肆虐了接近兩個月,而且至今沒有散去。
這一次流感有著自己的特點:起病急、病情重、一部分患者出現肺炎、心肌炎等并發(fā)癥。
可惜的是,雖然每一次我都苦口婆心的向患者介紹流感的情況,換回來的卻都是鄙夷的眼神。
從他們的眼神中,我能夠清晰的看見潛臺詞:“我不就是感冒了,你嚇唬誰?”;“你是為了多開檢查吧?”;“你是為了推卸責任吧?”。
大部分人幸運的挺過了流感這道坎,而有的人則將生命永遠的定格在了當下。
搶救室里躺著一位80歲的老年女性患者,她的生命體征在逐漸消失。 子女早已經簽好了字:放棄任何搶救措施,只等最后宣布死亡。
患者是一位常年患有高血壓、冠心病、慢阻肺的老年女性,每年的冬天她都會因為咳嗽、咳痰、胸悶、氣喘在急診輸液治療。
13天前,患者被家屬用輪椅推進急診。
陪同患者前來看病的家屬不以為意的說:“我媽就是受涼了,這是老毛病,每年都要犯病好幾次!”。
不錯,這些年來,我曾多次接診這個老人,基本上每一次都是因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發(fā)作。
但是,這一次卻有著不同之處,因為老人的主訴并不是咳嗽、咳痰、胸悶、氣喘,而是高熱、肌肉酸痛、納差、乏力。
我建議患者完善胸部CT和血常規(guī)檢查,但是家屬只要求輸液,而且要按照以前的方案輸液。
“現在流感很多,特別是患有慢性病的老年人是高危人群,還是檢查一下吧?”我除了提出建議之外,并沒有權利來強制患者檢查。
“就是受涼了,老毛病發(fā)了,沒有那么麻煩!”
即使我說了很多連我自己都嫌啰嗦的話,家屬卻依舊固執(zhí)己見。
其實我一直沒有搞明白,所謂受涼到底是一個什么概念?
對于中國人來說,受涼幾乎可以導致一切疾病。如果這是正確的話,那么生活在遙遠北方每天都東北風洗禮的人們豈不是日日患???
輸液第三天后,患者的癥狀依舊沒有任何緩解,反而出現了咳嗽咳痰的癥狀。
家屬不解的問:“以前每次輸液效果都很好,這一次為什么不行?”。
“你問我嗎?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老人身體內有著什么變化,各種指標處于何種水平?!蔽沂冀K想勸說家屬為老人完善檢查,只能這樣威逼利誘。
果然,這一次家屬答應了我的建議。
然而,患者的檢查結果卻比較糟糕。
胸部CT提示兩肺肺炎;血常規(guī)提示白細胞正常、淋巴比例增高;CRP已經升高五倍;血氣分析提示2型呼衰。
按照道理來說,這個事實上已經被我偷偷使用抗病毒藥帕拉米韋三天的患者應該住院治療,但是家屬卻再次決絕了。
“老人不僅應該住院,如果病情在嚴重的話,可能需要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通氣,甚至需要住進ICU病房!”我又詳細的解釋了為什么要住院,卻依舊不能挽回家屬的決心。
家屬拒絕為老人辦理住院的理由是:快過年了,家里生意很忙,抽不開人照顧,先在門診輸液觀察。
于是,再一次簽字后,我將老人放進了留觀室。
每一日都有許多流感的病人來到醫(yī)院,每一日都有許多類似這位患者的老年人并發(fā)肺部感染。
在輸液的第八日,患者已經退熱四天,咳嗽、咳痰的癥狀也已經明顯緩解。
一切都似乎朝著好的一面發(fā)展,但是死神卻在偷偷的醞釀著自己的陰謀,而且沒有人發(fā)現這細微的變化。
在距離患者第一次來到醫(yī)院的第十二天,家屬再次的來到了急診室:“我母親好像有痰難以咳出,能開點祛痰藥嗎?”。
“如果癥狀明顯的話,你最好將老人在帶到醫(yī)院來看看?!?/span>
家屬滿口答應了我的要求,帶著三天量的沐舒坦離開了。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晚上,也就是老人出現發(fā)熱的第十三日,家屬便將老人帶到了急診。
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患者是被120跑著送進搶救室的,而且?guī)е粑鼩饽摇?/span>
聽著老人夾雜著痰鳴音的呼吸聲,看著她灰暗的面色和僅有35%的指脈氧飽和度,我的內心除了緊張之外便是深深的無力。
氣管插管后,趙大膽從患者的氣道里吸出來大量的黃粘痰,毫無疑問,患者是因為大量的痰堵,才出現了呼吸衰竭和昏迷。
