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應用型本科教育

中國工程院原院長、院士 朱高峰

    一、概念與方向

（一）面向。

要談應用型教育，首先要界定清楚什么是應用型人才，應用型人才面向什么需求。人類社會中的活動可以分為經濟、政治、文化三個方面，其中經濟活動是基礎，而文化從廣義上來講包括科學研究。經濟活動包括生產、流通、交換，其中生產是物質基礎，而生產中又包括操作、管理和技術等各個方面。

    所謂應用型，就是面向整個經濟活動的人才類型，應用型人才所面向的當然不止于經濟領域，但主要是經濟領域。與應用型相對應的是研究型或學術型，因此除了純科學研究（即不以直接應用為目的，而是為了探索事物規(guī)律的研究）以外的人才，包括搞技術研究的在內，都應屬于應用型，因為技術研究的目的在于應用，應該說，離開了應用的技術研究是毫無意義的，因此應用型人才包括了人才中的絕大部分。

（二）層次和類型。

1、層次。層次有兩種意義，首先是教育的階段層次。高等教育范圍內有?？?、本科、碩士、博士等階段。其次在教育機構的層次上有所謂一流與非一流（應分為幾個等級并不清楚），研究型與非研究型等等。

    2、類型。類型也有兩種意義，首先是領域的不同，如理、工、農、醫(yī)、文、史、經、法等。其次是按面向分的類型，如研究型、應用型等。

    3、層次和類型是不同的概念，其間有一定的對應關系，例如研究型層次的教育機構，應該從事研究型類型的教育。但對應并不是絕對的，不能說研究型學校就不能培養(yǎng)應用型人才，非研究型學校不能培養(yǎng)研究型人才，但大體上有這樣一個趨向。

（三）人才類型與就業(yè)的關系。

現(xiàn)在有一種提法說職業(yè)教育是以就業(yè)為導向的教育，這當然是對的，但不能反過來說非職業(yè)教育（由于我國目前高等職業(yè)教育定位在?？疲虼吮究萍耙陨隙际欠锹殬I(yè)教育）就不是以就業(yè)為導向。在目前的社會發(fā)展階段中，上學以后都要就業(yè)，并且絕大部分人上學的目的就是為了有個好的就業(yè)機會。就業(yè)對辦學的導向越來越強。因此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教育培養(yǎng)的人只是就業(yè)的領域和崗位不同，也有就業(yè)面寬窄的區(qū)別（寬窄不能決定好壞，有的雖然就業(yè)面窄，但需求強烈），但卻沒有不就業(yè)的問題。

（四）人的區(qū)別。

由于先天的區(qū)別和后天不同環(huán)境的影響，人的愛好、特長等都是有區(qū)別的。有的人心靈，有的人手巧，有的人沉湎于閱讀，也有的善長于文藝。因此抹煞人的專長，把所有的年輕人都壓到一個模子里去是錯誤的。應該允許，以至鼓勵人的多樣性發(fā)展，使每個人各得其所，都有用武之地。

    二、教育的內容

    教育的內容概括來說包括知識、能力和品德三個方面，這三者總括起來構成一個人的素質。

（一）知識。

知識內容非常廣闊，并且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膨脹。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選擇合適的知識來教和學，這就不僅有個內容問題，更有一個結構問題?？紤]知識結構，有三個角度：

    1、理論體系的完整性。對于理科教育，由于其目的是掌握該學科的理論體系，以進一步尋求學科發(fā)展的機遇，因此在本學科范圍內，必須要講求體系的完整性。

    2、實際需要的現(xiàn)實性。對于工科等教育來說，掌握知識的目的在于應用。因此要從所學專業(yè)的實際需要出發(fā)來組織知識結構。

    3、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動態(tài)性?？茖W技術的發(fā)展在近年來大大加快了，因此教育中的知識內容要不斷更新。對于快速發(fā)展的學科和專業(yè)，如信息領域、生物領域尤其如此，對新出現(xiàn)的交叉學科要納入到相應的教育中去。

應該從以上三點出發(fā)，對課程、教材體系進行改革，并且動態(tài)地跟蹤調整，在理工以外其它各科教育如農、醫(yī)等內部都可以分為理論和實用的兩部分。

（二）能力。

能力也是多方面的，主要的包括：

1、思維能力——基礎是邏輯思維，包括分析和綜合、演繹和歸納、收斂和發(fā)散。在此基礎上也要有一定的非邏輯思維，包括形象思維和靈感，當然后者很難有規(guī)范化的培養(yǎng)方式，只能在相當積累的基礎上自然形成。

