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九年(1359),64歲的楊維楨去到松江隱居。在元世,文人的忽隱忽仕比任何時代都要來得隨性,正如《富春山居圖》中隱喻的那樣,坐在亭子里的文人和江上垂釣的漁人之間,身份的轉(zhuǎn)換就在轉(zhuǎn)瞬之間。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辭職的官員、不久后會出仕的隱者、猶豫著或仕或隱的士人,在這樣的時代漩渦里被卷在了一起,彼此惺惺相惜,穿梭在頻繁的雅集里。楊維楨也是一樣。此前,他于至正九年(1349)曾在松江小住,次年便前往杭州做官,現(xiàn)在,他又回到了松江的雅集中。天性跳脫又熱烈的楊維楨是社牛一枚,非常適應雅集,早在至正八年(1348),他已是江浙一帶文人雅集圈的精神領(lǐng)袖,明人寫的元代隱逸傳里說他“無日無賓,賓至無不沉醉”,拜見的、求文的,每天絡繹不絕,“座無虛席”。但有些人有些事,你不知則已,一見便是傾心——我最近的一次動心,便是為張中的《桃花幽鳥》。張中并非生于繪畫世家。他的曾祖父是南宋的海盜,后來被招安做了元朝的官,到祖父張文龍、父親張?zhí)祺氲臅r候,家境已是很好,是出過三品官和皇上親兵的門第,張中因為這些祖蔭的緣故也得了朝廷的官職,這時已是元末,天下大亂,他回到故鄉(xiāng)松江隱居,讀書終老。野政老人隱者流,清溪繞屋似愚溝。自編蒲葉作素簡,時瀉松花洗玉舟。仲連未遽蹈東海,孺子還復棲南州。別來清事想不廢,詩成應畫李營丘。李營丘是五代李成,被宋人尊為繪畫界扛把子的“古今第一”,這個海盜起家的家族里,竟然出了一個畫家。張中曾跟著黃公望學山水,應該畫得很好,據(jù)說,如果畫上沒有題名的話,是黃公望畫的還是張中畫的,簡直分不清。但張中留名后世的,不是山水,而是水墨花鳥?!霸缹懮谝弧保呛髞砣藢堉械哪ぐ荨蓮堉械拿诌€是很少被人提起,他與王淵齊名,王淵至少被寫入了高居翰的《隔江山色》里,張中卻沒有。我盡其所能,也只能搜羅到一點點資料——關(guān)于他曾祖父張瑄,他伯公張文虎,他祖父張文龍,他父親張麟:張家曾上到青云又下到塵埃,在宋末元初的血里火里打滾,被重用,被抄斬,被流放,被起復,只些微讀了這些資料,我忽然就明白了,“張公子”是名不虛傳的,這樣的家族里,最容易生出有芝蘭之質(zhì),又能看淡一切變幻的子孫。張中該是個淡然清幽的人。唯其淡然,才能隱居讀書終老,唯其淡然,才有了那一樣淡然清幽的《桃花幽鳥》。畫中橫斜幾枝桃花,一只山鳥輕盈地棲息于枝上,這桃枝一直往上生長,陸續(xù)吐出花朵和蓓蕾,桃枝盡頭處,有一段落款“老鐵醉筆”的酣暢題字: 幾年不見張公子,忽見玄都觀里春。卻憶云間同作客,杏花吹笛喚真真。老鐵,就是楊維楨。因為楊維楨,這軸畫有了少見的“滿題”。“滿題”,是把一幅畫的空隙處完全題滿,比如《富春山居圖》子明卷,乾隆在上面題了五十五段字,最后再也找不到落筆的地方。中國畫里是很少有滿題的,因為滿題太討人厭了,乾隆因在子明卷上蓋了太多章、寫了太多字,被大家喋喋不休罵了許久。但《桃花幽鳥》的滿題不一樣。《桃花幽鳥》上有十九人寫下的十九首詩,一一讀來,仿佛能看見那些題詩的人,看見他們陸續(xù)到來,看見他們沉吟回憶,看見他們悵惘哀傷。楊維楨與張中結(jié)識于何時已不可知,或許在楊維楨隱居于松江之前。至少在元至正二十年(1360),楊維楨與張中已結(jié)識。