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通氣后,患者的經皮指脈氧飽和度可以維持在95%左右。
但是,患者不僅始終處于昏迷狀態(tài),而且處于嚴重的酸中毒狀態(tài),同事存在頻發(fā)的短陣室速。
我拿著病危通知單告訴家屬:“老人病情很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心跳停止?!?/span>
患者的女兒不解的問:“之前不都已經好轉了嗎?怎么會這么快就不行了?”。
是的,之前患者發(fā)熱、咳嗽、咳痰的癥狀卻是已經得到了控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萬事大吉。
因為對于這樣患有慢性病、長期大量使用激素的老人來說,每一次的肺部感染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威脅。
有時候我們會存在這樣的誤區(qū):只有腦出血、心肌梗死、主動脈夾層才是最致命威脅的。
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肺部感染也是導致老年人喪命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患者的兒子卻似乎看的比較明白:“一口痰吐不出來都有可能導致窒息死亡,這些都在預料之中,只不過沒想到過不了這個春節(jié)!”。
事實上,就在我和家屬談話的當下,搶救室里還躺著另外三位流感后并發(fā)肺部感染、呼吸衰竭的老人。
最后,家屬考慮到ICU的費用問題,而決定放棄搶救,并簽下了放棄任何有創(chuàng)性操作的要求。
看著身上被插著氣管插管、深靜脈置管、導尿管,靜脈泵著血管活性藥的患者,聽著呼吸機和心電監(jiān)護的此起彼伏的報警聲,我突然有一種可怕的想法:或許家屬的決定是正確的,又何必要用大量的錢去維持患者沒有尊嚴和痛苦的活呢?更何況,這種狀態(tài)根本不能算作是活著,充其量只能算是有著不規(guī)則的心跳。
清晨七點鐘,魚白肚剛從東方升起,患者的生命永遠的定格在了距離發(fā)熱后的第十三天。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正在為患者穿戴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試圖讓患者保留最后一絲的尊嚴。
站在我身后的趙大膽偷偷的說:“這個冬天,老天爺會收走多少老人的靈魂?”。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下意識的環(huán)顧了那些躺在搶救室艱難的等候病床的患者們。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殘忍,因為在我的腦海中總是會出現這些病人們最終時刻來臨的樣子。
家屬哭著看著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老人帶走了,只給我和趙大膽留下了疲憊和些許的沮喪感。
趙大膽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并消毒了患者睡過的病床,因為在不久的未來,就會有下一個類似的病患需要它。
雖然我沒有進行過統(tǒng)計,但是工作的經驗告訴我:在這一次的流感之中,有很多高危因素的患者,如高齡、曾大量使用激素、孕產婦、患有慢性病、手術后的患者,會并發(fā)肺部感染,而且是那種進展快、癥狀重的致命感染。
其實面對這樣的病人,現代醫(yī)學也只能提供一些對癥支持的手段,如抗感染、抗病毒、抗休克、糾正呼吸衰竭、ECMO等等。
面對流感、面對死亡,除了以上這些治療手段之外,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就是將生死交給命運。
比如這位80歲的老年患者,從患病到死亡也只不過區(qū)區(qū)13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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