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的核心就是在講認識論。莊子認為：世間萬物是齊一的。事物之間在根本上并沒有彼此之分，也沒有是與非、美與丑、尊貴與卑賤等等的區(qū)別；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相對的，對立的雙方相互依存；對同一事物的觀察，由于角度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同。從宏觀上看泰山也是最小的，從微觀上看，秋毫之末也認為是巨大的。

本篇按照講述的內(nèi)容分成七個部分，分別注釋、白話翻譯和賞析

一

【原文】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①，仰天而噓②，荅焉似喪其耦③。顏成子游立侍乎前④，曰：“何居乎⑤？形固可使如槁木⑥，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⑦？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⑧?！弊郁朐唬骸百?，不亦善乎，而問之也⑨？今者吾喪我⑩，汝知之乎？女聞人籟(11)，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12)。”子綦曰：“夫大塊噫氣(13)，其名為風，是唯無作(14)，作則萬竅怒呺(15)，而獨不聞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佳(17)，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8)，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9)。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25)。泠風則小和(26)，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27)。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乎(28)？”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29)，人籟則比竹是已(30)，敢問天簌。”子綦曰：“夫吹萬不同(31)，而使其自己也(32)，咸其自取(33)，怒者其誰邪(34)？”

【注釋】

①南郭子綦ｑí：楚人，居住南郭，名子綦。隱：憑倚。機：通“幾”，地上或床榻上的矮桌。②噓：吐氣。

③荅ｔà焉：亦作“嗒焉”，形容懊喪的樣子。喪其耦，表示精神超脫軀體達到忘我的境界。耦：匹對?！榜睢痹谶@里即指與精神相對立的軀體。

④顏成子游：顏成，復姓。是一個古老的姓氏群體，但今已不再。名偃，子游為字，南郭子綦的學生。

⑤居ｊī：表疑問的語氣詞。⑥固：通“胡”。何，何故。槁：干枯。“形固可使如槁木”，即成語“形如槁木”的出處。

⑦心：思想，精神。 “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即成語“心如死灰”的出處。

⑧“今之隱機者”與“昔之隱機者”都指南郭子綦。

⑨不亦善乎，而問之也：是補語前置。正序為“而問之不亦善乎”，你問得很好。善，很好。而：你，人稱代詞?！、猓簡剩和鼌s。

(11)籟ｌàｉ：一說，籟即簫。郭象注《莊子·齊物論》：“籟，簫也”。二說，籟即籥?！墩f文·竹部》：“籟，三孔籥也?！边@里泛指從孔穴里發(fā)出的聲響?！叭嘶[”：人吹竹管之聲。地籟：指風吹孔竅發(fā)出的聲響。天籟：即出自自然的聲響。

(12)敢：表示謙敬的副詞，含有“冒昧地”、“斗膽地”的意思。方：道術(shù)；道理。這里指所言“地籟”、“天籟”的真實含意。

(13)大塊噫氣：大地吐氣。大塊：大地。噫（ｙī）氣：吐氣。

(14)是：此，這里指風。唯：句中語氣詞，含有僅此的意思。作：興起。

(15)萬竅怒呺（háo）：萬千個孔穴都怒號叫，指風吹遍了滿世界。竅：孔穴。呺（ｈáｏ）：亦作“號”，吼叫。

(16)翏翏（ｌú）：亦作飂飂，擬聲詞，大風呼呼的聲響

(17)山陵之畏隹：指山林的高大，這里意為山林被風吹得搖來動去。陵，通“林”。大山。畏佳wēi cuī：亦作“嵔佳”，即嵬崔，山陵高峻的樣子。

(18)枅ｊī：柱頭橫木。(19)污：指污尊。古代掘地為坑當酒尊。

(20)激：這里指水流湍急的聲音。

(21)謞ｘｉàｏ：這里用來形容箭頭飛去的聲響。

(22)譹ｈáｏ：嚎哭聲。(23)宎ｙǎｏ：風吹入孔穴中發(fā)出的聲音。

(24)咬ｊｉāｏ：引申指“狗叫”聲音。

(25)于、喁（ｙú）：風吹樹動前后相和的聲音。表示相應和之聲。前者指風，隨者指孔穴。

(26)泠（ｌíｎｇ）風：小風，清風。

(27)飄風：暴風。厲風：迅猛的暴風。濟：止。

(28)調(diào)調(diào)：風搖樹之聲。刁刁：亦作“刀刀”。風吹草木晃動搖曳的樣子。

(29)是：這樣。已：矣。

(30)比竹：排列竹管，泛指樂器。比：并合。竹：這里指并合在一起可以發(fā)出聲響的、不同形狀的竹管。

(31)夫吹萬不同：天籟的音響萬變。

(32)使其自己：意思是使它們自身發(fā)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自己：有這樣的孔竅就有這樣的聲音，都是孔竅之自取。

(33)咸：全。(34)怒：通“努”，奮發(fā)。這里是發(fā)動的意思。

【譯文】

南郭子綦靠幾靜坐，仰面朝天緩緩地吐氣，懊喪的樣子就像魂魄離開了軀體。南郭子綦的學生顏成子游見狀馬上前來侍候，問南郭子綦說：“您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呢？形體何故使它像枯木一樣，心神何故使它像死灰一樣毫無生氣呢？您今天靠幾靜坐，跟以前靠幾靜坐完全不一樣。”南郭子綦回答說：“偃，你問得很好！今天的我是遺忘了形體的我，你知道嗎？你只聽到人籟，而沒聽到地籟，你只聽到地籟，而沒有聽到天籟！”

子游說：“能不能問一問地籟與天籟是怎么回事呢？”南郭子綦回答說：“大地吐的氣，它的名字就是風。它是不發(fā)作，一旦發(fā)作就會萬孔怒號，難道你沒有聽到過大風的呼嘯嗎！山林被風吹得搖來晃去、大樹周身的竅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張開的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拱枅，有的像圓筒，有的像臼，有的像凹下去的淺坑，有的像污尊，有的像湍急的流水聲，有的聲音像響箭，有的聲音像大聲呵斥，有的聲音像喘氣，有的聲音像呼叫，有的聲音像哭嚎，有的像風吹入孔穴中發(fā)出的聲音，有的聲音像狗叫。前面唱后面則隨聲附和。當小風時和聲就小，風大時和聲就大，當迅猛的暴風停止時所有能發(fā)出響聲的孔竅都無聲了。難道你沒有看到風吹樹搖、風吹草木晃動搖曳的樣子嗎？

子游說：“地籟就是風吹這些孔竅發(fā)出的聲音，人籟就是人吹竹管樂器的聲音，能不能問一問天籟是怎么回事呢？”

子綦說：“所謂天籟，就是風吹萬竅發(fā)出的各種不同的聲音，這些各不相同的聲音是由于自己自然的形態(tài)所造成的。既然各種聲音都是自身決定的，那么鼓動它們發(fā)出聲音的還能是誰呢?”

【賞析】

這一部分是莊子通過南國子綦與子游的對話，說明了一個道理：物性不同，所發(fā)出的見解不同。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時的精神狀態(tài)，在子游看來是“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而南郭子綦?yún)s給予“吾喪我”明確地回答。

南郭子綦提出的“吾喪我”是一種精神境界。其中的“吾”是指子游當時看到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是南郭子綦的外在表面現(xiàn)象?！皢饰摇钡摹拔摇?，則是超脫世俗、精神得以升華，進入到精神高度自由境界的南郭子綦。

子游對此說并不明白。南郭子綦接著提出了人籟、地籟、天籟之說。然后，南國子綦則用樹林里各種形狀各異的樹洞，在風吹過之后，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來說明：風是一樣的風，但那些樹洞因為各自不同的造型，所發(fā)出的聲音就各不相同，有的像流水聲，有點像射箭聲，有點像喊叫聲……

莊子在這里實際以人籟、地籟、天籟不同的形成過程和原因作比喻，形像地說明為什么同一事物能夠出現(xiàn)各種不同的看法或爭議，都是因為物性不同，領悟不同，見識不同，各自的情態(tài)表現(xiàn)則不同，變化莫測。有的時而歡喜，時而憤怒，時而悲哀，時而快樂；有的多慮，有的感嘆，有的恐懼，有的放縱，有的張狂。由此得出結(jié)論：“風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二

【原文2－1】

大知閑閑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⑤，其覺也形開⑥；與接為搆⑦，日以心斗：縵者⑧，窖者⑨，密者⑩。小恐惴惴(11)，大恐縵縵(12)。其發(fā)若機栝(13)，其司是非之謂也(14)；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15)。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16)；其溺之所為之(17)，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20)。喜怒哀樂，慮嘆變(21)，姚佚啟態(tài)(22)。樂出虛(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

