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老談,公眾號:唐詩宋詞古詩詞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武俠小說家。但我敢說,古往今來無論哪位武俠小說作者(包括金庸),都寫不出來他的氣勢:話說,看過這兩句詩,甲方總體滿意,但又覺得某些細節(jié)可以稍作修改,他覺得詩人把“十四州”寫少了,遂建議改作“四十州”。可是詩人的脾氣并不太好,詩人竟然氣勢洶洶地回敬甲方:“你的州再也難以增多,而我的詩也絕對不可能修改。”“一劍寒霜”的詩句,當然不是為武俠小說而寫,它實則出自一首推銷自我的“干謁詩”;而那首詩的作者——看著像一個為了名利而奔波的俗人,實際上是一個僧人,并且,還是一位世外高僧。按照《宋高僧傳》里的說法,此僧“肥而矬”;《才子傳》里則說他生性孤傲,“一條直氣,海內(nèi)無雙”;以及,他出山“找工作”時,已不再年輕,早已過了花甲之年。但他仍舊對那位權貴甲方說道:“我就好比孤云野鶴,天這么大,想飛到哪里都可以。”彼時的中原王朝,早已變得羸弱不堪,昔日里氣勢恢宏的三萬里長安,也已經(jīng)被各地豪強,給分割成了一塊塊的。甚至,連晚唐的皇帝本人,也主動去干裂土封疆的事情。比如,唐朝倒數(shù)第三位皇帝唐僖宗,規(guī)定讓節(jié)度使們用打馬球誰進第一球的方式,來判定四川地方的歸屬權,這就是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擊球賭三川”事件。彼時的貫休(也已經(jīng)50多歲了),看不下去這種荒唐的現(xiàn)實,他想施展抱負,想要致君堯舜上。僧人貫休寫下一首《陽春曲·江東廣明初作》,在詩歌的最后幾句,他如此寫道:男兒結(jié)發(fā)事君親,須斅(xiào)前賢多慷慨。“雍熙”指的是太平時代。如詩中之言,那樣的時代是被房玄齡、杜如晦、魏征、姚崇、宋璟等等賢相,辛辛苦苦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一個挺黑色幽默的現(xiàn)象。群雄割據(jù)的局面,對于當時正尋求出路的讀書人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因為他們可選擇的“老板”,一下子變得多了起來。貫休的“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表達的就是那時的情形。這兩句話實則是在恭維節(jié)度使錢镠,恭維他座下人才濟濟,贊揚他的卓絕戰(zhàn)功,一口氣就控制了大唐十四個州的地盤。但這首投石問路的自薦詩,并沒有激起太多的水花。錢镠為了向世人彰顯自己稱帝的野心,便要求貫休把“十四州”改成“四十州”。這簡直是對藝術的褻瀆,貫休當然不答應。他氣沖沖離開了杭州,千里迢迢奔赴荊州去也。果然,到處都有擁兵自重的節(jié)度使,那些節(jié)度使都在心里琢磨著造反,也都迫切需要人才輔佐自己。貫休到荊州時,遇到了時任荊南節(jié)度使的成汭,成汭竟然對他禮遇有加。為什么說“竟”呢?史書上說,成汭的脾氣并不好,“汭性豪暴,事皆意斷”“又好自矜伐,騁辯凌人,深為識者所鄙?!?,少年時,因為性格乖張任性殺人,他還被仇家追捕過。為了逃避罪責,當年的成汭還不得不落發(fā)為僧——這也許就能解釋了,他如此尊崇高僧的原因。貫休是海內(nèi)知名的高僧,詩、書、畫皆精通之,后人對其有“流傳三絕畫書詩”的美譽。于是,某日里成汭突然心血來潮地提出,想拜貫休為師,學習書法之道。節(jié)度使未必真的多么愿意研習文字,附庸風雅而已。但是,貫休卻認真了,他冷冷地說道:“此事須登壇可授,安得草草而言?”他想要藝術家該有的“名分”,但這種舉動卻惹惱了成汭。成汭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折節(jié)下士了,沒想到一個僧人卻能如此無理,他怒上心頭,下令把貫休轟出荊州。貫休曾經(jīng)借用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寫過一首相同題目的詩歌。和曹植一樣,貫休同樣以“黃雀”自喻,抒發(fā)人生與命運的無常。就像詩中說的,“高樹風多,吹爾巢落?!必炐萜邭q那年就失去了“巢落”,還是兒童的他,即離開父母,只身前往本縣和安寺內(nèi)修行。