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論讀書與寫作
所謂“獨抒性靈”,誠如袁宏道論《老子》、《莊子》,“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所以他頂天立地?!保ā对欣呻S筆·張幼于》)所謂“自出機杼”,袁枚在《續(xù)詩品·著我》中寫道:“不學(xué)古人,法無一可。竟似古人,何處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無。吐故吸新,其庶幾乎?孟學(xué)孔子,孔學(xué)周公。三人文章,頗不相同?!痹对凇峨S園詩話》里打了一個比方:王夢樓侍講說,談詩的家路派別,就好比官員的衙門。衙門里自然視總督為大官,典史為小官(官階也許都比不上總督衙門里的擔(dān)水夫),但是,比較起來,寧可做典史,也不愿做總督衙門的擔(dān)水夫。為什么呢?典史雖小,但還是朝廷命官;總督衙門雖尊貴,但和擔(dān)水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現(xiàn)在的人學(xué)杜甫、學(xué)韓愈,學(xué)得不成功,卻笑矜矜的自以為系出名門。這不過是總督衙門的擔(dān)水夫罷了,也即上文所謂“寄人籬下”。因此,袁枚說:“與其假人余焰,妄自稱尊;孰者甘作偏裨,自領(lǐng)一隊?”俗話“寧作雞頭,莫作鳳尾”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么,是否強調(diào)“獨抒性靈、自出機杼”,就是否定一切,無視前人文章?否!二袁(本文中指袁宏道和袁枚)都強調(diào)并力行博覽群書,踵武前賢。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寫道:“閑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xué)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薄盎騿枺骸姴毁F典,何以少陵有讀破萬卷之說?’不知‘破’字與‘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求其神;非囫圇用其糟粕也。蠶食桑而所吐絲者,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蜜者,非花也?!薄独m(xù)詩品·博習(xí)》中也說:“萬卷山積,一篇吟成。詩之與書,有情無情。鐘鼓并樂,舍之何鳴?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從糟粕,安得精英?曰‘不關(guān)學(xué)’,終非正聲?!倍颊f明讀書對于作文的重要。 食桑吐絲,采花釀蜜。是八字,蓋讀書作文之精髓。 “食?!?、“采花”與“吐絲”、“釀蜜”兩者關(guān)系親密如呼吸吐納?!峨S園詩話補遺·卷一》中引李玉洲先生的話:“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作文與作詩一樣,只有“讀書破萬卷”方能“下筆如有神”。 廣采博覽,多方涉獵,是讀書之根本?!峨S園詩話·卷八》中講“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他空抱東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臺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一舵公而已矣。學(xué)者當以博覽為工?!辈傻冒倩ú拍茚劤黾衙邸? 讀書方法很重要。袁枚強調(diào)讀書過程中要善于甄別優(yōu)劣,他說:“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彼J為,每一位作家都有其長也都有其短,如果但學(xué)某一家,但讀某一人之書,必然不捐優(yōu)劣:“學(xué)漢魏《文選》者,其弊常流于假;學(xué)李杜韓蘇者,其弊常失于粗;學(xué)王孟韋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學(xué)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淺;學(xué)溫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纖?!痹趺崔k呢?他說:“人能取諸家之精華,而吐其糟粕,則諸弊端盡捐。”原來,博覽不僅有利于采百家之長,也有利于捐百家之短。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袁枚的論述最多,也最深刻精辟,富有創(chuàng)見。被震澤楊復(fù)吉贊之為“鴛鴦繡出,甘苦自知”的《續(xù)詩品》集中論述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對于一般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乃至于學(xué)生作文都有較多有益的啟迪。 關(guān)于寫作,沒有一定之法,根據(jù)前人的他人的文章而總結(jié)出來的《文章作法》之類,也為袁枚所不稽?!皬墓胖v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硁硁于《說文》《凡將》。