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瞿秋白,和他的政治信仰沒有關系。 我倒覺得正是因為這個信仰,毀了他的一生。讀完他的《多余的話》,我感覺他給自己的定位還是準確的——文人。 這個文人不是指一般的有專業(yè)特長的知識分子,那樣畢竟具有工具的價值。瞿秋白的的文人,是指自己都懂一點,但都不是很懂,既沒有系統(tǒng)的研究也就沒有相應的成就。 他引用過清朝一個漢學家的話,“一為文人便無足觀。” 這樣的文人,就如家庭中的軟裝。如果你講究生活的品味,這軟裝不能或缺;如果你只是為了實用,這種軟裝就成了累贅。 我們看到經濟型住房是沒有這些軟裝的,養(yǎng)一盆綠蘿都很占地方。放一只魚缸,都可能成了夫妻離婚的原因。 只為了居住而不是為了生活的空間,是不需要軟裝的。 軟裝只適合于寬敞的空間和有品味的主人,這兩者缺一不可。 瞿秋白所說的文人,就是社會或者說國家的軟裝。他只適合在一個和諧、富裕、相互友愛而不是相互敵對的社會環(huán)境下的存在。 二三十年的中國,是不需要這樣的文人的。 我們衡量一個社會是否文明、是否和諧,甚至是否發(fā)展,主要的指標就看有沒有這樣的文人,不是個案而是成批。 這樣的一批無以足觀的文人,能夠存在,能夠過得體面,說明了社會的包容,說明這不是一個完全物質的社會。 社會的精神文明,就是這樣的一批文人無意中創(chuàng)造的。就像一棟奢華的大樓,提升它品味的就是擺放在室內的那件擺件。 這樣的非工具性的文人,是一個國家的擺件。 瞿秋白要是真想做這樣的文人,實際在當時的環(huán)境也是有機會的。他做不了魯迅,也可以做林語堂、梁實秋,最不濟做個獲釋后的陳獨秀,在民國這樣人文環(huán)境下,他也是可以過得很獨立的。 一個終究是文人的瞿秋白,陰差陽錯地選擇了政治。這開始就不是他的主動選擇,可一開始就讓他無法脫離。 當他踏上北去的列車,進入蘇聯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和政治掛在了一起。 他還是想做文人的,翻譯一下俄國的文學作品,但他的職業(yè)又讓他不得不翻譯政治類著作。 這些作品對他來說,也是一知半解,他是為了翻譯而去翻譯,就像他自己承認的,他也根本沒去好好研究過,到底他們說了些什么。 但他還是翻譯過來了,影響了許多人的信仰。這些人的信仰就來自他一知半解的翻譯,就如他自己承認有許多都是錯的。 那個時候的蘇聯是在輸出革命,這種行為放現在就是顏色革命,就是顛覆他國政權。當時沒有這樣的說法,許多人都以顛覆自己國家的政權為使命。 瞿秋白一開始是信仰無政府主義的,他在蘇聯接受主義馬克思,就是覺得馬克思有個共產主義社會,那個社會可以沒有政府,沒有階級、沒有壓迫,也就是和他信仰的無政府主義完全一樣,這是他接受主義馬克思信仰的原因。 但走向共產主義需要有個過程,需要階級斗爭,需要消滅另一個階級,當然就免不了暴力。這一些他也理解,可他的興趣不在這里,他還是只想著當個文人。 但他的擔子已經挑起來了,他做了這個組織的主要領導人。他做領導人的時候,正是這個組織到處武裝反抗的時候,他又去井岡山根據地呆了一段時間。 這讓他的身份完全改變,他不只是一個文人,他成了一個組織的領導者。盡管他一直說,自己對軍事沒有興趣,可這些軍事行動都是在他做負責人的時候發(fā)生。 他自然就要承擔這樣的責任。 從文人向政客的轉換,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是主動還是被動,瞿秋白都已經說不清了。 這個身份在當時就是匪首,是顛覆政權,只要被抓獲命運就已注定。 瞿秋白也是可以給自己找到一條生路的,那就是投降,就是供出同伙,就是聲明改變自己的信仰并表示懺悔。 但中國的文人,盡管百無一用,卻又有著自己的堅持。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不管對錯。 瞿秋白的從容就義,不是西方式的壯懷激烈,而是東方式的沖淡從容。 他對死亡的理解也完全是東方式的:人之公余,為小快樂;夜間安眠,為大快樂;辭世長逝,為真快樂。 1935年6月18日,他的戰(zhàn)友們在四處尋覓目的地的時候,他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這一天是他文人生活的極致。 對方把他安置在中山公園八角亭內,設美酒、奉佳肴,讓他自斟自飲,無人干涉。 這種尊重,是人性美好的體現。不因政見不同,而變成私人恩怨。 瞿秋白喝完酒后,緩步走出公園,手執(zhí)香煙,神態(tài)自若。如果身后沒有一幫軍警,那就是一個文人的夏日登山漫步。 找好一塊地方,面北盤足而坐,告訴行刑者:“此地甚好。” 此時的瞿秋白不是害怕行刑,而是渴望那顆子彈能讓他卸下所有的負累。他要去過他的真快樂了。 一個陰差陽錯卷入政治的文人,又因文人的固執(zhí)和堅守,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失去了生命。 他如果只是個文人,也不會死得這么早;他如果真是個政客,也不會這樣死;就是這種文人的本性和政客的外表,最終將他送向了死路。 他臨終前寫的《多余的話》,對于視革命為當然的人,就是一種軟弱,可對于一個文人來說,這是他思想的必然。 這篇篇幅不長的文章,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對自己思想的剖析,而是最后的一句話: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世界第一。永別了! 哪個革命者的遺言不是悲壯激烈的口號呢?只有文人,在生命的最后還會想到世間的美味。 這是他對生的留戀嗎?我覺得不是。 他在肯定自己來過這個世界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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