這一年,楊維楨曾為張中的“野政堂”作記,收錄在他的《東維子文集》里,記里把張中比作東漢末年的隱士龐德公、鄭子真,而張中說:“我只愿象陳嗣那樣致力于野政?!睆堉姓f的 “野政”,是象唐人陳嗣那樣隱居鄉(xiāng)里,順時耕作,時常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排解憂患,使族人和睦,兄弟親愛。從《野政堂記》大略可知張中的性格,他不似楊維楨那般狷狂、張揚,更近于王維那種沖淡、平和?;蛟S是這互補的性格讓二人成為友人,也或許因張中是黃公望的弟子,令楊維楨愛屋及烏——楊維楨自述平生所結(jié)交,只有兩個人他最佩服,其中一個就是黃公望。總之,在旁人的記憶里,“鐵仙詩句張公畫,二老風流昔擅名”(謝伯誠題句),在“二老”周圍,想來曾自然地形成一個文藝圈子,其中有袁凱、管時敏、顧文昭等。 這些人與張中、與楊維楨、以及互相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來往:袁凱(海叟凱)、管時敏(華亭管時敏)、顧?(顧謹中)、顧文昭和張中是松江同鄉(xiāng);袁凱、范公亮、管時敏、李诇(樗散生)與楊維楨亦師亦友;吳勤(匡山迂生)是管時敏的友人;貝翱是管時敏的同事,其父貝瓊又是楊維楨的弟子;謝伯誠的好友袁華,與張中和楊維楨都有詩文往來;范公亮、林右、葉見泰、花綸、李诇是浙江同鄉(xiāng);林右與葉見泰還是洪武年間同時被召入京的同僚;至于那位受畫者景初先生,可能是隱居于杭州的賽景初,他的表兄丁鶴年與管時敏、吳勤都是好友。 大約在洪武初年,張中為景初先生畫《桃花幽鳥》,楊維楨率先落筆,感嘆“幾年不見張公子”, 同樣感嘆“不見張公子,于今又幾年”的還有袁凱,余季約、李诇也先后落筆題詩。這可能是最早的一波題跋。十年以后,《桃花幽鳥》輾轉(zhuǎn)流傳到南京,此時楊維楨與張中都已故去——楊維楨卒于1370年,張中則未知確切的逝年,與張中同為松江人的管時敏感時傷事,題道:“十年不見故園春,畫里題詩半古人。”時在南京為官的顧文昭也感慨“十載都門重見畫,忽聽鄰笛使人愁”。傷逝之情,悄然郁積。 又數(shù)年之后,此畫被胡同文購藏,范公亮接受胡同文所請為《桃花幽鳥》題詩,在范公亮之前,林右、葉見泰也已應邀題詩。林右比楊維楨小很多,楊維楨卒的時候林右才十四歲,不可能有太多交集,故此林右的題詩“閑窗綠樹夏陰陰,看畫焚香寓賞心。宛似江南寒食后,桃花春雨喚春禽”與前幾撥相比,交情濃淡自見。再往后,云霄、公祐、貝翱、朱京、丁子木可能是最后一撥題寫人。到這個時候,畫上已幾無落筆空隙。最引人傷懷的還是“華亭管時敏”那句“畫里題詩半古人”——題詩人紛紛老去,故去,到最后,只剩下這靜默無聲的桃花幽鳥、鐵劃銀鉤,好似是玉山雅集存留在世間的一點影子。是啊,真象是一場紙上的玉山雅集啊,有詩,有畫,有楊維楨鎮(zhèn)場,有眾才子唱和,有惺惺相惜,有風流漫溢,只是沒有了玉山主人顧瑛。玉山雅集因顧瑛的玉山草堂而得名。 玉山草堂今在昆山巴城鎮(zhèn),是昆山首富顧瑛于界溪之上修建的別墅一景,別墅原名“小桃源”,后來改喚“玉山佳處”,玉山草堂是顧瑛在其中讀書起居的所在。“玉山佳處”或者“玉山草堂”建于顧瑛四十歲左右,彼時這位會賺錢、愛文藝的富豪將家里的產(chǎn)業(yè)交給子婿打理,自己慢慢營建心目中的“桃源”,至正八年(1348)二月,“桃源”模樣初成,恰這時,楊維楨前來拜會顧瑛,從此,在雙主人——玉山主人顧瑛和雅集主人楊維楨的合力加持和互相成就下,玉山雅集引爆出圈,引無數(shù)才子文人競折腰。