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日暮殘年,一個前途未卜,經歷了大風大浪之后,是互有保留的欣賞 蘇東坡和王安石最后的交往北京晚報 | 2023年03月31日 ▋周文翰 作家、藝術史家周文翰的新著《孤星之旅:蘇東坡傳》以最新的文史研究成果為據(jù),以“視覺主義傳記”的新方法真切呈現(xiàn)蘇軾所見的“視覺景觀”和所處的“信息環(huán)境”,追溯蘇東坡成長、成名、又為名所累的人生歷程,在眾多蘇軾傳記中獨樹一幟。 本報特邀周文翰撰文談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緣起,并為讀者呈現(xiàn)蘇軾與王安石的最后一面。 ■創(chuàng)作談 探溯不一樣的蘇軾 蘇東坡是今天的中國人最熟悉的古人之一,已經有許多現(xiàn)當代作家、文史學者寫過許多關于他的書,既已有那么多前人著作,為什么我還要寫《孤星之旅:蘇東坡傳》? 可能,是想追溯“不一樣的那個蘇軾”,不是浪漫主義的英雄,不是天生的詩人,也不是輕輕松松的生活美學達人,我想寫出他真實的成長、成名、又為名所累的人生行旅。 他這個縣城小青年,去京城科考之前幾乎沒有寫過任何有品位的詩。 他聰敏,也笨拙,有時候輕視禮儀,有時候卻為丁點講究不惜得罪皇帝。 他與王安石的代際競爭,既是政治、思想、文學上的,也牽涉私人的恩怨。 他是個奔波在路途上的官員,除了在眉山長大及為母親、父親守孝的那25年,他一直在各地當官,被貶謫也是官,從西走到東,從北走到南。 他在杭州通判任上才寫出足以動人的詩、詞,依靠雕版印刷的傳播力量出名,成了活著的名士,也就是今天的人所說的“文化明星”。 他有兄弟、愛人、朋友,有追逐名聲而來的仰慕者,也有敵人,有或明或暗的冷眼,他的生活注定很熱鬧,也注定會孤獨,這是屬于名士的無奈。 有一個夜晚,他偶然抬頭,望著“大星光相射,小星鬧若沸”的星空出神;在儋州初春,他期盼春風催開桃花,讓花朵猶如肉色那樣紅鮮,因為儋州每隔五天舉辦的集市上才有肉,有時候碰到刮風下雨還沒處去買,他常常極度渴望吃肉……是這樣的細節(jié)讓我入迷,一個線索扯出另一個線索,我拽著一根又一根細線,把自己裹入巨大的線團之中,墜入文字、典故的迷宮。 我努力掙扎,跌跌撞撞沖出古典文化的迷宮,嘗試描述一個真切的人:他的眼睛能夠看到什么,此謂“視覺景觀”;他的耳朵能夠聽到什么,此謂“信息環(huán)境”;他如何在具體的場景中應對種種人事,日常的,意外的,公事公辦的,善意的,惡意的,老鄉(xiāng)、圍觀者、陌生人……這些之外,他還有許多醉眼蒙眬的時刻,那是恍惚又完滿的孤獨。 我把自己寫的這類書稱作“視覺主義傳記”,期待讀者能在閱讀中感知生活在時空中的“活人”,而不是漫畫式的“偉人”。 書出來了,于我,似乎是追隨蘇軾的一次漫步結束了,而讀者翻開它,與東坡同步,想必會有各自的新故事。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四月初,蘇軾離開待了四年兩個月之久的黃州,北上去汝州,他一路緩緩行走。七月初帶著家人抵達了金陵,??吭诟潜眰劝樛は碌那鼗春舆?,從這里可以看到著名的白鷺洲。此時江南天氣濕熱,他們一路行船也有些勞累,蘇軾的痔瘡病犯了,難以排便,只能靠吃瀉藥來以毒攻毒,過了幾日病稍微好些,才出去會見當?shù)毓賳T、朋友。他兩次在白鷺亭的柱子上題詩,還去賞心亭、蔣山、秦淮河、天慶觀(今朝天宮)等處游覽,與前后兩任江寧府知府陳睦、王益柔等人有往還。 此時,48歲的蘇軾是舉國士人皆知的詩文名家,而金陵城中最著名的士人是王安石,他也是品級最高的退休官員。他在熙寧九年(1076)年末托病辭去宰相之職,在家賦閑,不再關心政事,以游覽、作詩、談佛、著作為樂。他還掛著觀文殿大學士、集禧觀使、特進、荊國公的頭銜,親近的士人都尊稱其為“王荊公”。他在江寧南門外七里處的半山修了一處小宅子,平時大多住在那里,常騎著一頭驢,帶著書童在蔣山(鐘山)附近游覽。最近他又生了一場大病,痊愈后上書請求把自己在半山的房子和周圍的土地捐為佛寺,為皇帝祝壽,皇帝御賜寺額“報寧禪寺”,他自己則搬到城內的宅子居住。 蘇軾比王安石小十六歲,是晚輩,他決定主動一點,七月十一日,他把自己近來的詩文《歸去來并引送王子立歸筠州》等數(shù)篇詩文抄寫一遍,托人呈給王安石“以發(fā)一笑而已,乞不示人”。王安石早就聽說蘇軾的船停在白鷺亭,見蘇軾如此主動,便騎著驢前來江邊驛館拜會,蘇軾見到名帖,沒戴帽子就急忙出來行禮,說:“我今天就以平民服裝拜見您?!蓖醢彩φf:“禮法不是為我們這樣的人設立的?!眱扇艘粋€貶謫無公事,一個退休在家,的確沒什么必要按照官場禮節(jié)交往。 兩人在京城為官時,觀念相對、派系不同、年齡有別,王安石還諷刺過蘇軾的父親、為難過蘇軾的弟弟,所以那時見面也無話可說,只是按照官場禮節(jié)長揖、略略寒暄而已。