    2、溝通能力——這是中外各國對高校畢業(yè)生能力調查中普遍處于弱項前列的。溝通能力是現(xiàn)代社會存在的基礎條件，教育必須與之相適應。

3、技藝能力——也就是通常說的動手能力。這不但對應用型人才重要，即使是科學研究人才也就具備，譬如，做實驗的技巧對于退坡研究人才就是非常重要的。

    4、學習能力——學校教育在人的一生中只占了一小段時間，在就業(yè)以后還要不斷提高充實自己，因此在學校中應使學生掌握學習能力，包括學習書本知識的能力和在實踐中總結提高的能力。

（三）品德

品德包括不同層面的內容，體現(xiàn)在個人對待別人、對待社會和對待自己的認識、態(tài)度、行為舉止上。

首先是個人修養(yǎng)，個人修養(yǎng)很難用語言來準確全面表達，但是一般來說可以從其行為舉止上被識別的。其次是基礎道德和社會公德。這些對于所有社會成員都是應該具備的。對于高等教育階段來說，還應該使學生具有與所學專業(yè)相關的職業(yè)道德的內容。

（四）知識、能力、品德的關系

對我們稱之為人才的個人來說：知識、能力、品德三者缺一不可。但作為人格發(fā)展的三個不同方面，三者是不等價的。也可以說，三者是不同的三個維度，互相之間不能替代。在總體評價時也不能把三者簡單相加。三者與其說是相加的關系，不如說是相乘的關系更為恰當，即對一個人來說：

素質=知識×能力×品德

式中知識和能力都是正數(shù)，最小為零，而品德則可有正負，一個人品德為負時，其知識和能力越大，整個素質越負。

    三者的教育方法也不一樣，一般來說：

    1、知識靠傳授。傳授包括教師直接講授，也包括在教師指點下學生自己從書本中或通過其它途徑獲得。更廣義一些，學生可以獨立獲得或者離開學校后自學獲得知識，但書本是前人寫的。通過讀書獲得知識也是一種傳授，是間接傳授。

    2、能力靠訓練。能力靠聽課、讀書是得不到的，而要靠實際動腦、動手。做實驗是訓練，參加實習是訓練，解題也是訓練，訓練是獲得能力的主要途徑。

    3、品德靠養(yǎng)成。當然也可以講一些基本道理，但主要通過日常的一舉一動來養(yǎng)成，這里榜樣、示范和環(huán)境氛圍都很重要。當然利用各種機會，如紀念日等，組織一些活動也是一種重要的方式。

    現(xiàn)在存在的問題在知識結構老化，跟不上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尤其在一些快速發(fā)展的領域和新出現(xiàn)的交叉學科更是如此，但知識問題上大家認識還是比較容易統(tǒng)一，只是具體執(zhí)行中的問題。但能力和品德的問題就更大了。能力訓練中主客觀條件均很欠缺，缺乏投入和環(huán)境氛圍，也缺乏師資，使能力缺失成為普遍性的問題。至于品德，一是社會大環(huán)境中誠信缺失，道德敗壞的現(xiàn)象對學生產生的影響甚為嚴重，二是教育中把品德教育知識化、教條化，又是個普遍存在的問題，而教師以身作則、教書育人的責任已經很少了。

    （五）在具體教育方法上必須處理好以下幾個關系：

    1、灌輸與啟發(fā)。兩者都需要，并且隨著年級升高，啟發(fā)的比重應逐步加大。

    2、動腦與動手。同樣兩者都需要，在信息技術大量應用于教育中的情況下，應注意兩者的結合。不少事情光靠虛擬方式是難以真正掌握的，還必須有真正的實際操作。

3、知識和能力。兩都所占的比重可以根據專業(yè)領域的不同而不同，在應用性教育中能力訓練必須占相當大比重，同時要注重兩者的融合。

4、品德、知識與能力。品德必須貫穿于教育的全過程、全時空。品德教育不是去和知識、能力爭課時，而是要滲透到知識傳授、能力訓練中。

    三、實踐教育

    在應用性教育中，實踐教育占有突出的位置。目前對于教育中實踐環(huán)節(jié)缺失普遍感到優(yōu)慮，對恢復、加強實踐環(huán)節(jié)的呼聲很多，但作為一種教育方式，進行系統(tǒng)的有理論高度的研究還是很少。這里只想粗淺的提出幾個基本想法：

