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我給媽媽推薦了那部臺灣微電影《講話沒有在聽》，說它雖以死亡為背景，卻處處透著詼諧與家的溫暖。母親看罷，卻回我說：“這種片子看了難受?！蔽抑?，她終究未能從那段駭人的陰影里走出半步。

想來，人活著真是不容易，高低要經(jīng)歷死亡，可偏偏自己的盡頭還沒有來，就要品味親人的離別。

我們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向來是諱莫如深的。我們避談它，仿佛不提便不存在；我們恐懼它，因為未知；我們悲傷它，因為永別。然而《講話沒有在聽》里的那家人，卻在靈堂前斗嘴、說笑，甚至為死者準備了他生前最討厭的壽衣——因為那是最貴的。這般的“不敬”，反倒顯出幾分真性情來。

昨夜我夢見媽媽在廚房熬制牛肉粒醬。那是姥姥之前常做給我們吃的。夢中蒸氣氤氳，醬香四溢，母親背對著我，肩膀一聳一聳。我走近了，方知她在哭。她轉過身來抱住我，眼淚滾燙地烙在我頸間。“我想我媽了，”她說，“我怕有一天你也會這樣想我?！眽衾镂覀z緊緊地抱在一起，直到這擁抱的力度將我驚醒。

輕柔的夜色，靜靜地呢喃著人世間無法言說的情感。四周安靜得只剩下孩子勻稱的呼吸。

《講話沒有在聽》，我在短視頻平臺刷到的時候，并沒有帶入自己的經(jīng)歷。我共情了那個死去的老頭子，看著他以靈魂形態(tài)游蕩家中，旁觀親人們?yōu)樗β?、爭吵、哭泣、說笑。他試圖參與，卻無人聽見。這設定倒與《尋夢環(huán)游記》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墨西哥人的觀念里，死亡不是終結，只要世間還有人記得你，你便永遠活在“亡靈國度”。兩部作品都輕巧地掀開了死亡可怖的面紗，露出其下溫暖的底色：記憶與愛能戰(zhàn)勝死亡。

然而反觀我們自己的文化，卻將死亡妖魔化了。孩童問及死亡，大人便慌忙岔開話題；老人病重，家人只敢說“沒事的，會好的”；喪禮上，人們機械地遵循古禮，卻不敢真正面對那具冰冷的軀體所代表的意義。我們缺乏死亡教育，于是對死亡只有本能的恐懼，而無理性的認知。殊不知，正是死亡的必然性，才賦予生命以緊迫與珍貴。

母親那一代人尤其如此。她們將死亡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但愈是逃避，愈被其陰影籠罩。我想念姥姥，所以我想，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狠狠地看遍風景，狠狠地經(jīng)歷世事，狠狠地感受活著，然后到時候才能講給她聽。

牛肉粒醬的香氣從記憶深處飄來。姥姥做的牛肉醬總會成為餐桌上的點睛之筆。有一次在飯桌上，姥姥問各家的牛肉醬吃完了沒有，弟弟脫口而出：“姥姥你上次做得太多了，放冰箱里都長毛扔了?！贝笠搪犃T趕緊阻攔：“你這么說，姥姥聽了多傷心?。　钡艿荞R上改口：“沒長毛姥姥，全吃了，一點兒沒扔！”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最喜歡吃姥姥熬的牛肉醬，牛肉切成均勻的小粒，慢火熬煮，直到醬色紅亮，肉質酥爛。出鍋后撒上香香的白芝麻，存放在罐子里，吃的時候舀出一勺盛在小碟子里，放在餐桌上無論搭配什么菜肴都能錦上添花。

《講話沒有在聽》中最動人的一幕，是家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死者靈魂的存在，圍坐在一起，像他生前那樣聊天。他們說瑣事，發(fā)牢騷，甚至互相調侃。死亡在此刻不再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而成了連接彼此的紐帶。這讓我想起每年過年回姥姥家時，家里人有說有笑的日子。

有一年姥姥煮香腸，開著小火放在廚房里忘了。廚房門關著，晚飯后小弟進廚房拿東西，也沒開燈，突然“嗷”的一聲沖出來說：“廚房里什么都看不見了！”大人們趕緊查看，這才發(fā)現(xiàn)是鍋燒干了，白煙把廚房填滿了。大家哄笑一陣，一直把這件事當玩笑逗姥姥開心。老舅總說：“這老鄂太太，記性真不咋地?！?/span>

不曾想，后來最先刺痛我們的，正是這句曾經(jīng)的玩笑話。姥姥記不住事了，靈魂比身體先一步向我們慢慢告別。

死亡終將降臨，這是鐵律。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更應“狠狠地活”——活得認真，活得盡興，活得無愧于心。就像姥姥的牛肉粒醬，滋味濃郁，回味悠長；就像那部微電影里的家庭，在死亡面前依然敢笑敢鬧；就像媽媽終于把思念化作毛線，用鉤針在姥姥的遺像前鉤織了幾朵神采奕奕的菊花。

雖然我常常勸媽媽要放下執(zhí)念，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但輪到自己的時候，卻根本不敢想象沒有媽媽的日子我該怎么活。我曾說過要和媽媽住在一個骨灰盒里，回到生命最初的狀態(tài)，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分離。但不知后人會如何以他們自己的想法，重新解讀我們的母女之情。

總有人會成為姥姥。

媽媽接過了“姥姥”的稱謂，如今又在我兒子的世界里熬煮著屬于他記憶里的香味。也許生命的生生不息就體現(xiàn)在這份香氣里吧，最平凡的普通人餐桌上，總會一代代延續(xù)著被柴米油鹽包裹的思念。這份思念讓我們一家人無一缺席，隔著生死，卻緊緊簇擁成最燦爛的煙火。

而我們，終將帶著逝去之人的溫度，繼續(xù)走向人生的更遠處。因為會死，所以要更熱烈地活；因為愛過，所以不怕記得。  

死亡讓生命有限，而愛，讓它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