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放曹》是京劇舞臺上常演不衰的一出保留劇目,可以說是目前活躍在舞臺上的第一出“三國戲”。在《三國演義》中,前面有“破黃巾”等故事,然都不見于京劇舞臺。傳統(tǒng)劇目中還有“桃園結(jié)義”、“斬熊虎”、“打督郵”等戲,現(xiàn)在也幾乎看不到了。所以,《捉放曹》就成了“京劇《三國演義》”的“第一回”了。這出戲的故事情節(jié),在小說《三國演義》中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插曲”,八百頁的巨著(新版)中,只占了一頁半的篇幅,可是在京劇舞臺上卻是人們印象極其深刻、觀眾百看不厭的精彩劇目。
譚富英 飾 陳宮、王泉奎 飾 曹操、哈寶山 飾 呂伯奢 京劇舞臺上所塑造的曹操和陳宮,以《三國演義》為“藍本”,又充分發(fā)揮了戲曲綜合藝術的表演功能,使原來的文學著作中的故事和人物更加生動形象,給人們帶來聽覺上、視覺上的鮮明、強烈的刺激和感受,因而才能得到廣大觀(聽)眾的接受和歡迎。 曹操其人 人們對歷史人物曹操的政治評價,有兩種相反的觀點。肯定的說法,將他說成是民族英雄、當世豪杰;否定的說法,將他說成亂世奸雄、一代暴君。戲曲舞臺傾向于后者,白臉扮相。這種類型的人物很多,有趙高、司馬懿、嚴嵩、賈似道等,但以曹操最典型。上世紀60年代,學術界曾經(jīng)有一度為曹操翻案之風,有人指責戲曲舞臺過分丑化了曹操的形象。自那時起,京劇舞臺上的曹操臉上開始抹上一些粉紅色,似乎這樣就增加了曹操的一點“人氣”。其實臉上抹紅的做法,并沒有美化曹操的形象。這同張飛、廉頗等人不同,這些正面人物的臉譜,都是“三塊瓦”類型,有大塊黑白對比,他們都是天庭飽滿,眼窩上挑,面頰部分抹一點淡紅色,顯得生氣勃勃。而曹操的白臉,壓低了腦門,表示心胸狹隘,如果白底子上直接抹上紅色,缺少過渡層次,顏面好像肺病患者那樣潮紅,既不嚴肅,更不美觀,反而減弱了曹操那種氣吞山河的豪邁氣概,丑化了曹操的形象。曹操的白臉雖奸,還透露出幾分英武,具有一種雄才大略的氣質(zhì)。塑造曹操的形象,比一味刻畫奸險更難一些,必須掌握好分寸。曹操具有過人的見識與膽略,在《捉放曹》的一出場就表露無遺。
《捉放曹》中的曹操穿戴特殊,全身紫色,頭戴紫色風帽,身穿紫色箭衣,外披紫素褶子,腰挎寶劍,手執(zhí)馬鞭,踩著〔快長錘〕疾步上場。走到舞臺中央,一個“錯步”切住,舉目四顧,顯出慌張擇路的樣子,正銜接了前面他刺殺董卓未成、畏罪脫逃的情節(jié)。接著起唱、夾白,向觀眾簡單介紹了刺董的情由。這雖是個過場,一組程式動作,便已表現(xiàn)出曹操浪跡江湖的艱難處境,同時又表現(xiàn)出他懷有扭轉(zhuǎn)乾坤的宏偉志向和內(nèi)在情懷。 從第二出開始進入了“捉曹”(公堂)的劇情,這是個相當重要的關鍵場次??墒乾F(xiàn)在舞臺上很少演出這折戲,雖然劇名仍然打著“捉放曹”。實際上“捉”與“放”的情節(jié)都在“公堂”這折戲中表現(xiàn),“行路”(殺奢)與“宿店”都是發(fā)生在“捉”、“放”情節(jié)之后的事情??赡苁且驗楹竺孢@兩個折子戲中的唱段比較精彩,觀眾對于前面的情節(jié)已十分熟悉,不予關注,唯偏愛于京劇的歌唱藝術,因而逐漸地疏遠了前面的部分。其實,我以為“公堂”的戲,不僅情節(jié)非常重要,其中的做表、說白與唱腔也很精彩,有戲可看。將它同“行路”、“公堂”連起來演出,不僅能夠使觀眾獲得一個完整的故事梗概,同時又能獲得多種品味的藝術享受。對于青年演員來說,可以通過演出,得到比較全面的藝術實踐,豈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起初,曹操來到中牟縣城門口,從守城衙役口中知道這兒的縣太爺是陳宮,曾“聞得陳宮,頗有才學,不免趁此機會,用言語打動于他,勸他隨我游說諸侯,共滅董卓,豈不是好?”