   （一）基礎。

實踐教育的基礎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作為一種教育方式，實踐教育既不是理論教育，也不是單純的實際操作。如果只理解為單純的實際操作，那么完全可以在畢業(yè)后在實際工作崗位上去進行，沒有必要作為學校教育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內容。人們可以從課堂上得到理論知識，得到對事物的初步認識，也可以通過實際操作，通過不斷重復取得實際經驗，但這兩方面都是不全面的，只有在理論指導下的實踐才能使人掌握完整深刻的認識，具有扎實的、牢固的經驗。因此實踐教育（而不是單純實踐活動）是必須的教育方式。

    實踐教育中的實踐是為教育目標組織的，有明確理論指導的實踐活動。它或者是為了驗證某一具體理論原理（如單項實驗），或者為了體驗某個專業(yè)領域的理論如何在實踐中得到應用（如綜合或專業(yè)實習），或讓學生主動用學到的知識和能力去完成某項任務（如課程和畢業(yè)設計）。每項活動都有明確要求，過程中有人指導、有人幫助，結果都有考核評價，這與工作中單純的實踐活動是有原則區(qū)別的。

（二）方式。

實踐教育的方式，可以有多種。如前面已經提到的實驗、實習、設計等，還可以有其他方式如制作、調查、體驗等等，應該對每種方式的特點、效果、在教育中的作用等進行深入的研究，才能從更高角度來理解掌握實踐教育，并做出科學的組織安排。

（三）實踐教育可以分校內和校外兩類。

3. 類別。

實踐教育可以分校內和校外兩類。校外實踐要與社會結合， 對工科和經濟等科目來說， 就是校企結合或產學結合。目前由于產學結合的大環(huán)境較差， 一些學校傾向于在校內自建實習基地，這當然是一種可行的方式，但它不能完全代替到社會、到企業(yè)的實踐。另一方面， 產學雙方如果結合得好，也可以延伸到校內。產學結合可以有不同方式，但歸根結底總是要達到雙贏，如訂單式培訓，學校應按照企業(yè)的要求來安排教學計劃。即使是非訂單式，學校也要調查多數(shù)企業(yè)的實踐需求來調整改革自己的教學活動。到企業(yè)、去公司同樣應使雙方受益，學校應做好相應的組織和思想工作，使學生到企業(yè)去真正能幫助企業(yè)產生價值， 而不是去“添亂”；反之亦然，企業(yè)在接納安排學生實踐的過程中，也應以良好的企業(yè)文化去影響學生，幫助他們形成應有的職業(yè)意識。

四、目前情況和存在的問題

如前所述，應用型教育在整個高等教育中應占最大的比重。實際上，高校畢業(yè)生的絕大部分也都在從事應用性工作，但目前應用型教育的發(fā)展并不理想，還存在很多問題。主要是大部分高校不愿意承認本科的任務主要是應用型教育，而都在爭取成為研究型大學，現(xiàn)在承認自己是應用型教育的主要是?？菩律駷楸究频膶W校，而且勇于承認這一點也并不是全部。對于?？坪吐殬I(yè)教育，普遍認為是低人一等，整個社會導向都是趨向于拔高層次，貶低和鄙視應用性工作和應用型人才，這非常不利于國家的發(fā)展和建設。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認識問題。

首先是對歷史發(fā)展階段的看法，認為中國要搞現(xiàn)代化，要建立創(chuàng)新型國家，因此大量需要的是研究型人才。而實際上中國目前還處于工業(yè)化階段，工程建設任務艱巨，大量需要應用型人才。即使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也還大量需要應用型人才。其次是傳統(tǒng)問題。傳統(tǒng)上中國文人就重學輕術，重理論而輕實踐，把實際動手解決問題或制造人工產品貶為雕蟲小技。學而優(yōu)則仕的觀念淪肌浹髓，這里的仕，是官僚和知識分子的結合，學習的目的是為了當官，即使當不了官，也要當不從事實際勞動的知識分子。

再次，對發(fā)達國家的教育了解片面， 把美國的研究型大學作為最高的追求目標， 沒有看到，即使在美國，研究型大學也只占很小的比重，而絕大多數(shù)高校是培養(yǎng)應用型人才的。

（二）體制政策問題。

首先是官本位，高校領導都有行政官員的級別。?？菩ｉL是副廳級，本科校長是正廳級， 其中進了某些名單的學校還可以升到副省級，這種行政等級對學校領導有很大的誘惑力。

其次，在投入和收費政策上不平等。投入有三個問題，一是投入總體上不足，教育經費占GDP的比重低于發(fā)達國家和一些發(fā)展中國家；二是不根據實際需要，而是按層次劃分， 如?？茖W校實踐環(huán)節(jié)比重大，需要更多的經費，但因為層次低，生均經費就少于本科； 三是馬太效應，越是條件好的名校經費越多，條件差的學校經費越少。收費也有類似情況，如上職業(yè)院校的學生，多數(shù)家庭經濟條件較差，屬于弱勢群體，但收費反而比普通院校高，實際上是雙重剝奪。最近提出的助學金辦法對此能起到緩解作用，但并不是從收費制度這一根本上解決問題。

