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看過一篇報道，一位父親從他女兒幼兒園時期開始為她講書本上的故事，一直到上大學(xué)離開家的那一天。我很自豪，只比這位父親差了一點點，因為兒子一年半以后才會去上大學(xué)。

所有那些美好的故事和回憶似乎近在眼前，《旅之繪本》，沒有一個字，只有一個孤獨的騎士不停地行走，我講得津津有味，他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蚯蚓日記》，嘲笑它的姐姐無論怎么打扮仍然是“臉和屁股一樣”；《小淘氣尼古拉》，永遠(yuǎn)受氣的阿蔫、總是吃個不停的亞三和愛打架的歐多；《銀河鐵道之夜》、《意大利童話》、《要求太多的餐館》、《綠野仙蹤》……一本接一本地讀啊讀啊，仿佛深陷蜜罐中自得其樂、永不饜足的小熊。

還有夏天剛結(jié)束的“大家寫給大家的經(jīng)典神話書”系列五本，包括《愛爾蘭凱爾特神話故事》、《霍桑的希臘神話》、《北歐維京英雄傳奇》、《印第話故事》、《日本神話故事與傳說》，每一本的故事都精彩紛呈，特別是那本《愛爾蘭凱爾特神話故事》，芬恩和費奧納騎士團(tuán)充滿了冒險、勇敢、智慧、荒唐和無盡的玩笑，德魯伊法師神秘莫測，光頭科南是最佳損友，其中的每個故事都足夠吸引小朋友、大朋友的眼球。

這本德國史詩《尼伯龍人之歌》屬于譯林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世界英雄史詩譯叢”系列，其余的四本為《奧德賽》、《伊利亞特》、《埃達(dá)》和《薩迦》。前兩本壯壯自己看過。索性把他看過荷馬史詩不久后寫的一首詩讓朋友們欣賞一下，他說還有些粗糙，我看出一種樸素的風(fēng)格。

特洛伊

阿芙羅狄忒得到了金蘋果

帕里斯得到了海倫的心

特洛伊的海灘迎來艦船和阿開亞人的榮耀，

城墻上矗立赫克托爾和他的意志

阿波羅將瘟疫降下，在阿伽門農(nóng)的軍營——

宙斯蠱惑他的靈魂

帕拉斯將力量注入，于希臘勇士的槍尖——

阿瑞斯留下鮮血

大力神的兒子，大小埃阿斯，

敵不過太陽的化身

足智多謀的奧德修斯，

未預(yù)料波塞冬的洪水

赫克托爾他以一敵百，力挽狂瀾，卻難逃命運，

亡于阿基琉斯的劍

啊！這究竟是人的戰(zhàn)爭還是神的戰(zhàn)爭？

短促的生命，

無心的玩笑

自從上了高中，兒子在家中的時間就更少了，中午12點到2點，晚上將近11點到家，很難再像以前那樣有一點自己的閱讀時間。那時我們大多是在晚上睡覺前講故事，上了高中就挪到了中午，午睡前的十幾分鐘?！赌岵埲酥琛肥菑慕衲?/span>9月20日開始講起，還有一天（12月17日）就全部講完了，將近三個月，494頁，很有成就感。

壯壯勉強(qiáng)記得有西格夫里特、克里姆希爾德、哈根、恭特、艾柴爾這么幾個人，這是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我還沒有講完，他就睡著了，第二天我必須提供一點前情提要，這就像西西弗推石頭上山，掉下來，再推上去，區(qū)別在于兒子不以為然，父親樂此不疲。

在史詩中，尼伯龍寶物是所有英雄爭相獲取的財寶，誰得到它，誰就進(jìn)而擁有了權(quán)勢、榮耀，可以被稱為“尼伯龍人”。整個故事就是英雄們通過爭奪尼伯龍寶物進(jìn)而爭奪權(quán)勢的歷程。起初，西格夫里特占有了寶物，成為了最有權(quán)勢的人。他想要迎娶勃艮第國的克里姆希爾德，后者的哥哥恭特國王卻看上了伊森斯泰因的女王布倫希爾德，但自己無法贏得女王三場比賽的要求（投石、追上投出的巨石、投擲標(biāo)槍），他將這作為條件請求西格夫里特的幫助。