【注釋】

①大知，絕頂聰明的人。知，通“智”。閑閑：廣博豁達之意。

②小知，才智淺陋的人。閒閒：計較小事。閒：“間”的古體。

③大言：絕頂聰明人的言論。炎炎：猛烈；這里比喻說話時氣勢盛人。

④小言：才智淺陋人的言論。詹詹：喋喋不休。

⑤寐：睡眠?；杲唬壕窠诲e。可理解為睡夢不斷。

⑥覺：睡醒。形開：指僅形體離開夢境，魂還在夢中。意為“心神不定”?！靶伍_”與“魂交”相對。

⑦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接，與外界接觸。耩，“構(gòu)”字的異體。指交合、糾纏不清。日，日日夜夜。心斗，鉤心斗角。

⑧縵（màn）：通“慢”。做事漫不經(jīng)心。?、峤眩涸O下圈套。

⑩密：潛機不露。(11)惴惴（zhuì ）：忐忑不安的樣子。

(12)縵縵ｍàｎ：沮喪；灰心喪氣的樣子。

(13)機：弩機。栝ｇｕā：箭桿末端扣弦部位。

(14)“司是非”是非由此而發(fā)的意思。司：本義：主管、操作。

(15)詛盟：結(jié)盟時的誓言。守：堅守不渝。

(16)殺：衰敗。日消：日趨衰竭。(17)溺：沉湎。復：恢復。

(18)厭ｙ?。和ㄗ鳌皦骸?，壓抑的意思。緘：捆扎，封閉，緘口等意。

(19)洫（ｘù）：昏惑,迷亂。(20)復陽：復生，恢復生機。

(21)慮：憂慮。嘆：感嘆。變：反復無常。慹zhé：恐懼害怕。

(22)姚：輕浮。佚ｙì：奢華。啟：放縱。這里指放縱情欲而不知收斂。態(tài)：這里是故作姿態(tài)的意思。

(23)樂出虛：樂音出處虛空的樂器。樂：樂聲。虛：用管狀樂器中空的特點代指樂器。

(24)蒸成菌：在暑熱潮濕的條件下蒸騰而生各種菌類。

(25)相代：相互對應地更換與替代。

(26)萌：萌發(fā)、產(chǎn)生。起始。　(27)已：止，算了。

(28)旦暮：晝夜。這里表示時間很短。此：指上述各種情態(tài)。

(29)其所由以生：豈能明白上述各種情態(tài)產(chǎn)生的原由。其：表詰問。相當于“豈，難道”。所由：指由來；來源。

【譯文】

絕頂聰明的人廣博豁達；才智淺陋的人斤斤計較；絕頂聰明人說話時氣勢盛人，才智淺陋人言論喋喋不休。小知小言者睡眠時，睡夢不斷，醒后仍心神不定。與外界相接，糾纏不清。日日夜夜，鉤心斗角。做事漫不經(jīng)心，或者設下陷阱，或者潛機不露。遇到令人恐懼的小事就忐忑不安，碰到令人恐懼的大事就灰心喪氣。他們說話就好像利箭發(fā)自弩機快疾而又尖刻，是與非都由此而產(chǎn)生；他們將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約誓言堅守不渝，那就是說持守胸臆坐待勝機。當衰敗時就像草木被秋霜冬雪肅殺一樣，說明他的心力日趨衰竭；如果仍沉迷于用盡心機，明爭暗斗中而不醒悟的話，也就很難恢復元氣了。受到壓抑就自行封閉起來，這就說明他已迷亂失去朝氣；他的心幾乎等于死亡，實在是沒法使它再恢復生機。喜怒哀樂，憂慮感嘆，反復無常的恐懼害怕，輕浮，奢華放縱，故作姿態(tài)而不知收斂。猶如樂音出處虛空的樂器，在暑熱潮濕的條件下蒸騰而生各種菌類，如此的一天到晚交替著出現(xiàn)在眼前，卻不知道它們是怎么產(chǎn)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天到晚地得以如此，豈能明白上述各種情態(tài)產(chǎn)生的原由?。?/p>

【賞析】

這一節(jié)由上節(jié)的人籟、地籟、天籟轉(zhuǎn)敘到人。主要描述小知之人虛偽、荒謬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情態(tài)。實際是在喻指戰(zhàn)國時期形形色色的人物爭權(quán)奪利、虛偽、荒謬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情態(tài)。這類人猶如朝生暮死各種菌類一樣，還仍不醒悟，實在讓人感到悲哀。

其實每一個個體的人猶如那些樹上的洞竅，每一個人都是以自己的感受與領悟，便形成了各種對立的、千差萬別的爭議。而這些對立和爭議從根本上來講，一點意義也沒有。

【原文2－2】

非彼無我(30)，非我無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36)。

【注釋】

(30)彼：指對立方。與“此”相對。(31)?。撼尸F(xiàn)，體現(xiàn)。

(32)是：<代詞>這。近：接近；指“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那樣的認識，接近于認識事物的真理。

(33)所為使：為……所驅(qū)使。(34)若：同，像。宰：主宰。

(35) 特：但，只。眹ｚｈěｎ：端倪、征兆、跡象。

(36)信：真實。形：形跡。情：情景。指事實上的存在。

【譯文】

我沒對立方的話，就不能體現(xiàn)我的存在。沒有了我，對立方也就不會呈現(xiàn)。這說的倒近乎認識事物的真理，然而卻不知道這一切受什么所驅(qū)使。好像有個東西在主宰著我，卻又看不到它的端倪。我的實際行為已經(jīng)證明它確實存在著，只不過我還看不見它的形體，看來，它是真的存在但不顯露出來。

【賞析】

這一節(jié)是上一節(jié)的繼續(xù)。其核心是說，小知之人虛偽、荒謬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情態(tài)是由于受到一無形的東西驅(qū)使的結(jié)果。就像樹上那些洞一樣，它們能夠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都是受到風的驅(qū)使的結(jié)果。如果沒有風，它們連發(fā)聲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p>

【原文2－3】

百骸(37)、九竅(38)、六藏(39)，賅而存焉(40)，吾誰與為親(41)？汝皆說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為臣妾乎(44)？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45)？其遞相為君臣乎(46)？其有真君存焉(47)？如求得其情與不得(48)，無益損乎其真。

【注釋】

(37)百?。╤ái）：百余骨節(jié)。百：概數(shù)，非實指。骸：骨節(jié)。

(38)九竅：人體上九個可以向外張開的孔穴，指雙眼、雙耳、雙鼻孔、口、生殖器、肛門。

(39)藏：同“臓”，簡化成“臟”。即內(nèi)臟；心、肺、肝、脾、腎俗稱五臟，但也有把左右兩腎分別稱謂的，這就成了“六臟”。

(40)賅：齊備；具備,擁有。(41)吾誰與為親：正序為“吾與誰為親”，我同哪一部位最親近呢。吾：本義“我”；引申“我們”。

(42)說ｙｕè：即喜悅。(43)私：偏私，偏愛。

(44)臣妾：西周、春秋時對奴隸的稱謂。男奴叫臣，女奴叫妾。

(45)相治：相互支配。(46)遞：輪流。

(47)真君：即上文的“真宰”。(48)情：究竟，真實情況。

【譯文】

每人身上都擁有眾多的骨節(jié)，眼耳口鼻等九個孔竅和心肺肝腎等六臟，我們同哪一部位最親近呢？你是一視同仁地喜歡它們呢？還是有所偏愛呀？若是把它們一律當作奴隸，它們誰也不能夠支配誰。你要想讓它們輪流作真宰，那樣的話，哪里還談得上有真宰存在呢？不論是否弄清它們之間關(guān)系的真實情況，都影響不了真宰存在。

【賞析】

這一節(jié)主要是以百骸、九竅、六臟能夠相互配合運行為例，說明它們共同受到一個無形的東西的驅(qū)使，而且這一無形的東西確實存在著。這一無形的東西就是萬物的主宰。

【原文2－4】

一受其成形(49)，不亡以待盡(50)。與物相刃相靡(51)，其行盡如馳(52)，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53)，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54)，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55)，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6)？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注釋】

(49)一：一旦。(50)亡：亦作“忘”，忘記。盡：耗竭、消亡。

(51)相刃：交鋒，互相競斗。相靡mó：互相摩擦。靡，通“磨”。

(52)馳：像馬一樣奔馳。

(53)役役：相當于“役于役”。意思是為役使之物所役使。

(54)苶nié然：：疲憊不堪的樣子。疲役：猶言疲于役；。

(55)形化：形體變化。指少年變?yōu)榍嗄?、中年、老年直至死亡?/p>

(56)芒：通作“茫”；茫然。指迷昧無知。

【譯文】

人一旦稟承天地之氣而形成為人，就不應忘記開始走向消亡。但是，人與外物卻相互競斗，相互摩擦，行為像馬一樣奔馳，沒有什么能使它停下來，這不是很可悲嗎？終身勞碌為物所役使而不見成就，為役使所疲頓，迷途而不知返，這不是很悲哀嗎？這種人即使長壽，又有什么意義呢？人從少年變?yōu)榍嗄?、中年、老年直至死亡，人死了，心也就死了。這該說是更大的悲哀！