講韻學(xué)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都不斤斤于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后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薄啊端问贰罚骸斡娱g,朝廷頒陣圖以賜邊將。王德用諫曰:兵機無常,而陣圖一定,若泥古法,今以用兵,慮有僨事者?!都夹g(shù)傳》:‘錢乙善醫(yī),不守古方,時時度越之,而卒與法會。’此二條,皆可悟作詩文之道?!蹦敲丛端^“詩文之道”是什么呢? “獨抒性靈、自出機杼”。是八字,蓋袁枚詩學(xué)理論之核心。它既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起點,更是創(chuàng)作的終點。具體而言,創(chuàng)作者要處理好以下十五個方面的關(guān)系,方能吐出素絲,釀出佳蜜。 第一,“言為心聲”——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既然袁枚將“獨抒性靈”奉為詩文創(chuàng)作之圭臬,那么,一個人的性情、品格就顯得至為重要。因為,“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度倨反蟀胭t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齊叉攫金,羅虬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他人以傳耳。圣人教人學(xué)詩,其效可觀矣?!嘈υ唬骸懿偃绾??’公曰:‘使曹生治世,原是能臣。觀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保ā峨S園詩話·卷十二》)所謂“言為心聲”,“風(fēng)格是人”。因此,筆者將修養(yǎng)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置于首位。 第二,“風(fēng)云并驅(qū)”——氣概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南朝劉勰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fēng)云而并驅(qū)矣。”(《文心雕龍·神思》)精神氣概越大,他的志向越高遠,創(chuàng)造力也越弘大,詩文創(chuàng)作成就也就越大?!霸婋m淡雅,亦可有鄉(xiāng)野氣。何也?古之應(yīng)劉鮑謝李杜朝霞蘇,皆有官職,非村野之人。蓋士君子詩破萬卷,又必須登廟堂,覽山川,結(jié)交海內(nèi)名流,然后氣局見解,自然闊大;良友琢磨,自然精進。否則,鳥啼蟲吟,沾沾自喜,雖有佳處,而邊幅固已狹矣。人有鄉(xiāng)黨自好之士,詩亦有鄉(xiāng)黨自好之詩?;笇挕尔}鐵論》曰:‘鄙儒不如都士?!乓??!保ā峨S園詩話·卷四》)袁枚所謂的“鄉(xiāng)野氣”就是一個人的氣概。 第三,“器識為高”——才學(xué)與見識的關(guān)系。 “作史三長:才,學(xué),識缺一不可,余謂詩亦如之,而識最為先。非識,則才與學(xué)俱誤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師之所在。其識之謂歟?”(《隨園詩話·卷三》)見識決定著一個人的思想的高度、深度與獨創(chuàng)性。對于詩文創(chuàng)作而言,它才是本質(zhì)性的東西。難以想象,一個思想平庸的人,怎么能夠創(chuàng)作出思深意豐的佳作?!独m(xù)詩品·尚識》中說:“學(xué)如弓弩,才中箭鏃。識以領(lǐng)之,方能中鵠。善學(xué)邯鄲,莫失故步。善求仙方,不為藥誤。我有禪燈,獨照獨知。不取亦取,雖師勿師。” 第四,“得詩書外”——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求詩于書中,得詩于書外”。創(chuàng)作不僅向書本學(xué)習(xí),更要向生活學(xué)習(xí)。袁枚認為“家常語入詩最妙”。他列舉了一些詩人的詩作加以說明:“樓高自有紅云護,花好何須綠葉扶。”(陳古漁《詠牡丹》)“善保玉容休怨別,可憐無益又傷身。” (徐貫時《寄妾》)他還說:“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jīng)說出,便妙?!比纾骸盁舯M見窗影,酒醒聞笛聲?!保ㄊ?fù)初《獨寐》)“橋欹眠折葦,檻倒坐雙鳧?!保ń麂椤兑靶小罚┥钍莿?chuàng)作的源泉,不僅體現(xiàn)在它向我們提供了極其富贍的創(chuàng)作素材,而且,還可以點燃我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袁枚寫道:“少陵云:‘多師是我?guī)?,’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村童、牧夫,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隨園擔(dān)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嘁蛴芯湓疲骸掠持癯汕€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門,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千樹,不得隨身帶上船?!保ā峨S園詩話·卷二》)