西格夫里特不但高貴、勇敢，而且幸運地?fù)碛幸患[身衣，他幫助恭特贏得比賽，在新婚之夜制服桀驁不馴的女王，但是英雄總是希望榮耀留下一些憑證，于是他拿走了女王的戒指和腰帶，送給新婚的妻子。悲劇的種子就此埋下，世界遵循著一定的因果鏈條運轉(zhuǎn)，在省親中，兩位王后因此爭吵，忠臣哈根認(rèn)定布倫希爾德的榮譽受到玷污，勸說恭特置西格夫里特于死地。

西格夫里特正是《伊利亞特》中阿基琉斯似的人物，戰(zhàn)無不勝，全身因浸過蟒龍之血而刀槍不入，但只有肩胛骨之間因為恰好一片菩提樹葉的遮擋而成了致命之處?？死锬废柕聸]有識破哈根的陰謀，將這致命之處告知對方，她的丈夫在卑劣的陰謀中死于打獵途中的泉水旁。事實似乎只是證明最優(yōu)秀的英雄無法忍受這個卑劣而暗淡的世界，直奔死亡而去，而慵慵眾生仍然茍延殘喘。

尼伯龍寶物被哈根搶奪占有，克里姆希爾德寡居多年后接受匈奴國王艾柴爾的求婚，企圖等待時機(jī)為亡夫復(fù)仇。在依靠賞賜、分封籠絡(luò)人心多年后，克里姆希爾德羽翼豐滿，她說服艾柴爾邀請恭特一眾兄弟參加匈奴國的慶典，最終借助呂狄格和狄特里希大王之手殺死哈根和恭特，但自己也死于希爾德勃蘭特之手。

“國王舉行的慶典就此以痛苦收場，世界上的歡樂，到頭來總是變成悲傷?！?/span>

英雄的故事都似曾相識，將尊嚴(yán)、榮譽和忠誠視為勝過生命的存在，即使在陰謀、復(fù)仇和死亡的糾纏中也不改初衷。在克里姆希爾德身上隱隱有武則天的影子，將復(fù)仇、占有財寶和權(quán)勢視為生活的全部理由。

但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英雄呂狄格，一方面，他要恪守對艾柴爾和克里姆希爾德的誓言，盡封臣的義務(wù)，攻打勃艮第人；另一方面，他自知不應(yīng)該背棄自己親自請來的客人，而且已經(jīng)把女兒許配給了吉賽海爾國王，保護(hù)這些客人的安全同樣是自己的責(zé)任。呂狄格面臨的是和哈姆雷特一樣的兩難，行動還是不行動？如何行動？“不管我站在這一邊，還是那一邊，我的行為都有失偏頗，有損騎士的尊嚴(yán)。如果我雙方都棄之不顧，又要遭世人責(zé)難?！边@是蘊含著人類理性覺醒、審視自身的兩難，人與人之間除了君臣之外，還有朋友、親屬、道義的關(guān)系。呂狄格必須為國王戰(zhàn)斗，但為了報償他的愧疚之情，讓他釋放讓靈魂發(fā)瘋的力量，他只能瘋狂地廝殺，肆無忌憚地手?jǐn)責(zé)o數(shù)英雄，筋疲力竭之際與勃艮第的蓋爾諾特同歸于盡。呂狄格如同哈姆雷特、安提戈涅、俄狄浦斯一樣，以死消除心靈的痛苦，捍衛(wèi)自身的人格和尊嚴(yán)，并向我們證明與生命比較，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我們堅守。

我的任務(wù)只是講故事，把德國人悠遠(yuǎn)的史詩講給兒子聽，他究竟是喜歡西格夫里特、克里姆希爾德、恭特、布倫希爾德（強(qiáng)悍的女王總讓我想起迦太基的狄多），還是哈根、吉賽海爾、艾柴爾、呂狄格……我沒有問他，當(dāng)然無從知曉。我也不能說太多，說什么勇敢、榮譽之類顯而易見的東西，也許在人生十幾歲接近成人的階段，更重要的是經(jīng)常性的自我審思和體會，而做父母的能夠做得最好的事就是學(xué)會放手，僅僅提供一些“信息”、“故事”、“機(jī)會”。