人生在世，本來就是誰都這樣迷昧無知？或是只有我才這樣，還是也有不迷昧無知的人呢？

【賞析】

這一節(jié)主要講述，人一旦成了人，從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所以生死是同一的。而人在這樣的可憐狀況下，還要去與外界發(fā)生摩擦、爭論是非，這不是很可悲嗎？再說，“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我們一天到晚勤勞苦得要命，做自己身體的奴隸，做別人的奴隸，做物質(zhì)的奴隸。為兒女，為親戚，為名，為利終身都在服役。結(jié)果在哪里呢？最后不還是兩手空空地死掉嗎？“可不可哀呀！”

【總括】

第二部分主要是論述人的行為。從小知之人虛偽、荒謬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情態(tài)，到百骸、九竅、六臟能夠相互配合運行，所有這一切，都是受到一個無形的東西的驅(qū)使。實際上，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所以生死是同一的。而人在這樣的可憐狀況下，還要去與外界發(fā)生摩擦、爭論是非，這不是很可悲的嗎？

它的深層含義是人的行為只有從這一個無形的東西的驅(qū)使下解脫出來，達到“吾喪我”，忘掉物的存在、自我的存在，喪失物我的界限，“物我”二者合為一體，方使自己處于高度自由的境界之中。

三

【原文3－1】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1)，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2)？愚者與有焉(3)。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4)。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5)，吾獨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6)。言者有言(7)，其所言者特未定也(8)。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9)，亦有辯乎(10)？其無辯乎？

【注釋】

(1)成心：業(yè)已形成的主觀之見。師之：效法。意為當作判斷事物的標準。

(2)知代：意思是懂得變化的道理。知：懂得。代：更改，變化。?。簱穸?、選擇。陳鼓應作“心有見地”。

(3)愚：本意是性格孤僻，不諳熟人情世事。

(4)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日去越國而昨天已經(jīng)到達。比喻，沒有成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非觀念。(5)神禹：神明的夏禹。

(6)言非吹：言論不是出自天然的風吹出來的聲音。意為言論出自成心。言：言論、言說。吹：風吹。

(7)言者有言：說的話是有內(nèi)容的。者：代指“話”。

(8)特未定：只是還沒完全定論。特：<副詞>只、僅。

(9)鷇ｇòｕ音：剛剛破卵而出的鳥的叫聲。

(10)辯：通“辨”；分辨、辨別。

【譯文】

順著自己已經(jīng)形成的主觀己見，并把它當作判斷事物的標準，那么誰會沒有這樣的標準呢？怎么說必定是那些懂得變化的道理而心能擇定的人才有呢？愚人也同樣有主觀之見。沒有主觀之見而有是非，那就像今天出發(fā)去越國昨天就到了越國一樣，乃是把還沒有的事說成有了。還沒有的事認為有，即使像高明如神的大禹也不能理解，我豈能奈何得了??！

人說話不是像風一樣從口中吹出來的聲音。說的話是有內(nèi)容的，所說的話只是還沒完全定論。如果說了完全定論的話，不就等于沒說嗎？認為那聲音不同于雛鳥的叫聲，真有區(qū)別嗎？大概并沒有區(qū)別吧？

【賞析】

這一節(jié)是論述人的主觀之見。無論智者還是愚者都有自己的主觀之見。但是人的主觀之見一旦偏執(zhí)，都會把還沒有的事說成有。，一個人如果所說的話毫無意義，還不如不說呢？否則所說的話同雛鳥的叫聲沒有什么區(qū)別。

【原文3－2】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11)？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12)，言隱于榮華(13)。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14)。

【注釋】

(11)、惡（ｗū）：何，怎么。隱：隱蔽，隱藏。。

(12)、小成：這里指一時的、小的、局部的成功。

(13)、榮華：木草之花，這里喻指華麗的詞藻。

(14)、莫若以明：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加以觀察，以求明白是與非。

【譯文】

道怎么會被隱藏起來而產(chǎn)生真?zhèn)?？言論怎么會被隱藏起來而產(chǎn)生是非？道怎么還會被人們奉行一段時間后就被拋棄了？言論怎么會存在又不被人們認可了？這是因為道被一時的成功所隱蔽，言論被浮華的詞藻所掩蓋。所以，才有了儒家和墨家誰是誰非的爭論。雙方都是肯定對方認為不對的而反對對方認為正確的。要想通過這種肯定對方認為不對的而反對對方認為正確的爭論，還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加以觀察，以求明白是與非。 

【賞析】

這一節(jié)是在論述社會上出現(xiàn)的道的真?zhèn)?，各種理論是與非的爭論。指出，一切爭論都沒有必要，都應該放棄，都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加以觀察，以求明白是與非。

【原文3－3】

物無非彼(15)，物無非是(16)。自彼則不見(17)，自知則知之(18)。故曰：彼出于是(19)，是亦因彼(20)。彼是方生之說也(21)。雖然，方生方死(22)，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23)，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24)，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25)，亦因是也(26)。

【注釋】

(15)彼：那。指對立的那一面。(16)是：這。指對立的這一面。

(17)自彼則不見：指自身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見自身這一面。

(18)自知則知之：從事物相對立的這一面看就能有所認識和了解。

(19)彼出于是：意為，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這一面。

(20)是亦因彼：事物的這一面亦起因于事物的那一面。

(21)彼是方生：彼此并存。方：泛指并列。通“放”。依據(jù);依托。

(22)方生方死：剛剛產(chǎn)生隨即便是死亡。方：此指剛剛。

(23)方可方不可：一方被認可了，另一方就得不到認可。

(24)因是因非：憑借肯定自己從而否定對方。

(25)由：自，經(jīng)過。一說用?！安挥伞本褪遣挥谩Ｕ眨河^察。天：指事物的自然，即本然。

(26)因：順著。

【譯文】

各種事物自身無不存在對立的那一面，各種事物自身也無不存對立的這一面。自身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見自身這一面，從事物相對立的這一面看就能有所認識和了解。所以說：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這一面，事物的這一面亦起因于事物的那一面。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是相互并存、相互依賴的。

雖然這樣，剛剛產(chǎn)生隨即便是死亡,剛剛死亡隨即便會復生；剛剛肯定隨即就是否定,剛剛否定隨即又予以肯定；每一方都憑借肯定自己從而否定對方，或憑借否定對方從而肯定自己。因此，圣人不采用是非之爭這條路，而是通過觀察事物自然本性，順其自然。

【賞析】

這一節(jié)是在進一步論述是非之爭雙方的思維方式和心理狀態(tài)。即爭論的每一方都想憑借肯定自己從而否定對方，或憑借否定對方從而肯定自己。而莊子認為，是非之爭毫無意義。因為有“非”存在，所以才有“是”的存在；沒有“是”也就沒有“非”，沒有“非”，就沒有“是”，二者互相依存，對立而統(tǒng)一?！笆欠恰被榍疤?、互為因果，所以，是與非是齊一的，就不必要把二者分得那么清楚。圣人都是采用“照之于天”方式，即通過觀察事物自然本性，順其自然，就像日月普照那樣自然而然。

【原文3－4】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27)，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28)？彼是莫得其偶(29)，謂之道樞(30)。樞始得其環(huán)中(31)，以應無窮(32)。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釋】

(27) 一：同一，同樣。(28)果：果真?！?29)偶：對，對立面。

(30)道樞：大道的關(guān)鍵之處；樞：樞鈕。

(31)環(huán)中：環(huán)節(jié)的中心；“得其環(huán)中”喻指抓住要害。

(32)應無窮：順應事物無窮無盡的變化。應：順應。窮：盡。

【譯文】

爭論的雙方，這一方的是為那一方的非,那一方的是為這一方的非。那一方自身同樣存在是與非,這一方自身也同樣存在是與非。爭論的雙方本身果真存在是與非兩個方面嗎?還是本身果真不存在是與非兩個方面的區(qū)分呢?彼此自身是不是存在是與非的兩個方面,這就是大道的關(guān)鍵之處。抓住了大道的關(guān)鍵之處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從而順應事物無窮無盡的變化?！笆恰笔菬o窮的,“非”也是無窮的。所以說不如拋棄是非之爭，用事物的本然來加以觀察和認識。

【賞析】

這一節(jié)是進一步論述是非之爭雙方本身都存在是與非兩個方面。指出，認識到這一點就是解決雙方爭論的關(guān)鍵之處。不要一味地相互抓住對方的非，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爭得你死我活。不如找出自己的不足，按照事物自然本性加以修正完善，使其更加完美。

【總括】

第三部分集中論述人的主觀之見問題。首先指出，無論智者還是愚者都有自己的主觀之見。但是每個人的言論、議論如果毫無意義，還不如不說呢？否則所說的話同雛鳥的叫聲沒有什么區(qū)別。社會上出現(xiàn)的道的真?zhèn)?，各種理論是與非的一切爭論都沒有必要，因為是非之爭雙方的思維方式和心理狀態(tài)，每一方都想憑借肯定自己從而否定對方，或憑借否定對方從而肯定自己。他們都不明白是非之爭雙方本身都存在是與非兩個方面。他們只知道一味地相互抓住對方的非，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爭得你死我活，毫無意義。倒不如找出自己的不足，按照事物自然本性加以修正完善，使其更加完美。