透過時人和后人的描述,我們隱約可窺見當時的場景: “玉山主人方執(zhí)玉麈長嘯,意氣自如。時適當中秋之夕,天宇清霽,月色滿地。樓臺花木,隱映高下,是猶天中之畫,畫中之天。乃張筵設席,女樂雜沓,縱酒盡歡。同飲者:匡廬仙于立彥成,袁華子英,張守中大本,玉山復擘古阮, 儕與胡琴絲竹,并歌聲為表里,厘然有古雅之意。予亦以玉簫和之……" 這是至正十二年(1352),玉山嘉賓之一熊夢祥自淮楚趕來參加玉山雅集記下的一段文字。熊夢祥也是玉山雅集的常客,與他同為??偷倪€有楊維楨、倪瓚、王蒙、張雨、袁華等等,元季知名的文藝圈大咖幾乎被顧瑛全數(shù)網(wǎng)羅到雅集中。這樣的雅集從至正八年(1348) 到至正二十八年(1368),前后不下百次,持續(xù)二十年——上巳、端午、中秋、重陽等節(jié)令須集,賞花釣魚、送往迎來、出游湖山須集,友人贈送魚鳥硯柑書畫等須集,一雅集,便有茶酒、歌舞、投壺、猜拳、對弈、談玄、參禪、品古……尤其不能少的是詩詞唱和,故此留下七部與雅集有關(guān)的詩集,因參與雅集而留下名字的文人才子將近400人。 主人輕財熱情,客人博學多才,環(huán)境既雅,飲食又精,賓主之間也隨意無拘束,人少三人也聚,人多幾十人也聚,歡迎的大門隨時敞開——因為玉山雅集的存在,元末戰(zhàn)亂中的文藝圈,有了許多美好的回憶。 我們不能確知《桃花幽鳥》上的所有題詩者是否都有玉山雅集的記憶,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應該參加過或聽說過玉山雅集,并與楊維楨交好、與張中相識,這應該是玉山雅集圈里的一個以松江人、浙江人為主的更小的圈子。 至正十六年(1360)以后,時世愈來愈艱危,顧瑛的家產(chǎn)在戰(zhàn)亂中也有很多損失,甚至到了雅集者自攜果、酒來會的地步,見面也愈來愈難,但玉山雅集仍在艱難維持。
直到洪武元年(1368),顧瑛因種種原因不容于新朝,被朱元璋發(fā)配到臨濠勞改,次年,六十歲的顧瑛死于臨濠, 與他一起離開世間的還有玉山雅集。 一切,風流云散。 楊維楨曾被朱元璋強召入朝,后來借故辭歸,死于1370年。袁凱、管時敏、葉見泰、林右都曾進入新朝廷當官。袁凱后來裝瘋辭歸。管時敏富貴終老。葉見泰官至刑部主事。林右被朱棣劓刑致死。人可以再聚,但再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納他們無所顧忌的肆意放懷。是《桃花幽鳥》,曾將這些人又重新聚集到了一起,跨越時間,跨越空間,緬懷他們曾經(jīng)的舊時代。在新時代里,舊時代只是殘存的、不合宜的一點影子。甚至連這點影子也須隱蔽地存在——在已習慣了簽題年號或年份的時代,所有人都默契地沒有署上年號或年份,我們無法知道究竟張中初畫于何時,楊維楨首題于何時,誰又是最后一個題畫者。所有的感慨都沉默地交給了時間。七百年后,自會有后來人看見這舊時代的影子,看見一個時代的傷逝。三高士與松江(《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11月第1版)作者:任淡如 本文為菊齋原創(chuàng)首發(fā)。公號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我們開白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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