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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9年第4期第64-71頁，已獲授權，特此致謝！
荷蘭籍華文作家林湄是海外華文文學“歐華方陣”的排頭兵，小說、散文、詩歌等文體皆得心應手，水起風生。近年來學界較為注重對林湄的《天望》《天外》等長篇小說的評說，卻忽略了其散文創(chuàng)作。檢視林湄的《點亮高處的燈》《如果這是情》《帶你走天涯》《我歌我泣》《誘惑》《生命·愛希望》等散文集，在雙重文化背景中的跨域書寫大約有三十余篇和水有關。“水”為走出國門的林湄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內(nèi)驅(qū)力與原材料，并分解為“海·湖·河”的象征圖式貫穿于散文中。大海、湖泊、河流作為水的衍生形態(tài)，既是自然景觀，也是直接關聯(lián)作者的靈思并起主導作用的意象，被賦予特定的指義性，時而在空間位移中追溯個人生命的源頭，時而與自然萬物對話，演繹個人獨特的生存經(jīng)驗和文化自覺，繪制出多元文化語境中的精神圖譜。飲著閩江水長大、喜歡向命運挑戰(zhàn)的林湄，以開放的心態(tài)和文化自信，一路與水相伴闖天涯。林湄為何如此鐘情于水? 其散文中的人與海、湖、河怎樣糾結互動雙向闡釋? 以水為切口，能夠走進林湄精心構建的內(nèi)蘊豐厚、貫穿中西的文化水域與詩性空間。一、海之緣 散文是最切近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在世界的一種文體，可以直接表露作者的心路歷程和真性情。林湄認為: “散文的核心是真、情、理，以生命的真摯情感寫真善美的理念。”①詩歌、小說、戲劇可以虛構，而散文的本質(zhì)特征則是真實。“這一個”生在水邊長在水邊的“文癡”，實在是太愛水了，居然把自己的名字由“梅”改為“湄”，由木變水，此生相依。水的女兒林湄一生與水結下不解之緣，并將自己的人生履歷和文化記憶融進波濤注入散文創(chuàng)作， 文化水域是展示其文心風采的詩性空間。“凡有海水的地方就有華人”，遷徙流轉(zhuǎn)制造的漂泊是人類的一種習性，一種難以抑制的潛在欲望，這世界上一代又一代的漂泊者不斷遠行。歐洲這塊誕生了古希臘神話與荷馬史詩的“西洋”熱土，是以中國長安為起點的陸上絲綢之路的終點和“西天取經(jīng)”之地。早在 20 世紀初期，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的杰出女性如呂碧城、蘇雪林、袁昌英、馮沅君、凌叔華、林徽因、陳學昭、羅淑、陸晶清等留( 游) 學歐洲，接受了西方文明熏陶和教育洗禮，書寫了知識女性參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轉(zhuǎn)型過程中的艱難探尋。20 世紀 80 至90 年代以來，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洪流涌起新一波的移民潮，當下歐華文壇女作家異軍突起佳作頻出，正如蔣述卓所說，“一代又一代海外華文作家，接力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共同創(chuàng)造了海外華文文苑的龐大氣象和繁盛局面”②。傍水而居，在海的搖籃里長大的林湄鐘情于海，在空間位移中追溯個人生命的源頭，那些充滿書卷氣的文化散文里的“?！辈恢皇亲匀恢?，也是人生旅程之海，獨具特色的水意象與其海外華人作家的身份認同、精神特質(zhì)、文化心理息息相關。《我與?！返莱隽俗约号c大海與生俱來的緣分: “我生命的第一聲啼哭是發(fā)自海邊的一座古屋。躺在小小的，用竹條編成搖籃內(nèi)的我，已習慣于傾聽東海的潮音濤語， 像為我低唱婉約的催眠曲。”③童年時代的林湄與海的接觸不僅有戲水的歡愉，也有因溺水而一度滋生的“畏海癥”。閱歷是難得的資源，文學場域中飄洋過海的遠航是人生歷練的一種象征。中國古老的箴言把女子稱之為水，在所有物質(zhì)中水貌似柔弱其實最有柔韌性、適應性和穿透力。一個進取的人會不斷追尋更大的活動空間，一身“闖勁”的林湄，人生之旅每個節(jié)點幾乎都與水有關。在《讀大海》一文中寫道: “成年后，對海的認識雖不像童年那般單純，卻依然談不上意義和本原。