這一部分的含義說明，任何理論、學說的正確或錯誤都是相對的。它們都存在對的或有用一面和錯誤的一面，或者是不足之處，不存在絕對的對與錯。否則，就沒有事物的發(fā)展之說。這是事物的自然本性。我們觀察事物一定不要拋開事物的自然本性主觀臆斷。

四

【原文4－1】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2)。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3)。

【注釋】

(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拇指來譬喻拇指不是手指，不如以不是拇指來譬喻拇指不是手指。喻，譬喻、說明。前一個“指”為拇指，是具體事物；后一個“指”為手指，是抽象概念，所以“拇指不是手指”

(2)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以白馬來譬喻白馬不是馬，不如以不是白馬來譬喻白馬不是馬。每半句前兩個“馬”字意為白馬，后一個“馬”字為馬的概念。

(3)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從道為一的觀點看，天地就是“一指”，萬物就是“一馬”。

【譯文】以拇指來譬喻拇指不是手指，不如以不是拇指來譬喻拇指不是手指。以白馬來譬喻白馬不是馬，不如以不是白馬來譬喻白馬不是馬。從道通為一的觀點看，天地就是“一指”，萬物就是“一馬”。

【賞析】

為了讀懂這一節(jié)，先了解一下有關(guān)“背景知識”：戰(zhàn)國時期名家代表人物之一的公孫龍有“指非指”、“白馬非馬”命題，旨在分離萬物之同，認為雖是同一匹馬，也有是非之分，正如同一手指，也有彼我之分一樣。公孫龍是這樣論證的：“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彼钦f“白馬”與“馬”是種屬關(guān)系，二者的“特有屬性”也即“內(nèi)涵”確有差異，即不是全同的?！珕栴}在于，公孫龍這樣說的用心，乃是要否認事物之間的同一性，以至走到極端，認為連“白馬是馬”這種說法都不能成立。這就與莊子的“萬物齊一”、“道通為一”的觀點對立了。本節(jié)開頭這幾句話，就是莊子針對公孫龍的上述論斷而發(fā)，認定有其“片面的真理性”，但論證得不好，難于被一般人接受；然后從“指非指”、“白馬非馬”推導出“萬物齊一”的觀點。在這里，莊子只是把這個觀點“擺出來”，用以領出后文的詳細的論證。因此，這幾句話只是本部分的引言。

莊子認為即然天地與手指、萬物與馬匹都是沒有區(qū)別的，那么萬物是齊一的。

【原文4－2】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4)，物謂之而然(5)。惡乎然(6)？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7)。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8)，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9)、厲與西施(10)、恢恑憰怪(11)，道通為一。

其分也(12)，成也(13)；其成也，毀也(14)。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15)。唯達者知通為一(16)，為是不用而寓諸庸(17)。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8)；適得而幾矣(19)。因是已(20)，已而不知其然(21)，謂之道。

【注釋】

(4)道：道路。(5)謂：稱謂、稱呼。然：這樣。

(6)惡：表疑問。哪，何，怎么。然：正確；認為正確。

(7)不然于不然：不正確的在于其本身就是不正確的。(8)固：本來。

(9)莛ｔíｎｇ：草莖。代指細小之物。楹：廳堂前的木柱。代指巨大之物。

(10)厲：通作“癘”，指皮膚潰爛，這里用表丑陋的人。西施：吳王的美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11)恢：寬大。恑ｇｕǐ：奇變。憰ｊｕé：詭詐。怪：怪異?；謵i憰怪四字連在一起，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tài)。(12)分：分開、分解。

(13)成：生成、形成?！俺伞焙汀胺帧币彩窍鄬α⒌?，一個事物被分解了，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

(14)毀：毀滅，指失去了原有的狀態(tài)?！皻А迸c“成”也是相對立的，一個新事物通過分解而生成了，這就意味著原事物的本有狀態(tài)必定走向毀滅。

(15)復通為一：相互融合在對立統(tǒng)一體內(nèi)。

(16)“達者”這里指通曉事理的人。達：通達.

(17)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由于不采用強求別人認可的方式，而是將它寓于平凡事理之中。為是：因此。不用：指不用成毀的觀點看問題。寓諸庸：寄托在平常事理之中。寓：暗含；寄托。諸：用在句中相當“之于”。庸，平常；平凡。

(18)得：中，了解了的意思。(19)適：至。 幾：謂盡得大道。

(20)因是：因此。已：相當于“此、這、這樣”。代指“了解了事物常理”。

(21)而：表示反問,相當于“難道”。

【譯文】

應認可的東西就認可;不應認可的東西則不能認可。道路是行走而成的,事物的稱謂也是這樣。怎樣才算是正確呢?正確在于其本身就是正確的。怎樣才算是不正確呢?不正確的在于其本身就是不正確的。怎樣才能認可呢?能認可在于其自身就是能認可的。怎樣才不能認可呢?不能認可在于其本身就是不能認可的。事物原本就有正確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認可的一面,沒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確的一面,也沒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認可的一面。所以可以列舉細小的草莖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人和美麗的西施,寬大、奇變、詭詐、怪異等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tài)來說明這一點。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相通而渾一的。

一個事物被分解了，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一個新事物生成了，事物的原本狀態(tài)就毀滅了。所有事物并沒有形成與毀滅的區(qū)別,而是相互融合在對立的統(tǒng)一體內(nèi)。只有通達的人方才知曉事物相通為一的道理。因此，不用成毀的觀點看問題，而是將它寓于平凡事理之中。平凡的事理就是無用而有用；明白事物無用就是有用的道理,這就是通達。通達的人才是真正懂得事物常理的人；做到了懂得事物常理也就接近于大道。由于懂得了事物常理,這樣難道還不能懂得它的究竟？這就叫做“道”。

【賞析】

這一節(jié)主要論述如何認可一個事物的好與壞。莊子認為，任何事物本身都存在被認可與不能被認可，正確與錯誤對立的兩個方面。任何事物無論大與小，丑與美，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相通而渾一的。

任何事物都存在相互對立的兩個方面。所以，“生與死”、“有用與無用”也是如此。所有事物并沒有生與死的區(qū)別,而是相互融合在對立的統(tǒng)一體內(nèi)的一種自然變化。真正了解了這一道理，這就是通達。通達的人不用成毀的觀點看問題，而是將它寓于平凡事理之中。懂得了這一點，也就接近懂得大道了。這里仍是在進一步說明萬物是齊一的道理。

【原文4－3】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22)，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23)：“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24)，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25)，是之謂兩行(26)。

【注釋】

(22)勞：耗費。神明：心思。為一：指為了人們一致認可自己的主張。其同：各種事物具有同一性。

(23)狙jū公：養(yǎng)猴的老翁。 賦：分給。芧xù：山栗。(24)未虧：未損。

(25)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句意為是與非和平相處不作是非之爭。和：和平相處。休：本指休息。意指不作是非之爭。 天鈞：自然而又均衡。

(26)兩行：并行不悖。

【譯文】

為了人們一致認可自己的主張耗盡了心思，而不知各種事物具有同一性,這就叫"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養(yǎng)猴人給猴子分山栗,說："早上分給三升,晚上分給四升"。猴子們聽了非常憤怒。養(yǎng)猴人便改口說："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起來。名義和實際都沒有虧損,喜與怒卻靠用心計達到的,也就是因為這樣的道理。因此,古代圣人把是與非和平相處,不作是非之爭，保持事物的自然均衡,這就叫作是與非“并行不悖”。

【賞析】

這一節(jié)通過“朝三暮四”一說，進一步說明，各種事物具有同一性，同時，也是譏諷某些辨士為了使人們一致認可自己的主張耗盡心思，猶如養(yǎng)猴人欺騙猴子一樣，施展各種欺騙手段，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的主張完全否定了各種事物具有同一性。

【原文4－4】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27)？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28)。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29)。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注釋】

(27)古之人：指古時的悟道者。至：至極，即最高的境界。惡：何。

(28)封：疆界、界線。

(29)昭氏：即昭文，以善于彈琴著稱。莊子認為，音本是一個整體，沒有高低長短之分就無法演奏，任何高明的琴師都不可能同時并奏各種各樣的聲音。正因為分出音的高低長短才能在琴弦上演奏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來。

【譯文】

古時的悟道者,他們的智慧達到了最高的境界。為什么說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呢?那時有人認為,整個宇宙開始就不存在具體的事物,這樣的認識是最了不起,到頂了，無以復加了。其次,有人認為宇宙之始存在具體的事物,但物與物之間沒有區(qū)分的界線。再是,有人認為最初雖然有物，也有分界，但沒有是與非的區(qū)別。人的是非觀念出現(xiàn)了,人對大道的認識也就有缺陷了。人對大道的認識有了缺陷，同時人對事物的偏愛也就形成了。