《續(xù)詩品·神悟》“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fēng)。惟我詩人,眾妙扶智。但見性情,不著文字。宣尼偶過,童歌滄浪?!睂τ谶@段文字,《隨園詩話》中也有論述:“黃黎洲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fēng)云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fēng)云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jié)之于不散?!蔽ㄓ小耙栽侣讹L(fēng)云花鳥為其性情”,方可“與神通”,也才能傳達出大自然的神韻。有時,神與心會,妙不能言?!胺蛟姙樘斓刂?,有定而無定,到恰好處,自成章節(jié),此中微妙,口不能言。”(《隨園詩話·卷四》)這些,強調(diào)的都是靈感。其實作文不僅需要靈感,還需要刻苦?!笆捵语@自稱:‘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gòu)。’此即陸放翁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構(gòu)思,聞人聲則怒;陳后山作詩,家人為之逐去貓犬,嬰兒都寄別家。此即少陵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廢:蓋詩有從天籟來者,有從人巧得者,不可執(zhí)一以求?!保ā峨S園詩話·卷四》)“詩有有篇無句者,通首清老,一氣渾成,怡無佳句令人傳誦。有句無篇者,一首之中,非無可傳之句,而通體不稱,難入作家之選。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功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稱名手?!保ā峨S園詩話·卷五》);因此,詩文創(chuàng)作,“天籟”、“天分”與“人巧”、“功夫”都是缺一不可的。搠其源,靈感并非無跡可尋的“神物”,靈感是長期勤奮的恩賜。所謂“天籟”,所謂“天分”,沒有“鐵杵磨成針”的功力,自然是請不來的。
關(guān)于博采,上文已經(jīng)講到,博采既可以學(xué)百家之長,又可以捐百家之短,從而 “兼綜條貫,相題行事”。同時,在博采的基礎(chǔ)上,專習(xí)一家,用心揣摩,歷練出自己的風(fēng)格?!肮湃碎T戶各自標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臺新詠》溫李西昆,得力于《風(fēng)》者也。李杜排筼,得力于《雅》者也。韓孟奇崛,得力于《頌》者也。李賀盧仝之險怪,得力于《離騷》、《天問》、《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長篇,得力于初唐四子;則四子又得力于庾子山及《孔雀東南飛》諸樂府者也?!保ā峨S園詩話·卷五》) 第七,“自出機杼”——模仿與獨創(chuàng)的關(guān)系。 專習(xí)不等于機械模仿,不是說學(xué)“像”、學(xué)“似”,而是學(xué)“神”。當代著名畫家齊白石說:“學(xué)我者生,似我者死?!彼未膶W(xué)家歐陽修就生于“學(xué)”,死于“似”?!皻W公學(xué)韓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韓,此八家中所以獨樹一幟也。公學(xué)韓詩,而所作頗似韓,此宋詩中所以不能獨成一家也?!保ā峨S園詩話·卷六》)袁枚的發(fā)見,我們定當牢記在心。獨創(chuàng)關(guān)鍵在于能發(fā)抒自己的懷抱。袁枚說:“千古善言者,莫如虞舜,教夔曲樂曰:詩言志。言詩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離乎本旨也?!薄白類壑軝祱@之論詩曰:詩,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為則為之,我不欲為則不為。”“王陽明先生云:人之詩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肅揖,自有佳致。若帶假面?zhèn)鴥E,而裝須髯,便令人生憎。顧寧人與某書云:足下詩文非不佳;奈下筆時,胸中總有一杜一韓放不過去,此詩文之所以不至也。”(《隨園詩話·卷三》)可見,只有抒發(fā)真情實感,才能自出機杼,不落人窠臼。故云:“作詩,不可以無我?!? 第八,“情動辭發(fā)”——寫景與言情的關(guān)系。 抒情雖說與描寫、敘事、說明、議論并列為寫作的基本方式,但無論描寫,敘事,還是議論,抒情總是貫穿始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與。 ”(《毛詩序》)“情者文之經(jīng),理者文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感情是詩人天性的最主要的動力之一;沒有感情,就沒有詩人,也沒有詩歌。”(別林斯基)“萬華亭云:孔子‘興于詩’三字,抉詩之精蘊。無論貞淫正變,讀之而令人不能興者,非佳詩也。”(《隨園詩話·卷十六》)“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于心而釋??鬃铀啤d觀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其寫景,則不過‘可以觀’一句而已?!保ā峨S園詩話補遺·卷十》)“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以:杜甫長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保ā峨S園詩話·卷六》)