無論是故鄉(xiāng)如皋的海嘯、上海外灘觀賞黃浦江浪、聽大連星海公園旁浪濤的拍岸聲、流連于青島西歐式居屋旁的幽靜海景，還是立足于被浩瀚大海環(huán)抱的香港島……均視海為一種自然現(xiàn)象。”④林湄的人生道路較為坎坷，她曾隨著國內(nèi)時代風云的變幻由“紅”變“黑”而起起落落，從大陸到香港再到西歐，歷經(jīng)“家變”和磨難，屢跌屢起，從不認輸，一路隨水漂著，終于在荷蘭鹿特丹港口駐足。“中國”與“女性”雙重邊緣的身份以及東西文化的沖撞，曾使初到異域的林湄有些“水土不服”。漂泊與流離是對舊我的告別，如想在異域生存和發(fā)展，就要應對命運的挑戰(zhàn)，適應新的空間并實現(xiàn)自我的重塑。作為一個從精神上站立起來的現(xiàn)代知識女性，林湄沒有停留在“精神難民”“掙扎求生”式的一味懷舊追往的狀態(tài)，她調(diào)整心態(tài)，感受邊緣，有了以“文學的名義”擁抱現(xiàn)實的充實感。海外華文作家既是人類精神的探索者，也是遠離故土深受多重文化熏染的苦行人，林湄深有感觸地說: “特別標有新移民身份的作家，一面在多民族、多膚色、多語言、多文化的人種里體悟人類的共性和個性，另一方面，在體驗新環(huán)境新生活中，努力適應、渴望機遇或有所依附的同時，又無法切割或中斷對既往生活經(jīng)歷的回顧、眷念和審視，難免對未來充滿著焦慮，或抱著既質(zhì)疑又寄望的態(tài)度，如'我是誰?’'我的文化是什么?’因而，海外華人的文學作品既有西方文化，也有東方文化，于是，回憶和展望、現(xiàn)實和理想、與他者與生活與工作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心理和人文光景，時而有種沒有依托的彷徨和迷茫，時而自我清高和孤鳴。”⑤林湄對海外華文作家這一群體文化心理的剖析有著自己的深切體驗，由于漂泊異域，在差異、碰撞、交流、互鑒的環(huán)境中生存，傳統(tǒng)的審美意識和思維方式亦將隨之變化。人在邊緣，有了距離，看問題和思考問題的方式方法也有所不同; 脫離本土置身于“天外”( 林湄小說作品名) ，在理解人類精神渴望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且看其自述: “多元文化社會雖然豐富多彩，但作為兩邊不到岸的邊緣作家，卻有一種特殊的奇妙感觸，即有苦有樂、有幸不幸以及一種遠離喧鬧的平靜感。”⑥文學是林湄心靈的安放處，她從自身命運的感受出發(fā)，在跨文化的新視野中直面“邊緣人”的人生境遇，突破原鄉(xiāng)/異域、離散/懷舊、文化身份/國族認同等方面的精神糾結，在感受生命的哀樂與迷惘、孤寂與喧嘩中，以行云流水般的文字還原文學“想象”的初衷，寫跨出國門的漂泊、寫華裔女作家的邊緣訴求和跨域經(jīng)驗、寫遨游世界的感悟以及中西文化的撞擊，將自己由母國到異邦的遷徙與自我救贖進行提煉與升華，本土和域外互為參照，抒家國情懷，敘浮世本相。水的流動形態(tài)與林湄走出國門漂泊流離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特質(zhì)相關聯(lián)，其散文創(chuàng)作不僅是從國內(nèi)到域外雙重人生經(jīng)驗的一種呈現(xiàn)，也是與水同行闖天涯的精神旅行之忠實而繁雜的心靈記錄和跨域書寫。漂流者對于“地球村”人的命運和際遇較為敏感和關注，“離散”“漂流”的意象成為海外游子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深受中西文化浸潤的林湄，擁有獨立自由的精神空間，像水一樣具有流動性和柔韌性，一道道漣漪中深潛波折與個性，期盼一路前行奔向大海并濺響自己的聲音。別稱“水王”的大海不僅是大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與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密不可分。“深奧且極具包容的海洋常被比喻為地球的子宮。所有生命都從原始海洋中孕育而生。”⑦ 浩瀚無際的大海神秘莫測，許多神仙、精靈、怪物都與這片深不見底的水域有關。