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之命》在漢初伏生所傳《尚書》28篇之中，其撰作時代從來有兩說：一說始于《書序》，云“（周）平王錫晉文侯秬鬯圭瓚，作《文侯之命》”；另一說本自《史記·晉世家》，將該篇置于晉文公時。歷代學者各持一說，有不少爭論?，F(xiàn)代注釋《尚書》的著作，通行的如楊筠如《尚書核詁》[1]、屈萬里《尚書集釋》[2]262-263，以及近期問世的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3]2128-2136，就這個問題都有較詳細的討論，一致認為應從《書序》之說。定《文侯之命》在晉文侯時，可以視為學術(shù)界的共識。

在《尚書》的《周書》各篇之間，《文侯之命》內(nèi)容單純，也較為簡短。其所以與那些典重的篇章一起被選入《尚書》，應該是由于篇文記述了平王東遷，和《春秋》托始于魯隱公時一樣，標識了王朝衰微、諸侯力政局勢的肇端[3]2134-2136。因此我們研究《文侯之命》，不能只限于認定其系平王、文侯時書，還有必要進一步推求其確切年代，才能深入了解其歷史背景和本身意義。

對于《文侯之命》年代做出具體判斷的現(xiàn)代學者，有上面已經(jīng)提到的屈萬里先生。他曾有《尚書文侯之命著成的時代》一文，收入其《書傭論學集》。文章的要點見于《尚書集釋》。他說：齊召南《尚書注疏考釋》謂本篇作于平王元年。今按，昭公二十六年《左傳》“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句下，《正義》引汲冢書《紀年》云：“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以為大子，與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公所殺：以本非適，故稱攜王。”伯盤即伯服，《日知錄》卷二有說。“晉文公”之“公”當作“侯”。二十一年為晉文侯二十一年，即周平王十一年。然則本篇蓋作于攜王被殺，平王既定于東都之時，其時當為平王十一年也。[2]263①

其所說周平王十一年，為公元前760年。

把《紀年》所言“二十一年”當作晉文侯二十一年的說法，估計是來自王國維的《古本竹書紀年輯?！?，也是《紀年》研究者很普遍的意見，然而在清華簡《系年》發(fā)現(xiàn)以后，卻被證明是不對的。

現(xiàn)已收于《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第二輯的《系年》[4]，是戰(zhàn)國中期楚人著作的一部史書，內(nèi)容包括自周初到戰(zhàn)國早年的事跡。其第二章云（盡量用通行字體）：

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圍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繒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

《系年》這段關(guān)于兩周之際歷史的記述十分重要，許多地方可以與前面提到的古本《紀年》合觀，補充和訂正一些問題的看法。

首先是明確了幽王之后、平王之母來自西申，不是在今河南南陽的申國。南陽的申封于宣王時，其公室可能與西申有一定關(guān)系，為與西申區(qū)別，其青銅器銘文有時自稱為南申[5][6]。西申在今陜西北部，位于防御西戎的前沿，繒人也應該是受王朝的派遣，在這一帶設防的。

平王即當時本為太子的宜臼，遭到迫害被廢以后，便逃往母家西申。幽王出兵，圍攻西申，申人抵抗，不肯交出宜臼，于是與之聯(lián)合的繒人為西戎打開大門，導致王朝的覆亡。

《紀年》說幽王、伯盤“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這里“先是”一詞特別需要注意?？磥碓谟耐跞栽诘臅r候，申侯已經(jīng)聯(lián)絡魯侯（據(jù)《史記》年表應為魯孝公）和許文公，把逃來的宜臼推立為王了，這或許正是幽王、伯盤出兵伐申的原因。這次宜臼之立并未得到各方面的承認，以致楚人所撰《系年》不言此事。

《紀年》講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于攜，《系年》則說“邦君諸正立余臣于虢”，措辭不同，指的應系一事。幽王時執(zhí)政大臣是虢石父，《呂氏春秋·當染》稱他做“虢公鼓”，虢公翰當為其下一代的虢君，仍為朝臣的領袖。由此不難推想，擁立余臣的是原來幽王朝中的一班人。攜這個地名難于考定，清雷學淇《竹書紀年義證》引《新唐書》《大衍歷議》說“豐、岐、驪、攜皆鶉首之分、雍州之地”，也不能進一步查考。從《系年》稱立于虢看，攜當系虢國境內(nèi)的邑名。