更重要的是用人政策問題。一方面，由于高學歷人才數(shù)膨脹過快，很多單位人事部門不了解實際崗位對人的真正需要，盲目招收高學歷人才，用于不需要的崗位，造成新的學用脫節(jié)，給人以人才需求增多的假象。另一方面，在很多企業(yè)，不同層次人員之間的待遇差距過大， 對基層勞動者的待遇壓得過低， 也引導社會上單純追求高學歷的傾向進一步畸形發(fā)展。

（三）社會環(huán)境氛圍問題。

從社會意識上看，經過多年的發(fā)展，青年人只有走高學歷一條路，這已成為社會共識。過去講獨木橋，現(xiàn)在的擴招只是把橋拓寬了，但還是只有一座橋，既不是條條大路，也不是立交橋。盡管已經出現(xiàn)技能型人才緊缺、大學畢業(yè)生就業(yè)率下降等現(xiàn)象，但社會意識一旦形成，要改變還需要相當?shù)臅r間。

從社會責任上看，社會上習慣于把教育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都認為是學校的責任，而缺乏全社會都對教育負有責任的認識。廣義地說，社會風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社會的道德狀態(tài)、社會的具體環(huán)境等都對青年學生有多方面的影響，狹義地說，對于實踐教育，社會各方面，首先是企業(yè)，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目前這種企業(yè)責任恰恰是最為缺乏的。

從中小學教育( 國外稱為K- 12 教育) 看，由于應試教育的導向越來越強，使學生缺乏自主思維的習慣，缺乏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也缺乏品德的養(yǎng)成。

（四）師資和其他條件問題。一方面，由于教育中實踐環(huán)節(jié)的缺乏，畢業(yè)生缺少實踐經驗；另一方面，由于人事制度的限制，學校與企業(yè)人員互相兼職實際上不可能， 導致高校畢業(yè)生成為教師的主要來源，這種局面的持續(xù)，使教師隊伍中有實踐經驗者的比重越來越小， 與教育要求的差距越來越大。

在物質條件方面，投入不足前已述及。實際上，這幾年學校經費已有大幅度的增加，但主要用于蓋房子、搞校園建設。有的學校在教學設備上有較大改善，有的學校則變化不大， 加之學生多了，平均條件反而更差了。另一方面，由于學校建設經費的來源大量依靠貸款， 因此部分學校每年償還利息的錢就占用了相當部分的正常經費，這樣用于教學的經費就更少了。

五、主要建議

以上種種問題，牽扯面很廣，且存在已久，解決起來顯非朝夕之功。目前政府也已看到了一些問題，采取了一些措施，如不再大規(guī)模擴招，出臺受惠面較寬的獎、助學金制度等。學校層面該怎么做，筆者建議：

（一）明確面向。

絕大部分學校應該面向經濟社會第一線，面向應用。我們到美國加州州立大學(CSU) 去訪問時，校領導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不是UC( 加州大學) ，我們是面向應用的”。香港理工大學多年來一直堅持面向應用。這些學校都與產業(yè)界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面向應用是教育的主流，是光榮的歷史使命，絕非低人一等。

（二）清晰定位。

一流大學、研究型大學只能是少數(shù)，如果都是一流大學，也就無所謂一流大學了，絕大部分學校應該是普通的應用型大學。

（三）加強溝通。

應加強與政府、與社會、與企業(yè)、與家長的溝通；在校內，也應與教師、學生有更多的溝通，取得他們的理解和共識，溝通的基礎是學校自己要堅定，如果自己覺得挺不直腰桿， 那就什么也談不上了。

（四）力爭優(yōu)異。

在明確面向和定位的前提下，在自己所處的類型和層次中要力爭做好工作、處于前列， 要看到應用型本科教育的廣闊天地，無論是理論和實踐，無論是校內和校外，無論是教材和設施，無論是管理和引導，都有大量工作要做、可做。只要真正去做了，就一定能做出成績來。只有靠自己的實績，才能取得社會的承認，取得應有的位置。這里不應有爭議、有動搖， 而要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去做好。

( 本文根據2009 年5 月份在上海召開的/ 全國應用性本科教育0 學術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整理而成。

擅自《高等工程教育研究》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