起伏的波濤和呼嘯的海風是生命和自然的樂章，空間的廣闊性能夠給人帶來一種縈繞心頭的存在感和精神愉悅，因而作家偏愛把風光無限、充滿夢幻的海洋視為審美鑒賞的對象，“海”這一客體經(jīng)過藝術的“深加工”，則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林湄對海有著赤子般的熱愛，看海、聽海、讀海、寫海， 散文《我與海》《讀大海》《山與海》《在地中海沿岸游蕩》《愛爾蘭泛海記》《日光浴》《到大自然中去》《漁人海岸》《北戴河暢想》《歸途》等，大大拓展了海的審美空間。“海”是一種引人入勝的自然風光，對于林湄的成長經(jīng)歷、文學創(chuàng)作、人生感悟、審美愉悅等方面有著重要影響。其散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大海不只是自然景觀，也是心象與物象融合重鑄的意象，攜帶著遠行者的生命信息和藝術趣味，負載著豐盈的文化內(nèi)涵和隱喻意旨。她從一個普通游人的視角來審視大海的寬廣、渺茫、善變等，水天一色的壯闊無垠、海浪萬馬奔騰的視覺空間，給予其精神上的養(yǎng)料與沖擊，打開了心靈的新視窗。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說: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林湄對海的描寫多為體驗性的，情感投射大大超過了純粹風景的再現(xiàn)，通過寫“海”來表現(xiàn)她對大自然的熱愛和贊美。其筆下，“海”的開放性、多變性和空間的自由性得到很好地詮釋，而水意象則隱含著離家去國之后“離散”生涯的生命體驗，是一種具有跨越性的獨特精神歷程的形象敘寫。空間是一種與時間相對的物質(zhì)存在形式， 人們時常從地理學或物理學的層面來理解它，其實空間不僅僅是一個靜止的、被動的、簡單的場所或“容器”，或是地域意義上的存在，而是一個具有多維度意義的概念。散文的詩性空間是對真實空間和想象空間的整合與重構，強調(diào)空間與人的精神感知高度契合。陳劍暉指出: “我所推崇的'詩性’首先是建立在人的個體存在、人的生命本相和豐饒的內(nèi)心世界，是建立在事物的本原之上的詩性。這種詩性，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一種內(nèi)在的整體性和綜合美。它是散文最具心靈性的表達和情緒起伏的內(nèi)在旋律，是人對社會生活、對大自然的總體性感受?！?/span>⑧跨出國門的林湄置身于新的生存空間，在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切換中感悟人生，探尋東西方的文化背景、生存環(huán)境、社會歷史、個性和情趣以及審美觀、價值標準的差異，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抒寫性靈和個體的生命體驗。觀賞風景的最高境界是人自身內(nèi)心的平和從容，《愛爾蘭“泛海”記》寫的是一次令人神往的出海遠游和歷險，敢于闖天涯的林湄體驗了遨游世界的苦樂、驚慌與寧靜的際遇，居高瞰望，大西洋微波萬里，她任思緒馳騁奔流，將緊張、憂郁、容易胡思亂想的大腦置于自由、毫無功利、沒有競爭的天地里。天色突變，大海“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在狂妄憤怒地吼叫”，狂風呼嘯、游輪大幅度顛簸，平日的灑脫、坦然無畏正遭試煉。勇闖大海的林湄從容不迫地敘說著各種人面臨危難與險境時的姿態(tài)，并將東晉名相謝安與孫綽、王羲之“泛海”遭遇風暴的經(jīng)歷穿插其中，贊賞謝安“貌閑意悅”“吟嘯不言”的處亂不驚。先我及物，林湄將自己的直覺溶解到特定空間里，以純真的情愫接納擁抱筆下的景物，強調(diào)以“我”的精神主體完成抒情的自由。大海自古以來以其浩瀚無邊、深不可測令人或神往或恐懼，于之具有多重解讀，既是人類難以預測的命運的一種象征，也是寬廣包容的胸襟和宏偉志向的譬喻。林湄偏重通過空間形式表“情”達“意”，運用想象力將主觀情志過渡到外在具體的物象上，使客觀事物成為主觀情感的載體，從不斷變幻的海景中感悟蘊含的哲理，力爭創(chuàng)造出一個心物融合的境界，于是大海已遠遠超出其自然屬性，具有豐富的人文情懷。贊頌大海的神性: “它不修飾，沒有做作，更無心計，言行舉止源于自性，不攀比不跨越，雖浩渺無比卻不驕傲，甘于謙卑，不求不爭，能進能退，從不輕看溪、河、江、湖或自我陶醉”。⑨在《北戴河暢想》中，林湄以學者一般的睿智面對蒼茫無垠的大海，思索著宇宙的宏闊以及關于生命哲學的終極追問: 我是誰?