袁枚《續(xù)詩品》中將“崇意”列為第一品:“虞舜教夔,曰“詩言志”。何今之人,多辭寡意?意似主人,辭如奴婢。主弱奴強,呼之不至。穿貫無繩,散錢委地。開千枝花,一本所系?!闭Z言為思維的外殼。“意”即主旨,是思維的產(chǎn)物,它必須通過語言這個載體才得以發(fā)表出來。雖如此,語言仍是賓,意蘊才是主。如果意蘊淺,語言再精美、凝練,終就是“喧賓奪主”。當然,并不是說,語言無須錘煉,相反,語言同樣需要“千錘萬擊”,古人極重“煉字”。只是“煉字”必須以“練意”為前提才有美的價值。沈德潛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陳字見新,樸字見色?!? 第十,“復(fù)歸于樸”——平正與雕琢的關(guān)系。 詩文創(chuàng)作的境界與書法差強近之。“孫過庭《書譜》云:‘學(xué)書者,初學(xué)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后,仍歸平正。’予謂學(xué)詩之道,何以異是?”(《隨園詩話·卷七》)“沈存中云:‘詩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端整,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搜允且?。然求佳句,詩便難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閑身何必隱,不耽佳句易成詩。’”(《隨園詩話·卷十二》)“某太史自夸其詩:不巧而拙,不華而樸,不脆而澀。余笑謂曰:‘先生聞樂,喜金絲乎?喜瓦缶乎?入市,買錦繡乎?買麻度乎?’太史不能答?!保ā峨S園詩話·卷五》)固然“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于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譬如大貴人,功成宦就,散發(fā)解簪,便是名士風(fēng)流。若少年紈绔,遽為此態(tài),便當笞責(zé)。富家雕金琢玉,別有規(guī)模,然后竹幾藤床,非村夫窮相。”(《隨園詩話·卷五》)“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鬃釉唬骸橛?,詞欲巧。’孟子曰:‘智譬則巧,圣譬則力?!?,即曲之謂也。崔念陵詩云:‘有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栽?!”(《隨園詩話·卷四》)“老年之詩多簡練者,皆由博返約之功。如陳年之酒,風(fēng)霜之木,藥淬之匕首;非枯槁閑寂之謂。然必須力學(xué)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齊之沈麟,年過八旬,手寫三千紙,然后可以壓倒少年。”(《隨園詩話·卷五》)“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淇奧》)復(fù)歸于樸是也。 第十一,“妙在于空”——質(zhì)實與清空的關(guān)系。 張炎在《詞源》中講:“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鼻宕蛳辇堈f:“清者,不染塵埃;空者,不著色相之謂?!薄皣蓝言唬骸苍娢拿钐?,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內(nèi),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定員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毒拔摹秾Υ蹭洝吩疲骸盍x山《人日詩》,填砌太多,嚼蠟無味。若其他懷古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一可以為戒,一可以為法。’”(《隨園詩話·卷十三》) 第十二,“詩非一格”——含蓄與直露的關(guān)系。 “千古善言者,莫如虞舜,教夔曲樂……曰:聲依永。言聲韻之貴悠長也?!睂τ谠娢模斢醒酝庵?,“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薄皣罍胬私瓒U喻詩,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苏f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元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滄浪之音,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角,顯渡河,掛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放能收,方稱作手?!保ā峨S完詩話·卷八》)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各種風(fēng)格、各種創(chuàng)作手法融匯一體方妙。 第十三,“鹽在水中”——典故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袁枚說:“余嘗謂魚門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少。我輩所以不如古人者,變其胸中書太多。昌黎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嗉创艘狻|坡云:‘孟襄陽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少?!