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出口驚絕倫

——讀元稹《離思五首》（其四）

　　離思五首（其四）^（1）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2）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3）

【注釋】

　?。?）離思：離別的思緒。

　?。?）曾經：表示從前經歷過或有過某種行為或情況。滄海：大海。為：算是；算作。

　　除卻：除去。巫山：山名。在四川、湖北兩省邊境。北與大巴山相連，形如“巫”字，故名。長江穿流其中，形成三峽。

　　（3）取次：隨便，任意?；▍玻簠布娜夯?。懶：沒興趣，不愿意?；仡櫍夯仡^看。

　　緣：因為。修道：猶行道。謂實踐某種原則或思想。亦特指道家修煉以求成仙。君：對對方的尊稱，猶言您。

【今譯】

　　在經歷過大海的人眼里一般的水再也難以稱其為水，

　　除了巫山上神女幻化的云其他的云就不再稱其為云。

　　信步走過那姹紫嫣紅的花叢沒有一點興致回頭張望，

　　一半是因清心寡欲的修道一半是因君占滿了我的心。

【欣賞】

　　據(jù)載：元稹的原配妻子韋叢，字茂之，出身名門，美麗而又賢惠，少元稹四歲，死時年僅二十七歲。此詩乃作者為悼念亡妻韋叢而作。

　　有的話，有人一說出來，就好像樹起了一根標桿，控制了一個制高點，簡練、精粹、警策、優(yōu)美、典雅，別人再難以超越，于是，在有相同或類似的意思需要表達的時候，大抵是引用了。這樣的話數(shù)量不是很多，而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兩句，就是如此。

　　論者或謂，元稹的這兩句詩，前一句是從《孟子·盡心》篇“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變化來的，后一句則是受了宋玉《高唐賦》中關于巫山之云的描寫的啟發(fā)，所謂“其始出也，（日對）兮若松榯，其少進也，晰兮若姣姬，揚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

　　不言而喻，兩句之所以如此非同一般的警策，就是元稹站在了前人又尤其是巨人的肩頭的結果。

　　兩句之前一句里的滄海之水和后一句里的巫山之云，都是韋叢的比喻形象。對于這樣的比喻，我想，既可以作較比籠統(tǒng)的解讀，也可以作較比具體的解讀。作較比籠統(tǒng)的解讀，就是說韋叢的好，有如滄海之水和巫山之云的無與倫比。作較比具體的解讀，則是說滄海之水之喻，偏重于韋叢的人格品行等內在形象：有著大海一樣的深情、涵養(yǎng)、包容、通達，諸如此類；巫山之云之喻，偏重于韋叢的外在形象也就是她的姿容：有著巫山神女一樣的靚麗、娉婷、婀娜、嫵媚，諸如此類。

　　俗語有謂：“情人眼里出西施?！闭瘴依斫?，這個話應含有這樣的意思：感情有時候會在一定程度上蒙蔽理性。唯其如此，我說，我們不知道真正的韋叢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不知道元稹眼里的韋叢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符合韋叢的實際。然則我們知道，除了元稹之外，好像沒大有人也如元稹這樣，把自己的妻子看得如此這般的不可替代。關于元稹，論者或說韋叢死后，他終身沒有再娶，也有說他又娶了的，這個不管也罷?？偠灾辽購倪@首詩看，他對妻子是有真感情的。不然的話，如同劉備那樣，視妻子如衣服，哪里說得出像元稹所說的這樣刻骨銘心的話來。

　　有人質疑：“除卻巫山不是云”一句，邏輯不通：“巫山”是山，怎么“除卻‘巫山’”就不是“云”了？豈非混淆了兩種根本異質的事物？這是用作文的標準來要求作詩了。按照作文的標準，這句須寫作“除卻巫山之云不是云”才算通順，可是這樣寫來，就不像詩了。詩貴簡練、含蓄、語音鏗鏘，等等。有些在作文時不能省略的語言成分，作詩就可以省略。這是作詩與作文的不同。

　　另外有人認為：悼亡而曰“半緣君”，是薄情的表現(xiàn)。有論者辯駁，說：“半緣修道”和“半緣君”所表達的憂思之情一致，因為對元稹來說，尊佛奉道也好，修身治學也好，都不過是心失所愛、悲傷無法解脫的一種感情上的寄托。按照這樣的說法，元稹之所以“取次花叢懶回顧”，就是百分之百的全緣“君”而不是白紙黑字所寫的“半緣君”了。其實，作詩不同于寫科學論文。說“半緣君”與說全緣君沒什么質的差別，既不可以因那個“半”字便指摘元稹薄情，也不必替元稹辯護，說兩個“半”字都是“緣君”。

　　作者另有《遣悲懷三首》，也是因韋叢去世而作。現(xiàn)抄在下面，供讀者參閱，以為對理解《離思五首》（其四）會有幫助——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想把元稹在《離思五首》（其四）中表現(xiàn)的情思，稱之為“曾經滄?！被颉俺齾s巫山”情結。就愛情而言，這種情結令人感佩。如果在工作和廣泛的生活領域也有這種情結，恐怕就不大好了。譬如說吧，因曾遇到過一位很好的領導，以后看任何領導都不順眼，這肯定不利于把工作干好。又譬如說，曾經交往過一位很好的朋友，以后看任何人都以為不值得交往，這等于自我封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是個問題，值得注意。這是題外話，順便說及。

（作者：于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