果真有形成與虧損嗎？又果真沒有形成與虧損嗎？事物有了形成與虧損，所以昭文才能彈琴奏樂；如果聲調(diào)沒有高低長短之分，就不會有著名琴師昭文彈琴奏樂之事。

【賞析】

本節(jié)指出，古人對宇宙有三種不同的看法。莊子認為第一種看法是正確的，第二、三種看法都是錯誤的。尤其上第三種看法，它完全違背了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觀念。莊子在這里告訴人們，人的認識本來就是齊一的。因為整個宇宙開始就不存在具體的事物,物與物之間的分界則無從談起，更談不上是與非。但是，由于對大道的認識有了缺陷，物與物之間才有了分界、人的認識才有了是非、人對事物的偏愛也相繼出現(xiàn)。如果沒有對事物的偏愛，猶如聲調(diào)沒有高低長短之分，就不會有著名琴師昭文彈琴奏樂之事一樣。

【原文4－5】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30)，惠子之據(jù)梧也(31)，三子之知幾乎(32)！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33)。唯其好之也(34)，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35)。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36)。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37)，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38)。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39)，圣人之所圖也(40)。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注釋】

(30)師曠：晉平公時的著名樂師。妙解音律。 枝策：手持竹片以擊樂器。枝：通“肢”。人的手足與鳥獸翼足的總稱。策：古代寫字用的竹片或木片。

(31)惠子：惠施，善辯。古代名家學派的著名人物。據(jù)梧：倚靠著桐木作的幾案。

(32)幾：盡，意思是達到了頂點。

(33)載：記載。有鄭重的色彩。末年：衰末之年。

(34)唯：<助詞>在句中無意義。好ｈàｏ：喜好。(35)明：顯露。

(36)堅白：指公孫龍的“堅白論”之說。公孫龍認為一塊白石頭“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即石頭的白色和堅硬性是完全可以互相分離而獨立存在的。昧：愚昧；糊涂。

(37)其子：指昭文之子。一說指惠施之子。綸：琴瑟之弦。代指鼓琴。這里指繼承昭文的事業(yè)。

(38)雖我亦成也：即使是我沒有什么成就也可說有了成就了。

(39)滑疑之耀：意為柔滑似有非有之光?；喝峄?。疑：懷疑；似有非有

(32)圖：追求。

【譯文】

昭文善于彈琴,師曠精于樂律,惠施樂于倚靠著桐木作的幾案高談闊論,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說是登峰造極了!他們都享有盛譽,他們的事跡得到記載至到衰末之年；正因為愛好自己的技藝,而跟別人大不一樣；正因為愛好自己的技藝，所以總希望能夠顯露出來。而他們將那些不該顯露的東西彰明于世,因此與“堅白論”之說一樣，到死還是個糊涂。而昭文的兒子也繼承其父親的事業(yè),終生沒有什么作為。像這樣就可以稱作成功嗎?那即使是我雖無成就也可說是成功了。像這樣便不可以稱作成功嗎?外界事物和我本身就都沒有成功。因此,那種柔滑似有非有之光,是圣人所求。所以說,圣人不采取彰明于世的方式，而總是把道寄寓在平凡事理之中。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觀察事物而求得真實理解的方式。

【賞析】

莊子在這里，一是反對昭文、師曠、惠施三位先生將那些不該表露的東西彰明于世。因為莊子認為這種行為是不可取的。老子的主張是“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二章）即不自我顯揚反而明顯；不自以為是，反而彰顯；不自夸，反能見功；不自我矜持，反而能長久。因為不與人爭，所以天下人就不與他爭。他們的行為就是在自我顯揚、自以為是、自夸、自矜、自爭。二是說明，知與不知，成功與不成功，都是齊一的。它們都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分割，也不能獨立存在。這一道理寄寓在平凡事理之中，只須用心體悟才能明白。

【第四部分總括】

莊子首先依照“道通為一”觀點，從宏觀上說明萬物是齊一的。而后則從不同的側(cè)面，在微觀上進行了論述。最終說明，任何事物本身都存在正與反、或好與壞、或生與死、或有用與無用等矛盾的兩個方面。兩者雖然對立，但卻相互依存，不可分離，誰也離不開誰。兩者相通共存于同一事物之中。所以說，萬物是齊一的。切不可被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詭辯論所蒙蔽。

五

【原文5－1】

今且有言于此(1)，不知其與是類乎(2)？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3)，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4)。有始也者(5)，有未始有始也者(6)，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7)，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8)，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注釋】

(1)且：文言發(fā)語詞，用在句首，與“夫”相似。言：說話。

(2)類：類同；相似。(3)相與為類：相互交談這點是相同的。

(4)嘗：嘗試。(5)始：謂天地之始。

(6)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開始的開始。(7)俄而：突然。

(8)謂：言論和看法。以下幾句同此解。

【譯文】

現(xiàn)在，我有些話在這里說一下,不知道我的觀點跟大家是相同的呢,還是不相同的呢?不管同與不同，相互交談這點是相同的,那么彼此不會有異議吧。既然如此,請讓我試著說一說自己的看法。宇宙有它的開始,同樣有它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它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之初有過這樣那樣的"有",但也有個"無",還有個未曾有過的"無"的"無",同樣也有個未曾有過的未曾有過的"無"。突然間生出了"有"和"無"卻不知道"有"與"無"誰是真正的"有"、誰是真正的"無"?，F(xiàn)在我已經(jīng)說的這些言論和看法,但卻不知道我聽說的言論和看法是我果真說過呢,還是果真沒有說過呢？

【賞析】

這一節(jié)是說宇宙有它的開始，但到底什么時候是它的開始，一步一步地往前推演，永無盡頭，說明它的空間、時間都是無限的。由此可以看出，莊子的思維想像時空是何等的宏大。

【原文5－2】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1)，而大山為小(2)；莫壽于殤子(3)，而彭祖為夭(4)。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5)。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6)？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7)，而況其凡乎(8)！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9)，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10)。

【注釋】

(1)秋豪之末：指秋天鳥獸新生的毫毛的末稍。比喻事物的細小。秋豪：即“秋毫”。

(2)大山：一說讀“泰山”。(3)殤shāng子：夭折的嬰兒。子：嬰兒。

(4)夭：短命。(5)一：指“相通為一”。

(6)且得有言乎：句意為，需要說其他話嗎？得：<助動詞>需要。

(7)巧歷：善于計算。這里指善于計數(shù)的人。

(8)凡：平凡。這里指普通、平庸的人。

(9)適：往，到。(10) 因：順應。已：矣。

【譯文】

天下萬物沒有什么比秋毫之末更大的,而泰山也是最小的；世上沒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嬰兒更長壽,而傳說中年壽最長的彭祖是短命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相通為一。既然萬物齊一,還用得著說其他話嗎?既然已經(jīng)稱作一體,,又怎能夠說是沒說話呢?客觀存在的東西和我說的話都是一，兩者加在一起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個“一”就成了“三”。以此類推，最善于計數(shù)的人也不可能求得最后的數(shù)字,何況大家都是平凡的人!所以,從無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況從"有"推演到"有"呢?沒有必要這樣地推演下去,還是順應事物的本然吧。

【賞析】

這一節(jié)是把大與小、長與短放在無限的時空當中，從道的觀點看根本不存在大與小、長與短的區(qū)別，所以萬物是齊一的。而人看到的，只不過是它們之間不同的形態(tài)而已。莊子講的這一道理，猶如，我們夜觀星空，除觀察到繁星之間亮度的不一外，其他并無區(qū)別。所以所有的星是齊一的。

由此，可以使人領悟到，對同一事物的觀察，由于角度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同。從宏觀上看泰山也是最小的，從微觀上看，秋毫之末也認為是巨大的。

【原文5－3】

夫道未始有封(11)，言未始有常(12)，為是而有畛也(13)。請言其畛：有左有右(14)，有倫有義(15)，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16)，六合之外(17)，圣人存而不論(18)；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19)。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20)，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21)，眾人辯之以相示也(22)。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注釋】

(11)封：疆界、界線。(12)常：一定。

(13)為是：意思是各自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是：對的，正確的；畛ｚｈěｎ：田地里的界路，這里泛指事物、事理間的界線和區(qū)分。

(14)左：指卑或下。右：指尊或上。

(15)倫：次序。義：通“儀”，等別。

(16)八德：八類、八種。

(17)六合：指天、地和東、西、南、北四方。

(18)存而不論：<成語>意思指把問題保留下來，暫不討論。

(19)論：研究。議：評說。

(20)春秋：指戰(zhàn)國時期以前，魯國史官記錄了當時各國的重大事件，后經(jīng)孔子加以整理修訂的一部史書。經(jīng)世：即治理國事、經(jīng)國濟世的意思。志：即“誌”記載。

(21)懷：心里存有；懷藏。指把自己的見解藏在心里。

(22)示：顯示，這里含有夸耀于外的意思。

【譯文】

大道從不認為物與物之間存在界線，言論也不曾有過定準,因為人們都認為自己的看法是正確的,才有了這樣那樣的界線和區(qū)別。請讓我談談那些界線和區(qū)別：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別,有分解有辯駁,有競比有相爭,這就是界線的八種表現(xiàn)。