從哪里來? 到哪里去? 她追尋鏤刻的歷史遺跡，思接千載，于是，長期身處都市周遭的喧囂和種種困擾，一切的一切，都在此時忘卻從而胸襟釋然。浩瀚的大海留給作者沉思和遐想，不由得低吟曹操的詩句: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薄?/span>說東道西”，詮釋大海的文化含義，引發(fā)中國式想象與理性升華，林湄文中的水意象不只是承載了思鄉(xiāng)懷舊的復雜情感，也蘊含著一位華裔作家特有的文化心理與精神體驗。此類意象的背后，既是精神深處攜帶的種族的集體無意識，也與個人的生存感受和生命體驗息息相關。母國的文化記憶、居住國的在地經(jīng)驗與“理想國”的追夢探尋融為一爐，構筑了具有獨特感悟和文化內(nèi)涵的詩性空間，林湄散文滲透著對于生命、社會、文化、歷史的思考與叩問。二、湖之戀 水在生命演化中起到重要作用，湖與海都是以“面”呈現(xiàn)的水。湖泊不僅是人類繁衍生息的衣食之源，也以湖光水色給大自然增添了靜謐之美，從而為人類提供了超出物質(zhì)、功利之上的精神愉悅。作為一個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相知相通的華裔作家，林湄不乏愛水情愫，在湖邊悠閑地散步與思考是她置身異域的一種享受，她擅長以東方女性發(fā)現(xiàn)美的慧眼，寫出《湖畔歲月——大自然，我的課堂》《巴拉頓湖邊》《柏克湖畔的四季》《望湖》《榕城西湖掠影》《湖魚》《精神家園》等與“湖”有關的系列散文。此中，她與大自然親密交往并對話，聆聽天籟之音，以湖為著墨點拓展水文化的詩性空間。湖泊這一意象，測量其自身人性的深度并成為靈魂的棲息地， 安置的是逃避干擾、喧囂和誘惑而追尋自然之美以抵達閑適寧靜的心靈。林湄望湖，湖成為其生命的啟示錄。散文文體是容易最接近生活本相的， 是人心和文心的合一， 只有經(jīng)過生命灌注的散文，才是精彩鮮活的。林湄不愧為天地自然的女兒: 雖然長期生活在現(xiàn)代文明高度發(fā)達的歐洲，卻富有“眾生平等，萬物一體”的中國式古典情懷，她以博愛仁慈之心體悟自然之物，敬畏呵護生命，零距離地接觸大自然的美麗和神奇，心中之意與外在之象相遇合。她用睿智、博愛、包容以及生命的審美化拓展散文的詩性空間，讀者從中可以感受到“天人合一”哲學基礎上的生命形態(tài)。巴拉頓湖是中歐最大的湖，面積約 591 平方公里，煙波浩渺水質(zhì)清澈，林湄喜歡坐在湖畔的石凳上眺望。人與自然成為生命共同體，她由水邊綠枝的牙孽，看到宇宙“死里復生”的奧妙，奉勸游人不必為蘆葦?shù)囊粫r枯萎而焦慮，因為“它總在湖畔的激蕩中重獲生命的綠蔭”?！?/span>湖畔歲月——大自然， 我的課堂》中，湖畔美景盡收眼底，野趣十足而又自然天成的物象與作家的心靈十分默契?！?/span>一對美麗的野鴨帶著五只毛茸茸的小鴨在蘆葦旁浮游”，平日視野里微不足道的生命，此刻竟展現(xiàn)出令人驚奇的力量和意義，不由得俯身凝望，詢問鴨媽媽“你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懷孕?”“有沒有檢查身體?”溫情脈脈的鴨媽媽無聲無喧帶來新的生命，以水為家從容不迫地率隊暢游。自然界的生物觸動林湄的心緒，從宇宙間一切生命都有存在理由這一角度來體恤萬物，仰天發(fā)問: 人究竟是什么? 生命有何意義? 林湄一向喜歡追問和思索，意識隨著湖水泛起層層漣漪，很自然地與歷史巨人進行精神上的交集——牛頓開始演講“第一推動力”，康德接敘“物自體”神論，莊子說“天與人不相勝也”，荀子則堅持“天人相分”。臨湖映水，聽到野鴨和海鷗的對唱，林湄從自然和文化的結合、感性與理性交融的層面解讀生命，把人與自然的關系提升到哲學或宗教的理念里去，自由地出入于中外文學典籍，或掩卷沉思或隔空相望，看到先哲們淡定的神情和深邃的目光， 這不愧為域外生命體驗的審美表達。林湄愛湖，湖成為其“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林湄到過杭州西湖和榕城西湖，也去過昆明湖以及瑞士的日內(nèi)瓦湖、匈牙利的巴頓湖，柏克湖就其秀美和名氣而言，遠遠不如以上諸湖，然而，柏克湖卻成為她的最愛。柏克湖位于歐洲大陸城市的外圍，沒有《桃花源記》描述的氛圍，但卻“可讀可悟，可欣賞可吟詩可健身”，成為身處異域的林湄鬧中取靜的“世外桃源”。湖水、小徑、樹林、花草等景致令其舒懷難忘，湖的四季是“戀人的四種表情與神態(tài)”?！