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松的田黃印章 作者:方鳴,編審,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中國華僑出版社前社長兼總編輯,曾任中國人民大學(xué)博物館館長。出版有個人專著《裁書刀》《曾是洛陽花下客》《庚子讀畫記》《秋之所望——黃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 京城君寶閣的黃昏后,宛如一間暗香浮動的西泠印舍,虛館幽花,虛窗透月,虛檐受露,虛籟吟風(fēng)。不禁想起南宋杭州詩人仇遠(yuǎn)的《集虛書院》,其中兩句春詩:虛室生白,虛坐生春,我便兀坐在君寶閣,獨賞一方錢松的田黃印章,印文的刻琢神味淵永,古淡凝虛:初聞孔子曰:“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集虛齋原是心齋,心齋坐忘,物外清虛;又聞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集虛齋亦或是一座靜廬,清靜處于,虛以待之。錢松是清代道咸時期的杭州印人,終生布衣,精工篆刻,位列西泠八家之尾。他與西泠八家之首的丁敬相隔一百多年,卻溪云相望,首尾回環(huán),逶迤映帶,虛空落影。 這方“集虛齋”田黃印章是君寶閣的舊藏,六面平正,色呈金黃,金英翠萼帶春寒,黃色花中有幾般。印側(cè)雕鐫兩行力道小字:“甲寅九月叔蓋為集虛齋刻此”。
錢松篆刻:集虛齋 甲寅是咸豐四年(1854);叔蓋是錢松的字;集虛齋是杭州文人范守和的齋號。范守和字稚禾,號范叔,是錢松的好友,錢松曾為他刻印至夥,先后百余石。甲寅年,錢松便為范守和刻贈了這一方“集虛齋”印。次年,錢松還為他刻過一印“身如槁木,心如金石”,印文似是他們二人的形神寫真,虛明自照。范守和有金石癖,集虛齋就是他的金石閣。錢松又為之刻贈“范叔藏器”印,并鐫邊款:“范叔收藏商周、秦漢鐘鼎彝器,輙暇常過集虛齋,并拓數(shù)紙懸之座隅,以為篆刻印章之助”。 范守和還嗜古鏡,另有一間“寶鏡室”。南宋詞人辛棄疾《念奴嬌》云:“誰把香奩收寶鏡,云錦紅涵湖碧”。集虛齋和寶鏡室都是范氏的虛閑空間,虛空明鏡,鏡影涵虛。 不過,錢松為范守和所刻“集虛齋”印,并不僅此一方。只在同年的五月十一日,錢松訪范守和,就先已刻過一方“集虛齋”印。咸豐六年(1856)夏,錢松又刻過一方“集虛齋”印。除此之外,錢松還至少刻過六方“集虛齋”印,以及“范叔集虛齋印”““集虛齋藏”“集虛齋藏真記”“唯道集虛”印。




錢松篆刻:集虛齋  可是,錢松自家的齋號,居然是未虛室、不虛堂,他的印譜亦名《未虛室印賞》。錢松或是自謙,他稱自己未至虛靜與至虛之境。然而,他的印舍,卻總是松葉窗虛,月白堂虛,孤閣憑虛,庭軒虛敞;他的生涯,也自是虛舟不系,虛空無礙,水月虛懷,虛無自在。吳越開國國君錢镠是錢松的先祖,更是一代英豪,功業(yè)高世,彪炳千秋。只是,荏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萬綠西泠,一抹荒煙,懷舊空吟聞笛賦。元代畫家倪瓚?yīng)q有西泠傷古之詩,令人唏噓:在歷史上,錢氏家族代有才人出,如元代畫家錢選,明代畫家錢谷,清代詩人錢謙益,學(xué)者錢大昕、錢大昭,畫家錢灃、錢杜。 錢杜的活動年代早于錢松數(shù)十年,他還有一個兄長錢樹也是畫家,又嗜金石篆刻,年少時從學(xué)于丁敬,所摹漢銅印幾欲亂真。所以,在錢松之前,錢氏家族便已有金石篆刻的氣象了,更不必說,錢大昕是乾嘉學(xué)派的金石學(xué)考據(jù)大家。只是到了錢松的年代,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海內(nèi)卓著的篆刻大師,賞其風(fēng)月,飛陛凌虛。 錢松還善畫梅花,疏影橫斜,管領(lǐng)冷香,玉骨冰姿,清虛靜泰,傳世畫作《梅竹圖》《仿白玉蟾梅花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固然,他的梅花圖不如錢杜有名。錢杜畫梅師法南宋畫家趙孟堅,竟欲比肩清代畫梅大家金農(nóng)、羅聘,且看他臨風(fēng)對月,梅花照雪,畫成幽思,寫入新詩: 盡管錢松的梅花圖略遜一籌,不過,世間少了一個畫梅大師,卻多了一個篆刻大家,天地盈虛,而況于人乎!