┯奚今g之云:‘東坡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詩如人之眸子,一道靈光,此中著不得金屑,作料豈可在詩中乎?’予頗是其言?!保ā峨S園詩話·卷十三》)好作文而不讀書,必然寡淡無味;書讀多了,又好“掉書袋”,寫起文章來也乏味得很。挺矛盾的。其實,只要處理好典故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問題也就解決了。如何處理這一對關(guān)系呢?“我手寫我心”。他說:“浦劉愚山長云:‘詩生于心,而成于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運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丁西扯,左支右吾,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保ā峨S園詩話補遺·卷四》)不能發(fā)抒自己的真性情,自然就會被古人被他人的思想、言辭所左右。就如袁枚所講的請客的比方:“酒肴百貨,都存行肆中。一旦請客,不謀之行肆,而謀之于廚人,何也?以味非廚人不能為也。今人做詩,好填書籍,而不假爐錘,別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賓矣。”(《隨園詩話·卷六》)蘇軾曾經(jīng)說過,作文當以意為先,然后經(jīng)史子集皆為我所用。達到“運化成語,驅(qū)使百家,人習(xí)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的化境方大功夫。
第十四,“修改不輟”——修改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夫用兵,危事也;而趙括易言之,此其所以敗也。夫詩,難事也;而豁達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人西云:詩初成時,未見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fù)改正之。隔數(shù)日取閱,瑕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shù)四,方敢示人。此數(shù)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而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余《續(xù)詩品》有云: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保ā峨S園詩話·卷三》)古今中外,文學(xué)大家們的經(jīng)驗證明,文章是改出來的。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他自稱“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其中甘苦,非創(chuàng)作者,怎得知之!袁枚還說:“人稱大才者,如萬里黃河,與泥沙俱下。余以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濤浴日,所見皆金銀宮闕,奇花異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詩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寵雜,名家必選字酌句?!嗟溃鹤髡咦悦斪髅遥购笕酥梦矣诖蠹抑?;不可自命為大家,而轉(zhuǎn)使后人摒我于名家之外。常規(guī)蔣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頹唐,才人膽大也?!挠嘁詾槿??!保ā峨S園詩話·卷一》)這既是創(chuàng)作中的錘煉語言,也是創(chuàng)作后的字斟句酌,一絲一毫敷衍不得。 第十五,“心虛詩進”——自力與求教的關(guān)系。 “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保ā峨S園詩話·卷四》)創(chuàng)作者總會囿于識見、知識、閱歷和主觀的自珍心理,創(chuàng)作中常有考慮不到處,因此,向別人請教是必要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古今中外,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在《隨園詩話》中記載了多個這樣的小故事。最為膾炙人口的是這樣一則:“齊己《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梅。’鄭谷曰:‘改幾為一字,方是早梅?!R己下拜。”(《隨園詩話·卷十二》)虛心求教,是提高創(chuàng)作水平的重要方法。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經(jīng)常將創(chuàng)作好的詩歌讀給老人婦女們聽,如果,他們聽不懂,他就要對詩歌進行修改。這也是白詩平易曉暢風(fēng)格形成的重要原因?!皠⑾忌雅c余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嘀^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保ā峨S園詩話·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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