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畫壇軼事》第四章之 李苦禪妙法寫水禽 1958年政治運動此起彼伏,先是愛國衛(wèi)生運動,接著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大躍進趕英超美大煉鋼鐵,接著搞人民公社化,集體吃大鍋飯,一夜之間進入共產主義,所有的人都日夜奮戰(zhàn)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又接到新的任務,中央通知各省都要搞“除四害、講衛(wèi)生”成果展覽,要求各地區(qū)先搞,經過篩選后再集中到省里搞。 時間緊任務重,除我們本部門的人全力以赴外,還從下面各地區(qū)抽調人一起搞。此外,還向蘭州美術服務社尋求支援,他們自己的活也都忙不過來呢!后來派了個啞巴來,叫韓不言,說是北京來的,是齊白石的徒弟。來了后卻幫不上忙,他學的是傳統(tǒng)繪畫,寫美術字、調顏色刷版面搞宣傳畫這一套都不擅長,與他交流要通過筆談,很不方便,干了一天雜活就離開了,我留下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
突擊完成展覽后,先行在文化宮內部預展,然后就將所有展品通過火車發(fā)往北京參加全國展覽,我奉命進京布展。當時從蘭州坐火車到北京需要兩天兩夜,從石家莊到保定一帶,沿途鐵路兩旁農田里搭滿了窩棚,地里挖個像跳遠似的長方形沙坑,把收集來的雜鐵埋在炭中煉鋼,白天濃煙滾滾,火車在煙霧中穿行,晚上火光沖天,大家干得熱火朝天。但用這種土法煉鋼溫度達不到,煉出來的是黑不溜秋的大鐵疙瘩根本不能用。當時有句口號:“大煉鋼鐵,趕英超美”,一切都為煉鋼讓路。田地里一望無際的莊稼無人收割,棉花熟透后無人采摘落了一地,像剛下過的雪白茫茫一片。
到北京后,“除四害、講衛(wèi)生”的全國展覽在太廟的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太廟被分為28個區(qū)域,由各省分頭布展。我因為前期創(chuàng)作的《衛(wèi)生奶奶》也算在衛(wèi)生部掛上了號,除負責甘肅部分外,又被部里借到綜合展館畫畫。太廟大門口有兩幅主題宣傳畫,由我與衛(wèi)生部宣教所的馮增春一人負責一邊。那是兩幅巨畫,站在腳手架上戴著墨鏡在陽光下繪制。
完成后又被調去支援黑龍江省畫畫,在那兒遇到一個四川人,自稱是石魯?shù)挠H戚,說石魯原名馮亞珩,因崇拜石濤與魯迅,取筆名石魯,寫了電影劇本《暴風雨里的雄鷹》。 這是我第一次進京,前后待了一個多月。住在北新橋王大人胡同里的華僑飯店,每天乘有軌電車到太廟畫畫,閑時從后門進入故宮游覽,經常在書畫館一待就是大半天,歷代傳世名家名畫,使我目不暇接、留連忘返。工作之余,參展的同事們都去逛公園、轉商店,我主要找尋書畫店、古玩鋪子開眼界。
我在王府井發(fā)現(xiàn)了一家《和平畫店》,后來知道這是齊白石的大弟子許麟廬開的。門口櫥窗里掛著郭沫若的書法作品,進去后看到黃賓虹的四尺大山水,當時我不知此為何人。上了二樓,有李苦禪的鸕鶿大寫意、吳鏡汀的山水、馬晉的工筆馬。其他的畫法都比較陳舊,只有李苦禪的畫很醒目。我非常欣賞這種氣勢磅礴的畫法,產生了拜訪此人的念頭。我就向店員打聽李苦禪的住址,一個年齡較大的店員告我說,很好找,就在中央美院家屬院,到那一問便知。