如今,蘇軾與王安石都不再是政壇的活躍角色,經歷了大風大浪之后,一個日暮殘年,一個前途未卜,交往也隨性了許多。 外人看來,這是當世兩大名士的相遇。王安石在熙寧年間挾宰相之權勢主導朝政,又把《三經新義》變成官學和科舉的通用教材,成了處朝堂之高的士人代表、新學和新黨的領袖,影響萬千士人,但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不滿新法和朝廷的士人、百姓會把期間大大小小的錯誤、罪責歸結到他頭上,非議他的德行、學問。而蘇軾長期徘徊地方,飽受打擊,卻憑借自己風情搖曳的詩詞、文章成為眾人口耳相傳的名士,在文學上被視為歐陽修之后的第一人,在舊黨中的地位幾乎可與司馬光并稱,這是當年小看蘇軾的王安石沒有料到的。蘇軾幾乎是憑借著自己文學方面的才情在隱隱與新黨的威勢抗衡,許多人也都同情他的遭遇。 不當宰相以后,王安石絕口不提政事,不愿浪費口舌爭辯,興趣轉移到著述、談禪、寫詩方面。他素來自信,覺得自己的經學超出同儕,詩文也可傲視群雄。他如此熱心寫詩,乃至編選《四家詩選》,未嘗沒有在詩歌方面與蘇軾一較高下的心思。王安石擅長轉化前人字句,時有佳作,最擅長五言律詩、五言絕句,蘇軾也覺得他的這類詩歌別有風味。可惜,王安石的詩凸顯的是才識,即知識和技巧,蘇軾流露的卻是才情,時如小溪蜿蜒,時如江河奔流,可大可小,搖曳多姿,又能以情動人,所以得到眾多才人雅士的喜好,風行各地。 王安石對蘇軾的詩文當然而有耳聞,幾次點評蘇軾寫的文字,比如說《表忠觀碑》取法司馬遷的《三王世家》,針對《芙蓉城》寫和詩等。蘇軾當然也從友人那里聽聞過這類消息。 他們相約見過好幾次,還一起應陳睦之邀游覽蔣山。閑談時,王安石說蘇軾在密州寫的《雪后書北臺壁二首》中“凍合玉樓寒起栗,光搖銀海眩生花”之句用的是道教典故,道家稱人的肩膀為“玉樓”,稱人的眼睛為“銀?!?,東坡一笑。實際上,王安石之前已針對蘇軾的這兩首詩作過六首次韻詩,蘇軾知道后也作了兩首詩回復。蘇軾雖然敬佩王安石的博學,但對他的次韻詩頗不以為然,覺得他并不理解自己寫那兩首詩的深意。王安石也向蘇軾出示自己的得意之作,東坡看后稱贊其中“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二句是《離騷》的句法,自從屈原、宋玉死后,一千多年沒有人這樣寫作了。王安石欣然認可,說:“不只是子瞻你夸我,我自己也是如此認為,只是從來沒有和凡俗之人說過而已。”王安石寫詩喜歡從前人著作中摘取字句,一般人難以看出其中的淵源,他也以博學自傲,如今與蘇軾相談才算棋逢對手。 兩人閑聊《三國志》時,王安石覺得給這本書做注釋的裴松之的博通超過原作者陳壽,但他沒有自己單獨寫史書,僅給《三國志》作注,所以名氣反倒在陳壽之下。王安石說自己以前有意重修這部史書,可惜現(xiàn)在老了,沒有精力寫了,現(xiàn)在除了子瞻,其他人干不了這件事。蘇軾回說自己并不擅長“討論”,把這個話題敷衍過去了。顯然,兩人彼此都有保留,蘇軾并沒有告訴王安石他已經撰成《易傳》《論語說》,要在解釋儒家經典方面與王安石一較高低,而王安石之前主持編纂《三經新義》,還撰著《易義》二十卷、《論語解》十卷等,以解釋儒家經典的權威自居,他勸說蘇軾撰寫史書,心下或許以為蘇軾對儒經并無精深研究,僅僅擅長寫詩詞、文章,熟悉《史記》的體例和寫法,所以可以撰寫這類史書。 幾次相會之后,王安石對蘇軾的了解加深了不少,對人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他出言勸蘇軾在鐘山買地,與自己結鄰而居,蘇軾當然也要應和幾句。 八月中旬,蘇軾決定離開金陵北上,前去與王安石告別時,王安石讓蘇軾念誦近來的詩作,自己依次手寫下來贈給蘇軾保存;然后念誦自己近來的詩作,請?zhí)K軾手寫下來留給自己。這樣,他們彼此有了對方的手跡,當作留念。 八月十四日,蘇軾一家離開金陵,在路上,為表示對王安石的尊重,蘇軾寄去自己寫的《次荊公韻四絕》,其三云: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蘇軾感嘆,十年前王安石退休時,如果自己與他相鄰,想必會有許多快樂。這當然是客氣話,他并沒有真在金陵安家的打算,“一山難容二虎”,他不想在金陵做誰的附庸。而且,他還在貶謫中,也沒有任意去哪里的自由。 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面,盡管之后蘇軾兩次經過江南運河南下北上,離金陵并不遠,可是他沒有再去拜會王安石,他們彼此都知道,他們并非同一類人,他們可以遙遙互相欣賞,卻注定無法成為親密的友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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