“信息”用來提供判斷力的材料，他必須在一件一件事情中運用自己的判斷力，西格夫里特是不是過于自負(fù)才釀成悲?。抗遣皇亲餆o可??？艾柴爾在故事中似乎成了克里姆希爾德的傀儡，不像一個堂堂國王，是不是可有可無？

“故事”用來凈化心靈，增強(qiáng)精神，培養(yǎng)趣味，幫助我們尋找多樣的可能，發(fā)現(xiàn)讓我們面對生活的力量。如果你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無趣、枯燥，甚至痛苦的，這可能是一種人類的天性，即總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恭特是痛苦的，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征服女王，就連洞房都要依靠西格夫里特的幫助，而這一切絕不能讓人知道；西格夫里特痛苦是因為還要幫助對方遮掩，維持虛假的尊嚴(yán)；克里姆希爾德完全因為自己的泄密才葬送了丈夫，直到死亡到來她才能解除這種痛苦；呂狄格面臨的痛苦更是無以復(fù)加，他只能通過死亡解開致命的繩結(jié)……我們可以說沒有人不在痛苦之中，但是——故事讓我們獲得一種宣泄，就像每個人都要做守法的公民，這并不妨礙他們喜愛犯罪小說，并想象一種不存在的生活。

“機(jī)會”則用來讓他自己證明，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經(jīng)過之后就有了一層蟒龍的鱗片，開始變得堅強(qiáng)?！皺C(jī)會”的吊詭之處在于，有時候是你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相比不確定的結(jié)果，更重要的也許是你的態(tài)度、行動和過程。勃艮第人渡過多瑙河前往匈奴，河上的女仙們告訴哈根，他們的旅程注定有去無返。面對死亡的厄運，哈根將擺渡他們過河的木船砸碎，切斷回頭之路，對于英雄來說，任何的回避都意味著怯懦，怯懦與英雄格格不入。就像上一個故事，特雷弗的《哀悼》所表明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英雄，唯一的區(qū)別是，有的人任由這種可能性存在著而不去激發(fā)、實現(xiàn)它，而是忽視，抱著可有可無、任其自然的態(tài)度；對于另一類人，人類存在的價值就是“去存在”，去生成一種價值，因此潛在的英雄必須也能夠成為現(xiàn)實的英雄。

我當(dāng)然希望在兒子眼里自己是后一種人，但這不能一廂情愿。教育只能身體力行，除此別無他法，他必須自己發(fā)現(xiàn)我是哪一種人，然后決定自己的立場、指向和行動。

每天清晨、深夜——一天當(dāng)中最冷的時段——兒子騎行在學(xué)校和小區(qū)之間，體驗零下十五六度的嚴(yán)寒。就算到了中午，仍然寒氣逼人，我們將吃過飯，洗過碗，他在十幾分鐘“B站”時光后躺到床上，我將拿起下一本書，《埃達(dá)》，開始新的故事。很快他就昏昏欲睡，而有時候我講得停不下來，唾沫橫飛，自說自話，還忍不住提醒自己第二天要把新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他：英雄的勇敢不僅僅表現(xiàn)為披堅執(zhí)銳和浴血奮戰(zhàn)，他必須經(jīng)受痛苦，迎接命運的挑戰(zhàn)，而且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以此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和信念，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

我開始懷疑，這會不會有一點悲觀主義，為了捍衛(wèi)什么就必須死亡么？但是一問出問題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太低估像兒子這般年紀(jì)的年輕人的智慧了，似乎他們不明白人生什么需要捍衛(wèi)，什么需要堅守，怎樣成為主人。我像大多數(shù)懷著良好愿望的父母一樣，在所有的問題中最大的問題是——有點心急，有點想當(dāng)然地以為自己總站在正確性的一邊，而孩子們對我們寬容以待，并且表明，他們只是需要多一點的時間。

評價：4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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