天地之外的事,圣人總是存而不論;天地之內(nèi)的事,圣人雖然研究,卻不評說?！洞呵铩肥怯涗浵韧踔卫韲业氖分尽Ｊト穗m然有所評說卻不爭辯。所以，天下事有分別就存在不能分別,有爭辯也就存在不能爭辯。有人會說,這是為什么呢?圣人把自己的見解藏在心里。而一般人則爭辯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說,大凡爭辯,是因為有自己沒有見到一面。

【賞析】

這一節(jié)從內(nèi)容上看，與第四部分第五節(jié)聯(lián)系緊密。是在論述，道從不認為物與物之間存在界線，物與物之間存在的界線，是由于對道的認識出現(xiàn)了缺陷產(chǎn)生的。所以，有道之人把自己的見解藏在心里，不去爭論，而一般人則爭辯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說,大凡爭辯,是因為有自己沒有見到一面。

【原文5－4】

夫大道不稱(23)，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24)，大勇不忮(25)。道昭而不道(26)，言辯而不及(27)，仁常而不成(28)，廉清而不信(29)，勇忮而不成。五者刓而幾向方矣(30)。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31)。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32)，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33)。

【注釋】

(23)稱：稱贊,贊揚?！?24)嗛xián：<動詞>懷恨 。

(25)忮ｚｈì：逞能、逞強。(26)昭：彰明、顯揚。

(27)不及：達不到，這里指言論表達不到的地方。

(28)常：指五常之敎。五常指“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成：<動詞>并列的意思。

(29)信：真實。

(30)刓而幾向方：意思是求圓卻近似于方。比喻事與愿違。刓wán：本義:削去棱角。這里為圓的意思。幾：近，近似。

(31)天府：原指中國西周王室檔案庫。古者尊祖為“天”,“府”與“庫”相通,故稱先袓之府稱為天府。這里指自然生成的府庫。

(32)酌：舀取。竭：盡。

(33)葆光：即隱蔽其光不讓人知道，喻才智藏而不露。葆ｂǎｏ：藏，隱蔽。

【譯文】

得道的人不自我標榜；善辯的人不會喋喋不休地同人爭論；最有仁德的人不感到是向人表示仁愛；剛直方正的人對人不懷恨在心；最勇敢的人從不逞強。能夠顯揚的道就不是道,爭辯的言論總有表達不到的地方,五常之敎的仁愛不能與仁并列,清白到極點的廉潔不真實,逞強的勇敢不能成為真正的勇敢。這五種情況就好像著意求圓卻幾近成方一樣。

懂得不去做自己不該做的事,那就是絕頂?shù)拿髦?。誰能知曉不用言語的辯論，不用解說的道理呢?假如有誰能夠知道,這就是所說的天然的府庫。無論注入多少東西,它不會滿盈,無論取出多少東西,它也不會枯竭,而且也不知這些東西出自哪里,這就叫做潛藏光亮而不露。

【賞析】

這一節(jié)的核心就是要說明，一個人要懂得不去做自己不該做的事，而且要做到潛藏光亮而不露。自己不該做的事有哪些？本節(jié)開頭列舉的五個“不”都是不該做的事。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具體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只有絕頂?shù)拿髦堑娜瞬拍苊靼住?/p>

【第五部分總括】

第五部分，圍繞“萬物齊一”這一中心論點，從觀察和認識事物的角度，在宏觀上，進行了論證。觀察和認識事物，由于角度不同，所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同。從宏大的宇宙來看，它的時空是無限的。世間萬物放在無限的時空當中，從道的觀點看根本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萬物是齊一的。

六

【原文】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1)，南面而不釋然(2)，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3)，猶存乎蓬艾之間(4)。若不釋然(5)，何哉？昔者十日并出(6)，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7)！”

【注釋】

(1)宗、膾、胥敖：三個小國之名，為莊子所虛構(gòu)。

(2)南面：指君位。古代帝王上朝理事總坐北朝南。釋然：指疑慮、嫌隙等負面情緒消失以后，心中平靜喜悅的心情。

(3)三子：指三個小國的國君。

(4)蓬艾：兩種草名。比喻國微君卑，不足與之計較。(5)若：你。

(6)十日并出：神話傳說堯之時，十個太陽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乃使羿射十日。

(7)進：勝過，超過。

【譯文】

從前，堯帝曾問大舜：“我想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但每當上朝想起這事總是心有不安,是什么原因呢?"舜回答說："那三個小國,就像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小草，國微君卑。你竟然對征伐他們心感不安，又何必呢?過去十個太陽一塊兒升起,萬物都在陽光普照之下,何況你的德行又要超過太陽的光亮呢!"

【賞析】

這則寓言是在描述，堯想征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而總是心有不安，向舜詢問心有不安的原因。舜向堯做了解釋。一是這三個小國向野草一樣，國微位卑，若不知禮儀，不服管束，與國與民無利，即使征伐也不用大動干戈，那為什么還心不安？是不是覺得武力征伐猶如“十日并出”有悖于你崇高的德行吧？你的德行又勝過太陽，一定會將它感化，沒有必要大動干戈。

這則寓言的寓意一是進一步說明，第四部分中提到的“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舜向堯所做解釋的含義就是，用武力征伐宗、膾、胥敖的行為是不符合崇高的道德行為的，只有采取以崇高的道德行為進行加以感化的方式才是得道之人應有的做法。二是說明，國無論大小在生存這一點上應該是齊一的。

七

【原文7－1】

齧缺問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3)？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4)：民濕寢則腰疾偏死(5)，然乎哉(6)？木處則惴慄恂懼(7)，猨猴然乎哉(8)？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9)，麋鹿食薦(10)，蝍蛆甘帶(11)，鴟鴉耆鼠(12)，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13)，麋與鹿交，與魚游(14)。毛嬙麗姬(15)，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16)。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17)，是非之涂(18)，樊然殽亂(19)，吾惡能知其辯！”

【注釋】

(1)齧niè缺、王倪：皆為虛構(gòu)的人物。

(2)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間共同的地方。

(3)庸詎jù：怎么。哪里。(4)女：汝，你?！?/p>

(5)濕寢：在潮濕的地方寢臥。偏死：偏癱，即半身不遂。

(6)ｑｉū：“鰍”字的異體，即泥鰍。

(7)木處：在高高的樹木上居住。惴、慄、恂（ｘúｎ）、懼：四字都是恐懼、懼怕的意思。

(8)猨：“猿”字的異體，“猨猴”即“猿猴”。

(9)芻豢chú huàn：指家畜。食草者謂芻，食谷者謂豢。

(10)薦：美草。

(11)蝍蛆jí jū：蜈蚣。 甘：甜美，嗜好；這里作動詞。帶：小蛇?！案蕩А币馑际且孕∩邽槊朗?。

(12)鴟chī：貓頭鷹一類的鳥。 耆：通“嗜”，喜好。

(13)猵（ｂｉāｎ）狙（ｊū）：一種類似猿猴的動物。“猨猵狙以為雌”，即“猿以狙猵為雌”。

(14)游：戲游，即交尾。(15)毛嬙qiáng、麗姬：皆為古代美女。

(16)決驟：疾馳，引申為急速逃跑。

(17)端：爭端。(18)涂：通“除”。

(19)樊然殽亂：錯綜雜亂的樣子。殽ｙáｏ：混雜的意思。

【譯文】

齧缺問王倪：“你知道各種事物相互之間有共同的地方嗎?”王倪說：“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問：“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東西嗎?”王倪回答說：“我怎么知道呢!”齧缺接著又問：“那么各種事物便都無法知道了嗎?”王倪回答：“我怎么知道呢!雖然這樣,我還是試著來回答你的問題。你怎么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還是先問一問你：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部患病甚至釀成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住在高高的樹木上就會心驚膽戰(zhàn)、惶恐不安,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猿猴三者誰最懂得判斷居住何處呢?人以牲畜的肉為食物,麋鹿食草,蜈蚣愛吃小蛇,貓頭鷹和烏鴉則愛吃老鼠,人、麋鹿、蜈蚣、貓頭鷹和烏鴉誰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當作配偶,麋鹿喜歡與鹿交配,泥鰍則與魚交尾。毛嬙和麗姬,是人們稱道的美人了,可是魚兒見了她們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飛快地逃離。人、魚、鳥和麋鹿四者誰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來看,仁與義的爭端,是與非的爭斗,都紛雜錯亂,我怎么能知曉它們之間的分別!”