笆畮啄赀^去了，塵世間有多少的移風易俗和人事的變化，然而，我與柏克湖依然像一對矢志不渝的戀人，無論晴天、下雨、迷霧、風月冰雪、朝暉夕霞……每天除了讀書寫稿就是到湖畔散步，親近它，接觸它?！雹庠谟鴮W者看來，“傳統(tǒng)認為湖泊象征平靜、沉思。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湖面還具有折射的作用，于是湖水便有了與鏡子有關的象征涵義” 。林湄不僅僅描摹湖水這面鏡子的形態(tài)和功能， 還通過與大自然的會晤交談，對人間事物予以觀察、思考、認證，抒發(fā)歡樂與痛苦、安寧與憂郁、省思與蒼涼的縷縷情思。這世上，有的人畏懼清冷、寂寞、孤獨的日子，而躋身喧囂、熱鬧、紅塵滾滾時流中的學者型作家林湄卻專愛靜謐甚至孤寂，在湖邊清凈的氛圍中極目遠眺苦思冥想，追索人性、命運、價值、真諦等等。在她看來，“漂泊不過是肉身的流動，唯有心智的豐盛才是若虛博大的源頭”，于是，湖之意象經(jīng)其審美感知、想象和創(chuàng)造，客觀世界的“物理場”變?yōu)橹饔^世界的“心理場”，帶給讀者的不是心靈的波動，而是靜謐與沉思。在自然景觀和現(xiàn)實人生中尋覓契合點，滲透著對大千世界的獨特理解和感受，表達的是對人類整體命運的終極關懷以及對人的生命價值和生存意義的探討。林湄寫湖，湖化為其散文的詩性空間。宇宙空間是廣袤、復雜、而神秘的，由于情感的驅(qū)使，作者的藝術活動不受自然空間的限制，而是根據(jù)主觀抒情的需要，將個人特殊的生命體驗與特定的場景融會貫通。林湄的散文不只是簡單的表象的再現(xiàn)，而是將人生哲思契合于自然之景，把波光瀲滟的湖景通過視覺形象進行空間審美化的描述。在《湖畔歲月——大自然，我的課堂》中，林湄看到湖邊柳樹下三位身材高大、金發(fā)碧眼的洋人在釣魚，回旋在東方知識女性耳畔的是李白的語句: “以風波逸其情，乾坤縱其志，虹霓為絲，明月為釣?！?/span>這種將古典詩詞信手拈來靈活運用的策略，令其散文獲得了橫穿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的活力。生命體驗不只是心靈的感悟，還需要傾聽“天籟”之音。在柏克湖畔，令人驚訝的是林湄居然“聽到”賈寶玉和林黛玉化為小鳥關于水的一段對話: “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薄?/span>瓢之漂水，奈何?”“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span>林湄高度贊賞這段話為“妙言，智言”，貌似與水有關，實則話里有話，是值得反復品味的“禪語”。柏克湖給了林湄心靈的慰藉，將生存方式提升到“觀念的探索”中，浮躁、焦慮和郁悶行消影散，更珍惜“此在”的恬靜和愉悅的生存，追求天地人貫通的大境界，物我合一、主客體相融的生命頓悟不時穿插進充滿詩性智慧的議論。自然是人類文化的重要母題，文學對自然的觀照與書寫有著漫長的歷史和悠久的傳統(tǒng)，西方主要是從自然本體出發(fā)來發(fā)現(xiàn)、提煉、欣賞自然美。在熱愛瓦爾登湖的美國作家梭羅的心目中， “湖是風景中最美麗、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觀看著它的人也可測量自身人性的深度” 。梭羅崇尚心靈和自然的融合，以飽滿的熱情去享受孤獨品味自然，瓦爾登湖》書寫了他在湖邊漫游、林中散步時對動植物的觀察記錄以及質(zhì)樸的感觸，平易的文字中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梭羅對湖的自然美情有獨鐘，徜徉于瓦爾登湖的自然懷抱中，尋求的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和簡樸而內(nèi)心富有的生活方式。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作家對空間的感知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空間描述不是單一的樣本，只因同是崇尚自然。超越現(xiàn)實、追求理想，林湄與梭羅在不同時空的隧道里不期而遇，她對自然的崇尚、對自由的渴望和前輩頗為相似，時常在湖畔俯仰天地、思索人生，不同的是她以女性的敏感細膩去觀察、思考和揣摩，并將東西方的哲人哲思貫穿文中，其理性較強的文化散文有一種略顯沉重的負累。