中央美院就在王府井,當晚晚飯后我就找到了那兒,在門房打聽到李苦禪住在煤渣胡同第二個院子,便一路尋去??喽U先生住在院子東北角的一個單間里,正好在家。我向他說明來自蘭州,也是畫畫的,在太廟搞展覽,白天在和平畫店看到先生的畫很欣賞,冒昧上門請教??喽U先生六十歲左右,滿面紅光,精神矍鑠,熱情接待了我。他的住房很小,一間屋子中間用書架隔成了兩間,中間門上掛個小白門簾,里間是臥室,外邊屋子會客,書架上擺著一些泥塑作品,后來知道由苦禪三子李燕手工制作。
他為人豪爽,與我一見如故,非常健談,向我講了他在北京大學留法勤工儉學班旁聽及拜齊白石為師學畫,拉洋車勤工儉學的經歷;談到他在日偽時期蹲過監(jiān)獄;畢業(yè)后應林風眠邀請赴杭州美專任教,與潘天壽共同教國畫;說起解放后拆城墻,他表示堅決反對;又談起在中央美院留洋派不重用他,不給他排課讓他在工會打雜。談話間他進里屋拿出幾張照片給我看,指著其中一張說這是教他畫西畫的老師,是捷克人。另一張大照片是他在街頭畫畫的場景,汗水把襯衫都浸濕了,他介紹這是他在街頭搞義賣支援抗美援朝,照片是人民日報社的記者拍攝的。 后來又談起他是京劇票友,說得興起還拿出一雙專門定做的高底戲靴給我看;說他經常登臺演出,能唱架子花臉,說著還示范起丁字步、八字步、工字步等舞臺步伐;說到他是山東人從小就喜歡練武。
不覺已是深夜。我起身告別,沒想到他對我說:“回頭我給你畫張畫吧,過兩天你來取?!钡谝淮我娒妫壬鷮ξ胰绱撕翊?,我既感意外又被深深感動。 過了兩天,下午展覽會忙完,我早早到東安市場的小飯館里吃了晚飯,就依約到了苦禪先生家。他拿出畫好的兩幅畫,《鵪鶉圖》與《八哥圖》讓我看,筆墨酣暢、氣韻極佳,是難得的精品。畫上已題好款“為國正友寫”。我愛不釋手,連連稱謝。 坐下談話,我無意間提及先生水禽畫得非常傳神。一句話又打開他的話匣子,他說在杭州藝專教學的時候,為畫水禽,他經常觀察鸕鶿,還專門養(yǎng)過幾只,南方人叫它“水老鴨”,養(yǎng)它來捕魚,抓魚時給它的脖子上套個草繩,這樣它叼到魚就吞不下去。
說著他來了興致,當場鋪紙展毫畫鸕鶿給我看。他先用狼毫蘭竹筆畫了幾根長短參差不齊的水草,又換了支大斗筆在筆洗里浸上水濡墨揮毫,畫了三個深淺不同的大墨團,我沒看出畫的是什么。他又換了蘭竹筆在墨團遠處勾畫了三個不同方向的眼睛和嘴,再換了斗筆畫了三道彎曲的脖頸,寥寥幾筆,三只栩栩如生的水老鴨已躍然紙上,此種畫法,若非親見實難想象。他又在上邊寫上“國正喜余水禽,寫之以答盛意”。如此高看我,真是擔當不起。 在等畫晾干的空當,我發(fā)現(xiàn)隔墻后的臥室里掛著一幅齊白石畫的《蟲草圖》,我想起了不久前見過的韓不言。我說蘭州有個畫畫的叫韓致中,是齊白石的徒弟,筆名韓不言,是齊白石給起的,問他是否知道??喽U先生說此人他早就認識,是個啞巴,但人很聰明還有文化,白石老師很同情韓不言,對他特別照顧,他學畫齊白石的蝦、蟹、白菜很像。解放前結了婚,有了孩子。解放后找不到工作,聽說離開了北京,也就失去了聯(lián)系。我說韓不言現(xiàn)在蘭州的美術服務社工作,苦禪先生托我回去后轉達問候。
我與苦禪先生素昧平生,他主動提出給我畫張畫,結果一次就畫了三張,他與我一見如故,無話不談,我真是三生有幸。 星期天我去逛琉璃廠,在徐煥榮的篆刻鋪買了塊石料,定制了一方印章,然后去榮寶齋,在那看到徐悲鴻“風雨雞鳴”和奔馬圖、齊白石的蝦蟹圖、徐燕蓀的鐘馗圖,均是木版水印的。真跡有陳半丁與王雪濤的花卉,我沒聽說過王雪濤,陳半丁我聽郝進賢說起過,與齊白石齊名,在當時很有影響。我向營業(yè)員打聽到了陳老的地址。