在此還要指出，當時的虢肯定已經(jīng)不是在今陜西寶雞的西虢，而是遷到了今河南三門峽（舊陜縣），否則晉文侯就不可能到虢國把余臣殺掉了。

讀《系年》簡文，于立攜王后說：“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這個二十一年無疑是攜王的二十一年，相當晉文侯三十一年，公元前750年。

晉文侯并不在申侯等推戴宜臼的諸侯之中，他擁立平王的過程，《系年》的記載是這樣的：

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

所謂“周亡王九年”，當然不能由攜王被殺算起，因為那樣就超過了晉文侯在位的下限?！熬拍辍笔菑挠耐踔烙嬎?，相當晉文侯十九年，公元前762年。文侯逆平王于少鄂，少鄂不知所在，或疑即晉地鄂，在今山西鄉(xiāng)寧，地近黃河，是有可能的。平王自西北方來，路途必多險阻，我很懷疑《史記·秦本紀》所說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就發(fā)生在此時。

平王在晉文侯支持下立于京師，京師是指宗周，但是宗周近戎，同時經(jīng)過戎人洗劫又已廢壞，平王不得不向東遷徙到成周，這是為晉文侯二十二年，公元前759年。再過九年，文侯殺了攜王，平王的王位終于得到了鞏固。這就是《國語·鄭語》所云晉文侯定天子。

晉文侯這一事跡，也見于宋代著錄的晉姜鼎（《殷周金文集成》2826）。晉姜鼎是文侯夫人晉姜在文侯去世后所作，銘文說到文侯“虔不墜，覃京師，（乂）我萬民”，于省吾先生解釋說：“即魯，通旅，謂休美也?！稜栄拧罚?覃，延也?！孕菝兰坝诰??！盵7]這里“京師”一詞暗指周王，休美及于京師，使萬民得以乂安，說的正是定天子之事。

這樣，我們便可以回到《文侯之命》的年代問題上來。

篇文說：“嗚呼，閔予小子嗣，造天丕愆，殄資澤于下民，侵戎我國家純。”又云：“曰惟祖惟父，其伊恤朕躬。嗚呼，有績，予一人永綏在位?！笔峭跷灰讯ǖ目跉猓阒鋾r必在攜王已死，二王并立的局面結(jié)束以后，平王才有可能重賜晉文侯，命他歸還晉國。換句話說，這一定晚于文侯三十一年。那時文侯已到晚年，他卒于其三十五年即公元前746年。也許正是由于年歲的緣故，平王遣送他出朝返國。

還要提到，與晉文侯一起迎立平王的，還有鄭武公?！睹娬x》引鄭玄《詩譜》的《王城譜》云：“晉文侯、鄭武公迎宜咎于申而立之，是為平王。以亂故，徙居東都上（王字之誤）城?！币簿褪恰蹲髠鳌冯[公六年周桓公對平王之孫桓王所講“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薄断的辍冯m然沒有詳說這一點，然而述及事件的結(jié)果是“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政（通正，訓為長）東方之諸侯”，這便把當時的大勢講明白了。

附記：《系年》簡發(fā)表后，已有不少學者就其第二章所見“廿又一年”進行了深入討論，提出了種種見解，非常值得感謝。我以為該處簡文云：“……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币匀o年文例比勘，“立廿又一年”只能是攜王的二十一年。如第六章云：“（晉）惠公既入，乃倍秦公弗予。立六年，秦公率師與惠公戰(zhàn)于韓?！薄傲⒘辍币仓荒苁菚x惠公的六年。

至于簡文于攜王死后另說“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或提出在“亡”字下斷讀，這恐難成立。因為上面于幽王、伯盤死后已說了“周乃亡”，與此處呼應，不會再講“周亡”了?！爸芡鐾蹙拍辍边€應是“周無王九年”，這是由于宜臼在申，余臣在虢，都不在王都，也都未能得到普遍承認。周之無王，還是只可由幽王之滅算起。

注釋① 標點略予調(diào)整。

參考文獻

[1] 楊筠如．尚書核詁[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467．

[2] 屈萬里．尚書集釋[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

[3]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

[4]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

竹簡（二）[Z]．上海：中西書局，2011．

[5] 李學勤．論仲爯父簋與申國[J]．中原文物，1984（4）：31-32，39．

[6] 李學勤．膳夫山鼎與厲王在位年數(shù)[J]．中華文史論叢，2011（4）：1-7．

[7] 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9：149-150．

此次刊載李學勤由《清華簡〈系年〉論〈文侯之命〉》，見《揚州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