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作者叫曹雪芹,第一回已揭示出來。然而,長期以來,人們并不了解曹雪芹的生平與家世,那么這個名字也就只是一個符號或傳說。進入百年前的現(xiàn)代社會,著名學(xué)者胡適(1891—1962)和俞平伯(1900—1990)等積極倡導(dǎo)采用科學(xué)的方法研究《紅樓夢》,有關(guān)曹雪芹的歷史真相才逐漸浮出水面。
曹雪芹(1715—1763)名霑,字天祐,一字夢阮,號雪芹,別署芹圃、芹溪,內(nèi)務(wù)府正白旗包衣人,祖籍東北遼陽。玄祖曹錫遠(yuǎn)是明朝邊關(guān)守將,漢族,歸順后金。高祖曹振彥從龍入關(guān),立功受勛。曾祖曹璽(約1619—1684)、祖父曹寅(1658—1712)、父親曹颙(1689—1715)、叔父曹頫(約1695—?)共三代四人,近六十載,在南京擔(dān)任江寧織造,為宮廷督造服裝、帷帳、布料等各類絲織品,同時監(jiān)察江南地區(qū)的吏治民情,深得康熙皇帝玄燁(1654—1722)的寵信。曹寅還是一位詩人兼戲曲家,有《楝亭集》和《續(xù)琵琶》傳世,曾主持刊刻《全唐詩》和《佩文韻府》,遍交江南名士??滴醯垡簧文涎?,后四次均駐蹕曹家的織造府。曹家的煊赫,由此可覘一斑。孰料,雍正皇帝胤禛(1678—1735)登基以后,對曹家的巨額帑庫虧空及種種不端行為,甚為震恚,先是罷了曹頫的官職,后又傳令江南總督,實施抄家。江寧曹氏因此徹底敗落,不得不返回北京歸旗。那時候,曹雪芹十四歲,親眼目睹了曹氏家族天塌地陷的可怕一幕。
關(guān)于曹雪芹的身世秉性,他的友人敦誠(1734—1791)、敦敏(1729—1796后)、張宜泉(1720—約1770)、陳浩(1695—1772)均有所記述。曹雪芹擅長詩畫,嗜酒健談,處世曠達(dá),平日里以賣畫為生。早年任職宗學(xué),暮齡隱居西山,生活清貧。敦敏《訪曹雪芹不值》:“野浦凍云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保ā俄S詩鈔》)曹雪芹有個兒子,早殤,他因之感傷成疾,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溘然長逝,壽僅四十八歲。
脂硯齋評語:“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保仔绫镜谝换孛寂┒卣\《挽曹雪芹》:“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故人惟有青衫淚,絮酒生芻上舊坰?!保ā端乃商眉吩娂砩希┒孛簟逗痈杉嬵}壁兼吊雪芹》:“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憑吊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保ā俄S詩鈔》)張宜泉《傷芹溪居士》題下自注:“年未五旬而卒?!痹娫疲骸爸x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嗲樵賳柌匦薜兀浏B空山晚照涼。”(《春柳堂詩稿》)
迄今所知,在《紅樓夢》以外,曹雪芹僅留下一本畫冊及七絕一首。自題西瓜畫詩:“冷雨寒煙臥碧塵,秋田蔓底摘來新。披圖空羨東門味,渴死許多煩熱人。”(《種芹人曹霑畫冊》)另存題敦誠《白香山琵琶行》傳奇斷句一聯(lián):“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保ā耳匉嶁止P麈》)斷管殘瀋,吉光片羽,每個字都比金子還貴重。
曹雪芹所處的時代,史稱康乾盛世,是清王朝的鼎盛時期,也是中國宗法社會發(fā)展到巔峰的歷史階段,天下一統(tǒng),疆域廣袤,人口破億,國庫充盈,勢力強大,經(jīng)濟總量世界第一,是全球的冠冕。江蘇吳縣名醫(yī)薛雪(1681—1770)《送隴西公還閩》:“老臣宜盛世,此日是何時?方寸誠如許,九重恩未移?!保ā侗е檐幵姶妗肪砣┱憬闼嫾义X載(1708—1793)《敘村老話》:“盛世吉祥多善事,乾隆五十有三年。”(《萚石齋詩集》卷四九)小說中的林黛玉《杏簾在望》也說:“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第十八回)然而,光鮮亮麗的外表下,隱藏著深重的危機,主要是權(quán)力腐敗、內(nèi)耗加劇、鉗制嚴(yán)酷、人心渙散、科技停滯、亂象叢生,整個社會就像一潭死水,又像一艘巨型破船。只舉兩方面的例子。