林湄置身湖邊伸展“沉重的翅膀”，思索著短暫的生命在永恒的時間和空間中消失的必然，還有孔子的感嘆、莊子的扶搖九天，努力實現(xiàn)超越時空和生死的界限跨域呈示。林湄為什么這樣鐘情于湖? 大致有兩個原因: 一是深受中國道家文化的影響，二是消解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喧囂帶來的疲憊、尋覓心靈棲息地的需求。誠如楊匡漢所言: “海外華裔心理上難免 會有漂泊感，道家逍遙自任的人生態(tài)度會成為游子的精神支柱; 而舞文弄墨的華文作家，無不是藝術的追求者，崇尚自然、自由的心路，對道家哲學自會生出親近的情感?！?/span> 水是道的象征，也是道的載體，最能代表“自然無為”的原則?！?/span>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水”的不爭之爭、似柔實剛的特性，使老子找到喻道的對應物。儒家則以“水”比德，佛教以“水”參悟禪機，在基督教文化中，“水”也是本體象征，藉著“水”的洗禮獲得新生。林湄處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多重濡染之中，其自然之思與母體文化的浸潤以及宗教情懷熔鑄一體，感悟生命的真諦，獲得心靈的洗滌，讓生命和自然進行真正的交流以達默契，并借此悟道。創(chuàng)作是個體的精神勞動，林湄將文學視為自己的生存方式，其散文創(chuàng)作不是為了稻粱謀， 也并非為了應景與名利，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孤寂的生命深處源泉的涌動?！?/span>柏克湖是畫，是音樂，是哲學，是詩和戲劇，也是我生命的啟示錄。” 置身湖畔，林湄與自然界的生靈對話，與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與中外數(shù)千年的文化藝術對話，散文中的湖泊意象不是靜物寫生式的形態(tài)，而是成為深層思考的媒介，并在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從而化作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三、河之思 河流是人類文明的搖籃，以流動之水給人浸潤、啟迪與靈性，于世界文化的形成、發(fā)展和傳播起到重要作用。馳騁歐華文壇的林湄是有著全球視野、中西“混血”的“兩棲人”，既有難以言說的邊緣感、他者感，又有著“親水”的生活情趣、藝術品位以及仁愛博大的襟懷，她在人生之旅中與各種河流結伴并汲取神力，從自然、文化、精神的維度探討河流的價值，其散文充溢水的靈氣和韻味。奔騰不息的河流是水的載體，帶給作家的是一個富有動感的想象空間。人類文明因河流而孕育，受河流的滋養(yǎng)，與河流共存。河流的自然生命是其文化生命的本體基礎，不僅是人類審美的對象和精神的體現(xiàn)，也是世界生命共體中的一員，以流動的姿態(tài)觸動了中外哲人的思緒。林湄的散文精心描繪了塞納河、泰晤士河、多瑙河、萊茵河、美因河、康河、隆河等各種各樣的河流，于這些川流不息的自然之河，傾注其豐富的生命體驗、人生感悟以及多重寓意。從清新的文字中，可以讀出作者漂泊的身姿、復雜的民族心理結構以及對水意象的內(nèi)在感應。冰河末期直到今日，三葉蟲的進化、地殼移動、火山爆發(fā)，凝重、冷峭、沉默的大峽谷的面貌變幻無窮，然而“科羅拉多河依然晝夜奔騰不息”。由此作者想到: “自然無情，但有性，其有聲有色有味有形，聲娛耳，色潤目，味充鼻，形著心，總是保存自己的本質(zhì)?！?/span> 于是，“我”質(zhì)疑“人定勝天”的概念，相信改造是有限而短暫的，自然才是永恒的。人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談不上相互征服，人類可以改變自然面貌 卻無法改變其靈魂和規(guī)律。在《倫敦漫步》一文中，“我”一路觀賞泰晤士河的異域風光，被歷史的“寵物”所吸引，細細品味歐洲人引為驕傲的具有滄桑之美的建筑文化和藝術精品，超然開闊之感油然而生?！?