【賞析】

這一段一是齧缺與王倪在討論知和無知的問題。莊子首先通過這兩個人物的對話，對“物之所同是”的問題提出疑問。由此展開涉及到知和無知的關(guān)系問題。從對話中可以看到，人是不是可以明確地知道自己處于知的狀態(tài)或無知狀態(tài)？所謂“知”是不是真有所知？所謂無知是不是真的毫無所知？這些問題都無法給出確定的回答。其最后的結(jié)論是：對知和無知的界限是無法確知的。

莊子在這里表達的觀念，是以存疑為導向，人既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無知。說明知和無知的界限是相對的。

如文提出何為“正處”、何為“正味”、何為交往的適當對象、何為“正色”等方面，人與人之外的動物，存在著完全不同的感知，對同一個問題也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判斷。同樣，在仁義、是非等問題之上，也意見紛雜，難以作出確切的斷定。在所有這些方面，似乎都缺乏被共同接受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界限或準則。

以上討論，若從萬物齊一的角度來看，物與物之間的是與非，僅是由于角度不同，結(jié)論也不同的道理。所以這些是是非非的爭論就沒有什么必要。世間動物，無論是人，還是獸、鳥、蟲，都要生有居處，需要吃東西，需要繁殖后代。雖然各有不同，但只是形式不同，從本質(zhì)上看，它們都是齊一的，沒有什么區(qū)別。至于應該住在什么地方，應該吃什么等，都沒有爭論必要。猶如毛嬙和麗姬,是人們稱道的美人,可是魚兒見了她們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飛快地逃離一樣，僅是各自的好惡不同而已。

人們只要懂得萬物齊一的道理，就會失去物我的界限，那時，人們的思想猶如駕馭云氣,騎乘日月，遨游在在四海之外,人們的思想就徹底解放了。

【原文7－2】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20)？”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21，河漢沍而不能寒(22)，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23)，而況利害之端乎！”

【注釋】

(20)至人：這里指達到無我境界的人。

(21)澤：聚水的洼地。澤中灌木叢生，故能焚燒。

(22)河漢：泛指江河。河，黃河。漢，漢水。 冱hù：凍結(jié)。

(23)無變于己：意思是對于他自己全無變化。

【譯文】

齧缺說：“你不了解利與害,道達到無我境界的人難道也不知曉利與害嗎?”王倪說：“達到無我境界的人實在是神妙不測啊!澤中灌木焚燒不能使他感到熱,黃河、漢水封凍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巖、狂風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驚。假如這樣,便可駕馭云氣,騎乘日月,遨游在四海之外,死和生對于他自身都沒有變化,何況利與害這些微不足道的事端呢!”

【賞析】

本段對話是在談利害的問題。在此對話中，莊子對至人用夸張的形式，做了神話般的描述?！爸寥恕辈慌滤?、火，不懼雷、風，甚而能乘云駕月，并不為生死所動。其含義是：唯有達到“至人”這種境界之后，才可能超越利害。

【原文7－3】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24)：“吾聞諸夫子(25)，圣人不從事于務(26)，不就利(27)；不違害(28)，不喜求(29)，不緣道(30)；無謂有謂(31)，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32)，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33)？”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34)，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35)，見卵而求時夜(36)，見彈而求鸮炙(37)。予嘗為女妄言之(38)，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39)，挾宇宙(40)，為其脗合(41)，置其滑涽(42)，以隸相尊(43)？眾人役役(44)，圣人愚芚(45)，參萬歲而一成純(46)。萬物盡然(47)，而以是相蘊(48)。

【注釋】

(24)瞿鵲子、長梧子：皆為虛構(gòu)的人物?！?5〕夫子：指孔子。

(26)不從事于務：不從事致力追求的事。即從事力所能及的事。務：本義為“致力追求的事”。(27)就：靠近；接近。

(28)違：避。(29)求：乞求。

(30)不緣道：不以遵循“道”作為手段去獲取某種世俗利益。

(31)謂：說話。(32)孟浪：謂不切實際。(33)吾子：先生。

(34)皇帝：又作“黃帝”。 熒yíng：本義為屋內(nèi)燈燭之光。引申為閃爍、?；?、迷惑

(35)大早計：是操之過急的意思：“大”通“太”；“計”是謀劃義。

(36)求：得到。時夜：指司夜之雞。時，通“司”。

(37)鸮xiāo炙：鸮鳥的烤肉。(38)妄言：隨便說。

(39)奚：怎么。旁：古通“傍”。依附。(40)挾：懷有。指心中懷有。

(41)脗：同“吻”。(42)置：任。滑：亂。 涽hūn：昏亂。

(43)以隸相尊：不輕慢卑賤之人和物。隸：這里指地位卑賤人和物。

(44)役役：意思為勞苦不息貌；奔走鉆營貌。

(45)芚chūn：渾然無知的樣子。

(46)參：糅雜，調(diào)和。 萬歲：年代久遠。指千萬年來的一切事物。 一成純：猶言“渾沌一團”。

(47)盡：皆、全。(48)以是：因此,因為這個緣故。蘊：蘊含。

【譯文】

瞿鵲子問長梧子說：“我聽孔子說，圣人不孜孜以求世俗的利益，所以，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災害，不喜歡乞求什么，不趨炎附勢；認為沉默也是一種說話方式，說與不說都一樣，所以超脫于世俗之外?？鬃诱J為，這是不切實際的大話空話，而我認為是妙道的表現(xiàn)。先生你認為怎樣？”

長梧子說：“黃帝聽了這些話也會疑惑的，而孔丘怎么知曉呢！而你卻認為是妙道也太急了，見到雞蛋便想得到報曉的公雞，見到彈弓便想得到烤熟的鸮鳥肉。我試為你隨便說說，你也隨便聽聽，怎么不依傍日月，胸懷著宇宙，使萬物與己相吻合，任紛亂于不顧，把卑賤與尊貴同等看待。眾人就這樣地勞碌，圣人則渾然無知，把千萬年來的一切事物糅合成為精純的一體。萬物都這樣而相互蘊含。

【賞析】

這一段首先是敘說瞿鵲子在“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問題上與孔子產(chǎn)生了分歧?？鬃诱J為，這是“孟浪之言”，而瞿鵲子認為是“妙道之行”。由此，瞿鵲子求教于長梧子，要長梧子評判一下誰對誰錯。

莊子在這里，一是以懷疑、提問的方式，將“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的行為特征突顯出來，以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

二是通過長梧子對孔子和瞿鵲子的認識進行評判的方式，說明了自己的觀點。

莊子首先對孔子和瞿鵲子的認識都給予了否定。一是孔子認為，這是“孟浪之言”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因為黃帝聽了這些話也會疑惑，而孔丘怎么知曉呢！二是瞿鵲子認為是“妙道之行”，是“大早計”。譏諷瞿鵲子的說法猶如，見到雞蛋便想得到報曉的公雞，見到彈弓便想得到烤熟的鸮鳥肉那樣急不可耐。這一認識顯然悖離順其自然之理。事實上，在莊子心目中，真正的“圣人”乃是通過自然的途徑而達到，而不是以操之過急或刻意努力的方式去追求。

莊子隨即指出圣人應有的境界。即“圣人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也是莊子最終要要表達的觀點。

長梧子所說的“旁日月”，是指在太陽和月亮旁邊，以日月為伴?！皰队钪妗?，胸懷整個宇宙，心胸無比博大。“為其吻合”，是指吻合宇宙的運轉(zhuǎn)規(guī)律，掌握了天地之道?！爸闷浠瑳鳌保纹浼妬y不顧?！耙噪`相尊”就是不輕慢卑賤之人和物，這是從人類社會階級間的不平等來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是一種思想境界。

“眾人役役”，是說世上的眾人奔波勞役，不是為自己的欲望奔波，就是被他人的欲望驅(qū)使。“圣人愚芚”，是說真正的有道之士，看起來不那么聰明，如愚人之心一樣，渾渾噩噩，懵懂無知?！皡⑷f歲而成一純”是說悟道的人以萬歲為一晝也。人即使能活千萬年，卻也猶如一剎那。因為在圣人看來，早已超越了世間一切的固有概念。包括時間概念?！叭f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不僅是時間，還有世間的一切，萬物都是一，日月宇宙萬物都合而為一，再也無分別。人和道一體，互為含蘊。不分彼此。

【原文7－3】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49)！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50)！麗之姬(51)，艾封人之子也(52)。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53)，與王同筐床(54)，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55)！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56)。方其夢也(57)，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58)，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59)。君乎、牧乎，固哉(60)！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61)。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62)！

【注釋】

(49)予：假借為“余”,我。惡wū：相當于“何”、“怎么”。說：通“悅”。

(50)惡wù：〈動〉討厭;憎惡。弱喪：幼弱的孩兒迷失在他鄉(xiāng)。弱：年幼、年少。喪：喪失。

(51)麗之姬：即驪姬，晉獻公夫人。之，語氣助詞。

(52)艾：地方名。封：邊疆。(53)王：指晉獻公。

(54)筐床：方正而舒適的床?？穑悍秸?。(55)蘄：通“祈”，求。

(56)田獵：打獵。(57)方：正當。(58)大覺：真正清醒的人，

(59)竊竊然：明察的樣子。

(60)牧：牧夫，借指所謂卑賤的人，與高貴的“君”相對。固：鄙陋。

(61)吊（ｄì）詭：奇特、怪異。

(62)旦暮：很短的時間，含有偶然的意思

【譯文】

我怎么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類似年幼迷失在他鄉(xiāng)不知回歸故里呢！麗姬是艾地一位守衛(wèi)邊疆的小官的女兒。國君迎娶她的時候，她哭得衣服都濕透了，但她到了晉王宮中，與晉王同睡舒適的大床，吃著山珍海味，就后悔當初不該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死去的人不會后悔當初祈求出生呢？夢里飲酒作樂的人，天亮醒來后可能哭泣；夢里哭泣的人，天亮醒來后可能高興地去打獵。正當做夢時，并不知是夢。夢里還占卜問夢，醒來后方知是夢。只有真正清醒的人，才會領悟到所有這些其實是一場大夢，但愚昧的人卻一直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好似清醒地明察一切，同時又叨念著君尊啊，牧卑啊，實在是鄙陋??！孔丘和你都還在做夢；我說你們在做夢，我這也是在做夢。這些話，可說是奇談怪論。萬世之后若能遇上大圣人，悟出我這段話的道理，那也跟早晚見面一樣的平常吧！”