我當年二十八歲,正值朝氣蓬勃、滿腔熱情,加上有了拜訪苦禪先生的成功經驗,決定再去直接拜訪陳半丁。 陳老住在和平門內的一處干凈整潔的深宅大院里。去時先生正好在家,把我讓到堂屋就座,房內很寬敞,擺有老式會客沙發(fā),窗明幾凈。半丁老人身材瘦小,有七十多歲,坐下后,我自我介紹是來自甘肅的繪畫愛好者,非常崇拜先生,冒昧前來拜訪請教。
陳老說話南方口音極重,幾乎沒有表情。他給我讓了一根前門煙,我忙擺手說不會。他慢吞吞地問我甘肅有個馮國瑞是否知道?我答知道,是蘭州大學的教授,清華大學畢業(yè)考古的,還想說被打成右派了,覺得不妥,忍住沒說出來。談及我仰慕陳老的畫,他說喜歡可到琉璃廠榮寶齋,哪兒有,可看可買,再無多語。我覺得有些尷尬就起身告辭了。這次拜訪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碰了個軟釘子,幾十年來從未向他人提起。 后來才搞清楚,他提及的馮國瑞并非是蘭州大學的考古學教授,以前曾在蘭大作過國學教授,當時已在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工作。他原本是天水的才子,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1953年被當時的文化部長鄭振鐸點名借調到北京,在中央美院給他一間房子,讓他專門整理天水麥積山的資料。
謝笠與他共過事,熟悉他的情況。他在甘肅文物委員會工作時,一位阿干鎮(zhèn)的楊姓農民有幅家藏古畫,拿去找他鑒定,他欺騙對方說這是文物,應該捐獻給國家保存,后來他卻私下將畫轉賣給了上海博物館。沒想到上海視此畫為國寶,將圖片公開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上宣傳。此事被楊姓農民知道后,向甘肅文物部門揭發(fā)了馮國瑞的欺騙行為。《甘肅日報》曾刊登文章《江洋大盜馮國瑞》,并配有一幅漫畫,畫中麥積山石窟中伸出一只大手,抓著懷抱一捆字畫的馮國瑞。馮國瑞為此身敗名裂被劃為右派,后來又被勞改了幾年,釋放后不久去世。 案發(fā)后此畫移交給甘肅博物館收藏,為鎮(zhèn)館之寶。展覽過一次,我專門去看了,這是一塊一米多見方的布面彩繪,畫得很粗糙用色也簡單,內容描畫了人從生老病死及教育、勞作、婚姻、生育過程的輪回圖,取名為《報父母恩》。對甘肅如此名人,我自慚才疏學淺,竟張冠李戴,難怪陳老先生對我冷臉相待。
拜訪陳半丁先生后不久,我又去了琉璃廠,取回了先前定制的印章,到榮寶齋買了一些木版水印的信紙,把那張珍貴的《水禽圖》,交給榮寶齋拓裱了一層紙底,便于裝鏡懸掛,就返回蘭州了。 我畫的宣傳連環(huán)畫《衛(wèi)生奶奶》影響很廣,社會反響不錯,也引起了畫界的注目,我去郝進賢家作客時,他從櫥柜里拿出一張《衛(wèi)生奶奶》宣傳畫,說是在街上的宣傳櫥窗里看到后,覺得畫不錯就專門到居委會要了一張收藏。我覺得這幅作品還拿得出手,就給苦禪先生寄了一張,隨信還寄了一方洮硯以表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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