一是文字獄。此指朝廷及其黨羽從著作中挑剔字句,羅織罪名,蓄意迫害文人。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以降,文網(wǎng)一直張著,相關(guān)罪案史不絕書,而以康乾盛世為甚,乾隆朝尤烈。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康熙、雍正兩朝的文字獄案近40起,而乾隆一朝竟達(dá)130多起。清代超過此前歷代文字獄的總和。參看上海書店2011年版《清代文字獄檔》增訂本,時見滅門,竟至凌遲,相關(guān)文獻記述慘絕人寰,慘不忍睹。由此,尸骨累累,血跡斑斑,思想遭禁錮,人才遭摧殘,知識分子動輒得咎,噤若寒蟬,社會上萬馬齊喑,一派肅殺之氣。安徽桐城方孝標(biāo)(1617—1697)《有客行》:“客從西湖來,必知西湖事。株連文字獄,殺戮無老稚。婦女裸且髡,連檣如鬼魅。”(《鈍齋詩選》卷五)方孝標(biāo)本人就是文字獄的一位受害者,因同邑戴名世(1653—1713)《南山集》案牽累,遭掘墓鞭尸、銼骨揚灰,親族坐死或流徙者甚眾。乾隆帝的堂弟弘旿(1743—1811)有機會讀到《紅樓夢》早期抄本,卻不敢借閱,就是怕粘上文字獄。他說:“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保ā堆臃沂腋濉罚┲钡降拦獬跄辏娙她徸哉洌?792—1841)《詠史》猶喟嘆:“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保ā抖ㄢ治募a》卷上)再晚些的廣東南海人譚瑩(1800—1871)《論詞絕句》也說:“易世恐興文字獄,子規(guī)誰許盡情啼?”(《樂志堂詩集》卷六)可見文網(wǎng)為害之劇之深。
二是外人見聞。乾隆五十八年(1793)癸丑夏秋之交,英國的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勛爵率領(lǐng)數(shù)百人出使中國,經(jīng)天津入北京,又赴熱河行宮,覲見乾隆皇帝,在游歷東南沿海地區(qū)以后,于翌年仲春經(jīng)廣州離開澳門。少年翻譯小斯當(dāng)東(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后來力主同中國開戰(zhàn)。史載:“庚午,上御萬樹園大幄,英吉利國正使馬戛爾尼、副使斯當(dāng)東等入覲。”(《清史稿》卷十五)這是中外交流史上的一樁大事。作為西歐諸國向中國派遣的首位外交使臣,馬戛爾尼及其隨同人員著有回憶錄與日志,詳盡記錄了他們在東方古國的所見所聞,鉅細(xì)靡遺,視角獨異,自然也不必顧忌什么文網(wǎng)。他們觀察到,康乾盛世確有富強繁榮的一面,但也有風(fēng)物凋敝的一面。許多人numb(麻木)、cowardly(膽怯)、dirty(邋遢)、poor(貧苦),相當(dāng)一部分底層民眾衣衫襤褸,飲食粗劣,簡直連歐洲大街上的乞丐都不如。這從一個側(cè)面表明,康乾盛世是國富民窮,國強民弱,普通百姓沒能獲得所謂盛世的真正實惠。
由此看來,四十七年之后,中英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清王朝遭遇空前敗績,并且一路滑下坡去,便不是偶然的了。康乾盛世實屬外強中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景況究竟如何,曹雪芹的《紅樓夢》會給你一個生動形象的參考答案。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保ā睹献印とf章下》)閱讀《紅樓夢》,要對曹雪芹的生平家世及他所處的時代有所了解,越多越好,越細(xì)越好。這有助于我們正確理解這本書,準(zhǔn)確把握個中精義與神髓。
傾國傾城翡翠裙,曹公筆妙更尖新。
欣逢李杜千年后,又見驚天動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