【賞析】

這一節(jié)仍是接續(xù)長梧子回答瞿鵲子的講話。集中論述，如何看待生與死的問題。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這里，莊子認為，貪生是一種迷惑，好比自幼背井離鄉(xiāng)，無法回歸故土的迷途浪子一樣，沒有自己的家園。而死則是一種回歸。即生來自自然，死則又回歸自然。所以，

生與死都是自然規(guī)律，喜生惡死都沒有必要。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形象的描繪出一個人貪生怕死的心態(tài)?！皶x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意指麗姬當國君迎娶她的時候，尤如要下地獄一般怕得要死，所以哭得衣服都濕透了，以此喻指一個人怕死的心態(tài)。當她到了晉王宮中“與王同筐床，食芻豢”時，才知道自己不是下地獄，而是進入了天堂，則“而后悔其泣也”。以此喻指一個人貪生的心態(tài)。

而后，莊子又通過醉酒人、夢中人以及他們清醒后的各種心態(tài)，說明人生如夢，一切都在夢中。只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

由此，充分表達了莊子的生死觀。從“齊物論”角度看，則是“生死如一”。

【原文7－4】

“既使我與若辯矣(63)，若勝我，我不若勝(64)，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65)？其或是也(66)，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67)，吾誰使正之(68)？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69)？

化聲之相待(70)，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71)，因之以曼衍(72)，所以窮年也(73)?！昂沃^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74)。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75)；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76)，振于無竟(77)，故寓諸無竟(78)”。

【注釋】

(63)若：你。指瞿鵲子。(64)不若勝：即不勝你。

(65)而：你。(66)或是：有一人對。

(67)人：他人。 黮闇dàn àn：昏暗不明的樣子。

(68)誰使：使誰。(69)彼：這里指你和我之外的其他人。

(70)化聲：指爭辨雙方不同的觀點。相待：意為相互等待正確的結(jié)論。

(71)和之以天倪：即“以天倪和之”。天倪：意思為自然的分際；多指自然之道。

(72)因：順應。曼衍：無窮的變化。

(73)窮年：謂終其天年；畢生。窮：盡，終了。(74)然：對；正確。

(75)無辯：無須爭辯。(76)年：指生死。義：指是非。

(77)振：止；終止。無竟：即無為之境。竟：通“境”；境界、境地。(78)寓：寄托。

【譯文】

假使我和你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那么你就真是對的，我就真地錯了嗎？結(jié)果是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那么我就真是對的，你就真地錯了嗎？我們兩人中有一個對，有一個錯嗎？可不可能是我們兩人都對，或者我們兩人都錯呢？我和你都無法確定，別人就更一定會陷入暗昧不明之中了，這樣我們又能請誰來裁判呢？讓觀點和你相同的人判定嗎？他既然觀點和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和我相同的人判定嗎？他既然觀點和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不同于我也不同于你的人判定嗎？既然觀點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判！讓觀點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判定嗎？既然觀點跟我和你都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判！既然我和你和別人都無法確定，那么還等待什么呢？

爭辨雙方不同的觀點想在爭辨中等待正確的結(jié)論，若相互得不到正確的結(jié)論，那就用自然的分際來調(diào)和它，用無盡的變化來順應它，這樣就可以終其天年了。什么叫調(diào)和自然的分際呢？對的也就像是不對的，正確的也就像是不正確的。對的假如果真是對的，那么對的不同于不對的，這就不須去爭辯；正確的假如果真是正確的，那么正確的不同于不正確的，這也不須去爭辯。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達無窮無盡的境界，因此圣人總把自己寄托于無窮無盡的境域之中”

【賞析】

這一段一是在說，辯論的雙方在各持己見，互不相讓的情況下，第三者又無法判定哪一方對與錯時，雙方就沒有爭論的必要了。二是說，爭辨雙方若始終沒有辦法得到正確的結(jié)論，那就用自然的分際來調(diào)和它，用無盡的變化來順應它。

以上的含義是不是可以用“擱置分歧，求同存異”八個字概括說明呢？。

八

【原文8－1】

罔兩問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5)？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賞析】

(1)罔兩：影子之外的微陰。景：通“影”。

(2)曩nǎng：以前；過去。(3)特：獨立。操：操守。

(4)待：依賴,憑借。

(5)蚹fù：蛇肚腹下的橫鱗,蛇賴此行走。蜩 tiáo：蟬。

【譯文】

影子之外的微陰問影子：“先前你在動，現(xiàn)在就不動了；剛才你坐著，現(xiàn)在就站起來了。你怎么這樣沒有獨立的操守呀？”

影子說：“我是有所依賴才這樣的嗎？我所依賴的東西又有所依賴才這樣的嗎？我所依賴的就像蛇所依賴的腹下的橫鱗和蟬所依賴的翅膀嗎？我怎么知道為什么這樣，又哪知道我怎樣就能不這樣呢？”

【賞析】

這篇寓言的文意是說罔兩指責影子沒有獨立的操守。影子告知罔兩，由于自己依賴著形體，形體又依賴著別的東西而造成的。其寓意可以理解為，一是沒有獨立的志向和操守的人，其行為完全依賴別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從而告誡人們要有獨立的意志，凡事要用自己的腦袋去思考，要有創(chuàng)造精神，要主宰自己的命運，不能跟在別人后邊亦步亦趨。二是，通過影子卻對罔兩指責所進行的反駁，認為罔兩看到的并不是真實的。說明，罔兩、影子、影子的實體三者是相互依存的，是并生的，也是齊一的。

【原文8－2】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6)，栩栩然胡蝶也(7)，自喻適志與(8)！不知周也。俄然覺(9)，則蘧蘧然周也(10)。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11)。

【注釋】

(6)昔者：夜間。昔，通“夕”。胡蝶：亦作蜩蝶。

(7)栩ｘǔ栩然：形容蝴蝶飛舞的輕快自如、欣然自得的樣子。

(8)自喻：自樂。喻：通“愉”。志：意念；感情。

(9)俄然：突然。(10)蘧蘧jù然：驚訝的樣子。

(11)物化：根據(jù)本段文意，指外物與我渾然同化。推進一步，即一切事物也都將渾而為一。

【譯文】

夜里，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欣然自得地飛舞著的一只蝴蝶，自己感到好愉快，好開心啊，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莊周。突然間醒過來，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莊周。這時真不知道，究竟是莊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莊周！莊周與蝴蝶那必定是有區(qū)別的。所以，莊周夢為蝴蝶也好，蝴蝶夢為莊周也好，這就可叫作物、我的交合與變化。

【賞析】

這一節(jié)通過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即使醒過來，都不知道，究竟是莊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成了莊周。從而說明，要想擺脫是非之爭給人造成的煩惱和痛苦，就要進入到“吾喪我”也即“道通為一”的“道境”。這也是莊子的“物化”的概念。

【第八部分總括】

第八部分，通過兩個寓言故事表明外部事物都會與自身交合的。即，萬事萬物最后都是要合而為一。

【齊物論整體賞析】

本篇的核心就是在講認識論。莊子認為：

一、世間萬物是齊一的。在莊子看來，萬物皆由道生。萬物本來就是齊一的。事物之間在根本上并沒有彼此之分，也沒有是與非、美與丑、尊貴與卑賤等等的區(qū)別，但是，由于各自本身的特性不同，猶如樹上自然產(chǎn)生的形態(tài)各異的孔洞一樣，當風吹過，各孔則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有的大，有的??；有的悅耳，有的剌耳。從而產(chǎn)生了是與非、美與丑等各種不同的爭論。但是風停止了，聲音消失了，爭論卻在繼續(xù)。這樣的爭論實在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莊子主張放棄一切爭論。即使不能放棄，可以暫時擱置起來，兩者并行不悖，求同存異。

二、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相對的，對立的雙方相互依存?！胺潜藷o我，非我無所取”以及“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就明確指出凡事凡物都有“彼我”，沒有“彼”就沒有“我”，反過來，如果沒有“我”，“彼”也無法得到呈現(xiàn)，“彼我”相輔相成，相互依存，無法分離。

三、對同一事物的觀察，由于角度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同。從宏觀上看泰山也是最小的，從微觀上看，秋毫之末也認為是巨大的。猶如毛嬙和麗姬,是人們稱道的美人,可是魚兒見了她們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飛快地逃離一樣，僅是各自的好惡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