/span>今夜月明人盡望》寫的是中秋佳節(jié)漫步多瑙河畔，舉頭望月，想起在閩江、黃浦江畔賞月的情景，中國經(jīng)驗、中國文學的想象使作者加深理解蘇軾當年填詞的心境，反思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源遠流長。與母土和居住國的適當距離賦予其新的站姿和視角，有著頗為獨到的時空感知，心隨流水而動。同是面對一輪皎潔、柔美、清冷的明月，地理位置不同，心緒各異， 在身處其境中又保持一種他鄉(xiāng)感，家國情懷躍動于凝聚著中華民族的智慧與精髓的方塊字中。每一條河流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文化，激發(fā)了人類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和自然情懷。河流的文化生命既是人與河交往的產(chǎn)物，也是河流的自然生命在文化傳播中產(chǎn)生的影響和留下的印痕。人是岸上的存在，林湄的散文舉重若輕，賦予河流這一意象新的內(nèi)涵和魅力以及人與水關系的一種新的詮釋。探索河流和文化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在有限的文字中，捕捉一種情趣，營造一種特定的詩性空間?！?/span>劍橋、劍橋》《劍橋風情》以“康河”這一意象為端點向四處放射，穿插了歷史、人文等方方面面的聯(lián)想，反復吟詠這條質(zhì)感厚重的文化之河。河的文化生命是人與河的相互交往所形成的理念，也是人與河關系的升華，表達了人與河的互動與同構。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吟詠劍橋大學校園里康河的“波光艷影”，企望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條水草”，林湄則“愿變?yōu)榭岛舆叺囊豢脴洹?，不僅將徐志摩筆下富有靈性的康河與永不乏味的詩句穿插文中， 還講述了自數(shù)學泰斗勃魯教授到牛頓在漫漫歲月中培育英才的故事?！翱岛邮莿驓v史的旁證者。它常綠不衰，帶著不懈的動力，潺潺流過時間的障屏?！?/span> 空間與時間本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雙重維度，也是歷代哲人反復思考和探討的話題。林湄在時光流逝的河岸凝視水的流動，康河不只是普通的地理景觀，還是一個閃爍異彩的文化符碼、一種與眾不同的價值象征。在林湄的心目中， “康河是劍橋的靈魂。它清澈不污，特立獨行，拒絕歪風邪氣” ，無愧坐落于河邊草坪上“圣約翰學院教堂”入口處雕像者的遺愿。康河成為林湄創(chuàng)作靈感的觸發(fā)點， “水”在其作品中已經(jīng)不是“生糙的自然”，而是具有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人化自然”， 靈動清澈的康河之水，分明就是凈化心靈的洗滌劑。水是承載思緒和情感的載體，在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凝視中。具有國際視野的林湄透過河流寫一個東方人浪跡歐陸的見聞以及眼里所看到的西方社會， 將異域的文化風情娓娓道來。以多重視點去看世事、世情、世景， 尋找人類精神深處可以相通的元素，從自然與人文互動的視角闡釋文明， 賦予河流更加豐富和充滿變數(shù)的內(nèi)涵。旅歐華裔女作家呂大明的散文《泰晤士河畔的黃金歲月》，展現(xiàn)出她對人文景觀的偏愛，中華文化中的儒家思想、深厚的國學底蘊和西方文化相互交融，在跨文化的視角中，營造出泰晤士河畔氤氳的霧氣和暖心的氛圍，溫柔敦厚而又精致典雅。林湄愛讀呂大明的散文。同是寫河，在《“多瑙河女王”新特色》一文中，林湄把取景框?qū)柿硕噼Ш?，其河流意象浸染了異域的文化色?/span>。藍色的多瑙河將布達佩斯分為兩大板塊，左邊以布達丘陵為中心，聚集了王宮、漁夫城堡、教堂; 右邊則有知名的國立歌劇院，壯麗的國會大夏、東洋美術館等。欣賞布達佩斯最好是在夜晚，兩岸明燈高照星羅棋布，火鏈似的橋梁剪影與多瑙河交相輝映，不愧有“東歐的巴黎”之稱?！?/span>美因河畔》在介紹里昂這座歷史名城時由河切入，美因河不僅是萊茵河的支流，還是連接北海和黑海的一條重要海運線，流經(jīng)德國赫赫有名的城市——法蘭克福。