他是個讀書的天才。在寺院修行時,貫休“日誦法華經(jīng)一千字,耳所暫聞不忘于心?!彼€與另外一名后來的高僧成為詩友,兩人鄰院而居,常常隔著藩籬論詩,一吟一詠,諸位僧友們見到,莫不驚異。十六歲時,貫休的名字,已經(jīng)變得人盡皆知,“詩名聳動于時。”他開始時還只是一個未取得度牒的少年,待到“具足戒”滿,一個小沙彌所受的種種戒律都已結(jié)業(yè),23歲的貫休,便決定出山游學。他出山原來是為了名利。通過這首詩,二十出頭的貫休告訴朋友,如果再不出山,我的頭都要變白了。貫休迫不及待地出山,第一站便是離自己寺院不遠的越州,他的目的非常明確,直截了當?shù)厝グ葜]當?shù)刂菘さ淖罡唛L官。他在越地果然受到了照顧,是年冬天,貫休決定返回故鄉(xiāng)。在回家的途中,貫休又遇到一個叫周樸的讀書人。周樸同樣是唐朝末年著名的詩人。而且,與貫休相比,他一個俗人反而更像是僧人。周樸平素不沾葷腥,總是選擇獨居,尤其喜歡居住在僧廟的禪房內(nèi)。他對于功名利祿毫不關心,周樸唯一的愛好就是寫詩,和賈島似的,格外喜歡苦澀的詩風。貫休和他見面時,發(fā)生了史上最搞笑的一幕:一個得道高僧竟然在勸說一個世俗讀書人,盡量去爭取功名利祿。該詩的最后一句,寫得極其悲哀。貫休的表面意思是說,假如能夠得遇名主,就不必需要“媒人”的舉薦。他的潛臺詞則是感嘆,在當時那個世道下,想要為官,沒有別人的舉薦是行不通的。還有一個大逆不道的細節(jié)。貫休最末一句寫的是“假如遇到中興之主”(儻遇中興主),他用到的字眼是“中興主”——也就是說某個想象中的好君王,而非“當時之君”。寫作這首詩時,大約是公元856年,離唐朝正式滅亡還有四五十年呢。貫休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膽子?周樸壓根就沒打算要侍奉權貴,很多年過后,黃巢發(fā)動起義,一路打到了福州。黃巢要求與周樸見面,并且問他道:“能從我乎?”該詩想表達的涵義,大概就是六祖慧能所謂的“本來無一物”。但諸位且看貫休的寫作手法,“專一一”“卻無無”,試問,他怎么就這么愛用“疊字字”呢?要知道,在主流詩壇里,這樣的寫作手法也是不常見的。很顯然,貫休寫詩,不執(zhí)著于推敲之道,講究的是大開大合,走的則是興之所至的路線。貫休認真地論佛,但他也認真地追逐名利。就和先僧人后當官的賈島一樣,他們都不是純粹的詩人。貫休當然沒有還俗做官,但他做官的欲望,并沒有比賈島低多少。“貫休一生顛簸,入世頗深,隨軍、參政、事佛、從藝……所以他不像皎然(唐末另一位高僧)那樣一味奏著清廟雅瑟,而是直面慘淡人生,唱出了一支支苦難之歌?!?/span>問題來了,貫休一輩子事佛、從藝,其水平相當之高——這簡直是毋庸置疑的;但他隨軍、參政的水平如何呢?這恐怕就有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反正很多節(jié)度使之所以對他折節(jié)屈尊,更多的還是“裝點門面”,貫休在軍政方面的影響力,是微乎其微的。話說,從荊州成汭處被趕出后,貫休又抖擻精神,裹衣持缽,投奔四川去了。照例,貫休還是通過詩歌投石問路。他作了一首《陳情獻蜀皇帝》:鑒于他愛用疊字的習慣,四川的“蜀皇帝”王建,親切地稱呼貫休為“得得來和尚”。經(jīng)過幾年苦心經(jīng)營,王建終于登基做了皇帝,他封賞諸群臣,賜貫休名曰“禪月大師”。某日,王建去拜訪寺廟,召來貫休同坐,并請他朗誦近來的詩歌新作。王建的身邊滿是諸位皇親國戚,但也不知道貫休哪根筋搭錯了,他竟脫口而出朗誦了一首《公子行》:這首詩明顯是用來諷刺公子王孫的,但貫休當眾在他們面前朗讀,就是另一件事情了。王建雖然是一個僭越的君王,難道他就不要面子的嗎?萬幸,王建比前幾個節(jié)度使更寬容,他臉上略有不悅,此后,卻加倍地侍奉貫休。于是,在晚唐這么一個亂世,執(zhí)著于名和利,情商幾乎為零的一代詩僧貫休,竟能做到以八十一歲的高齡圓寂。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奇跡。老談,always talk,老是夸夸其談之人,除此外,別無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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