錢松一門風(fēng)雅,嗜學(xué)味古,篆刻師法丁敬、蔣仁,又深入漢人堂奧,由浙派入,復(fù)由秦漢出,故其印風(fēng)蒼古有致,虛無造化。錢松還融合皖派風(fēng)格以開浙派之新貌,動合神功,對印壇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近世莫與倫比。錢松曾摹漢印二千方,他說“漢印爾雅恬靜”,但是,“去古日遠(yuǎn),其形易摹,其氣不能摹”,故而稱道:“余仿漢鑿法,賞者幾莫辨”。 錢松為范守和刻贈過一方“范禾私印”,鐫邊款曰:“得漢印譜二卷,盡日鑒賞,信手奏刀,筆筆是漢?!?/span>一日,清代書法家楊峴去訪錢松,見書案上擺放著汪啟淑《漢銅印叢》六冊,竟被批注得密密麻麻,鉛黃凌亂,故而詫異:何至是?錢松嘆曰:此我?guī)熞?。我自初學(xué)篆刻,即逐印摹仿,年復(fù)一年,不知不覺都已摹印好幾遍矣。學(xué)篆刻不從漢印下手,猶讀書不讀十三經(jīng)、二十二史。 我夙讀錢松印譜,知漢人篆法精微,悉萃此矣。我雖然談不上鉛黃凌亂,卻已盡賞其印,觀覽印家分朱布白,返虛入渾,以漢為歸,印燈續(xù)焰。清代的杭州金石家魏錫曾稱他最服膺錢松,“其刻印以秦漢為宗,出入國朝丁、黃、陳、奚、鄧諸家”。其中“丁、黃、陳、奚”均為西泠八家,“鄧”乃清代篆刻大家鄧石如。魏錫曾又說:“先生以異軍特起,直出其上”。清代文人應(yīng)寶時說他見錢松所作,始大嘆服,其用腕之雄,運氣之渾,直造漢人,于是他直想擱筆,不復(fù)為人刻畫金石矣。清代篆刻大家趙之謙說錢松是丁敬、黃易之后一人,就是明代文彭、何震諸大家也不能及。近世篆刻巨匠吳昌碩則稱:知漢人鑿印堅樸一路之趣者,近惟錢松一人而已。 雖說“近惟錢松一人”,但若前推二百年,又豈惟錢松一人?君不見,從乾隆朝到咸豐朝,前前后后往來于西泠橋的虛泊印人,便有西泠八家,還有另外的若許高士和隱者。錢松當(dāng)然不是一個孤零的印人,也不是一個寂寞的過客,他只是疏落虛影中的那個最后的行者,黃昏映水,羅浮入夢,執(zhí)手河橋,含虛寂照。 自然,西泠八家才是滿湖風(fēng)月。一路樓臺征醉客,滿湖風(fēng)月過西泠;夜氣澄虛白露清,滿船明月浸虛空。如果說,丁敬的意義,在于他領(lǐng)西泠八家之啟首,踏盡玉龍千丈,以游逍遙之虛;那么,錢松的意義,則在于他執(zhí)西泠八家之絞尾,更一望龍尾天長,虛靈湛寂,虛無境里。錢松的印工,俱似丁敬的樸茂,蔣仁的古秀,黃易的渾厚,奚岡的沖淡,陳秋堂的纖秾,陳曼生的天然,趙次閑的精整,悉臻其妙。但他畢竟印如其人,更加清拔,清澹,清穆,清虛。又見他的清虛世界,虛空露降,虛沙動月,虛闌荷近,虛檐翠滴,虛堂風(fēng)定一塵無。 然而,錢松離世之后,虛堂松外,西泠橋卻冷寂了四十四載,一段寒香吹不盡,西泠殘月角聲中。晚清學(xué)者羅榘不禁慨嘆:西泠八家空前絕后,四十年以來無有繼之者。 時至今日,游西湖小瀛洲開網(wǎng)亭,依然可見羅榘的昔年舊聯(lián),虛亭恒寂:明月幾盈虛,但西泠橋外,殘柳依依,虛閣籠寒。黯消魂,煙雨空洲,更聞杜宇。歲月滋久,直到光緒三十年(1904),杭州印人王福庵、丁輔之、葉為銘、吳隱才又走過西泠橋,憑倚虛檻而遠(yuǎn)想。四君子因承西泠八家,結(jié)社西泠橋畔,創(chuàng)建了西泠印社,德若天地而靜虛。天深地虛水月靜,而如今,西泠印社也已建社一百多年,又到了梅花映月的時節(jié)?;ㄏ聨谆靥摾试?,流世光陰又百年;屈指梅花春萬樹,西泠橋畔雪堪尋。虛室涼生,我憶起南宋詩人陸游的《浮世》:萬古虛空,夢如天迥,我卻偏偏記得咸豐甲寅九月的那一日,石之鏗鏗,水之泠泠,光之靄靄,風(fēng)之颯颯,錢松伏在案前低眉奏刀——銀鉤鐵畫,適意遣興,橫出銳入,玉屑霏霏,恰似虛欄雪艷,虛寂湛然。 虛檐浮煙,虛窗夜白,虛室澹光,虛館燈閑。人聲斷,虛齋半掩,月印枯禪。南宋紹熙年間,也是暮天杳,詞人李漳無聊情味,移燈向壁,掩上重門,卻恍然自問:或曰:明月虛涵處,和風(fēng)靜養(yǎng)時;入夜月虛白,逢春草自生。
錢松篆刻:明月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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