水的流動形態(tài)浸潤催生了林湄的悠悠遐思與人文關懷，格外注重河流自身的內(nèi)涵，她將目光投注到異質(zhì)文化的深處予以觀照，表現(xiàn)出中華民族特有的兼容乃大的睿智， 在中西文化比較的視域下，其情感的抒發(fā)像河流一樣自然流淌。林湄為何如此鐘情于水? 為何具有如此敏感的時空體悟? “問渠那得清如水，為有源頭活水來?！薄?/span>水”是中國古代“五行”之一，無愧為文化之魂， 擁有跨越地域和民族界限的特殊品格，是人類文明共同關注和探討的一個母題。歷史悠久的中華文化是這位荷蘭華裔女作家精神之河的源頭，她與閩南水鄉(xiāng)有著難以割斷的文化之脈和心靈牽系，本土水文化的精髓滲透于血液之中。流水是一種可睹可觸的具體的空間存在，彰顯出滔滔東逝、永不停歇的特征。王兆勝認為: “散文與水頗似: 它的'形’必須固定，否則覆水難收; 它的'神’也要在寧靜中方能光鑒照人，不然就會在'散’中盡失; 它 的'心’是散淡的，因為這是本性使然?！?/span> 散文是一種注重表述經(jīng)驗世界的文體， 林湄有著“東來西往”“東張西望”的人生經(jīng)歷和新式文化體驗，身份的多重性、文化背景的多元性構成了相互交叉互為參照的跨域視角，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文化形態(tài)與母體文化的整合，以及長期生活在親水的地理環(huán)境中，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隨之拓展、開放和逐步豐厚。深受中西文化之水濡染的林湄將天地自然、社會人生和生命智慧融入心底，化作自身的底氣和元氣，以廣博的見識和飽滿的情感為基石，散淡自然地敘說水的靈性與詩性，水與人、水與文相依存、相融合、相啟迪。相對于一些津津樂道杯水瑣事的女性散文的小情調(diào)小格局，林湄融通古今中外的文化散文更顯得視野開闊、厚重大氣，既有中國傳統(tǒng)散文的質(zhì)素和底蘊，又不乏感性的體悟與理性的升華，呈現(xiàn)出東西方文化平和對話的澄明境界，由此，其一些篇章被選入中國《名家散文精品》《高中語文早讀教材》《學生閱讀訓練教程》等。海外華文作家的創(chuàng)作如何依據(jù)自己的文化優(yōu)勢向更高層次開掘? 陳美蘭認為: “隨著全球化的推進，人類社會人際關系的變化，我們的海外華文創(chuàng)作在向前推進中也需要有更高的視點和更深層次的發(fā)掘?！?/span> 在人類進入全球化和地球村的時代 林湄的散文突破了海外華文作家普遍擅長的“鄉(xiāng)戀”模式，不再沉溺于鄉(xiāng)愁的沉重和“無根”的嘆息，而是“點亮高處的燈”，多了一份“雙贏”的自信、理性與大氣。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茫茫宇宙中水系的主要成員——大海、湖泊、河流——構成特定的空間場景，被熱愛大自然的林湄賦予多重意蘊: 既是一種自然存在，也是耐人尋味的審美意象，既有瞬間的生命感悟，也有深沉的理性思考。乍看顯得普通，其實背后形成了一條充滿動感的意義鏈，那是一個比現(xiàn)實此在更高的詩性空間，其中有對人的自我生存方式和生命終極意義的冷靜辨析，也有多重語境中對人類思想和精神之源以及救贖之路的探討。水作為一種文化符碼， 不僅與漂泊的母題相對接，也與本土的審美傳統(tǒng)相對應。拯救人類的諾亞方舟在何方? 如何逐水富有詩意的棲居? 水的奔涌不息、迂回流淌的特質(zhì)對應著處于雙重邊緣的林湄坎坷多難、奮力追尋的身影，沒有囿于華人經(jīng)驗和女性經(jīng)驗，跨越國界、種族、文化的樊籬，不僅試圖全身心融入世界文化的海洋，也銘記本土民族文化的源頭。視文學近乎生命的林湄與水結伴同行，闖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藝術天地，從獨特的視角進行跨文化敘事，在荷蘭水城訴說著人類集體的郁悶與憧憬。注釋 
作者簡介 朱育穎， 亳州學院中文與傳媒系教授。 資助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異域影響與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研究”( 項目號: 15BZW126) 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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