于是自己暴露身份,主動投案,為的是去見陳宮。這是因為三國那時候,社會動亂異常,曹操胸懷大志,正想網(wǎng)羅人才,估計陳宮懷才不遇,有可能就范,才冒死一試。這是戲曲作者的創(chuàng)造,《三國演義》中的描述不是這樣。小說中曹操被捉,押上公堂,被審案的陳宮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因為他曾經(jīng)在洛陽見過曹操本人。小說中是陳宮主動,京劇中是曹操主動。在塑造人物方面,各有側(cè)重?!肮谩币粓鲋?,二人先是進行了激烈的爭辯,曹操顯得傲慢而無賴,陳宮反居下風。最后曹操的深明大義說服了陳宮,陳宮下決心釋放曹操,并隨同他浪跡天涯,共圖大業(yè)。 這折戲中,曹操有兩段〔原板〕,多數(shù)是〔快板〕,節(jié)奏明快,鏗鏘有力。陳宮的〔二六〕及同曹操的對唱也相當精彩。這折戲可以說是有情節(jié),有看點。
在后面的“行路”(包括殺奢)、“宿店”中,曹操主要表現(xiàn)了多疑與殘暴?!鞍巢懿僖簧?,寧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以及“你的言多語詐!”兩句白口直點主題,應有千鈞之力。在“宿店”中,他只是一個配角,開始住店的幾句話,只是鋪墊。他向陳宮勸酒時,已經(jīng)看出陳宮對他無故殺人的舉動十分不滿,也不介意,最后說的“陳宮啊陳宮,我不殺你,誓不為人也!”是氣話而已。雖然在后來的故事中,最后是他殺了陳宮,但他非常惋惜,并且厚待陳宮的家屬,由此也可看出,曹操畢竟還是愛惜人才的。 陳宮其人 《三國演義》中的陳宮,是一個懷才不遇的儒生。三國時代政局紛亂,加上董卓專權(quán),民不聊生。陳宮空懷一身才學,卻報國無門。當看到曹操氣宇非凡,將來可能成就大業(yè)時,他毅然決定放棄目前的官位,追隨曹操縱橫天下,共創(chuàng)宏圖。戲中的陳宮,以此為基礎又有所不同。 《捉放曹》 楊寶森 飾 陳宮、王泉奎 飾 曹操 在中牟縣公堂時,陳宮是地方父母官,大權(quán)在握。出了中牟縣,因為有恩于曹操,曹操事事還尊重于他,他也維護著曹操的安全。比如當呂伯奢認出了曹操的時候,曹操當即否認,陳宮也跟著附和。當呂伯奢說明同曹家的特殊關系之后,陳宮生怕節(jié)外生枝,勸曹操“趕路要緊”。無奈呂伯奢熱情相邀,陳宮還提醒一句“去得么?”足見這時候,曹操還是相當尊重陳宮的。《三國演義》中是曹操主動領陳宮來到呂伯奢的莊院,說明曹操原來對呂伯奢是絕對信賴的。如此,曹操出于多疑而殺了他們?nèi)?,就更加令人可恨了?/span> 當呂伯奢出門沽酒時,曹操聽到后院有些動靜,產(chǎn)生了疑惑。陳宮再三勸他冷靜,而曹操的氣焰逐漸高漲,二人的關系也在由平等逐漸轉(zhuǎn)化,陳宮已經(jīng)無法勸阻曹操,因而造成呂伯奢全家遭殃的慘劇。曹操一不做、二不休,殺人之后還要放火,實在是太過分了!以儒家思想為經(jīng)典的陳宮說:“這殺人放火,豈是你我所為?”不料得到的回答使陳宮大為吃驚。曹操說:“俺曹操做事,要做得干干凈凈!”接著,不由分說地對陳宮直接下命令:“閃開了!”這時,曹操兇殘的面貌已經(jīng)完全暴露出來了,陳宮已經(jīng)淪為他的附庸。人已殺了,房也燒了。這時“見一捆豬在廚房”,終于發(fā)現(xiàn)真相。到此,曹操“走為上策”,采取極不負責的態(tài)度。于是陳宮只能嘆息唱道:“卻原來賊是人面獸心腸?!?/span> 二人出得莊來,不巧又遇見沽酒回來的呂伯奢,曹操為了做事“干干凈凈”,竟又把呂伯奢一劍殺死。這使陳宮忍無可忍,爆發(fā)出憤怒的譴責:“似你這樣疑心殺人,豈不怕天下人咒罵于你!”不料曹操卻說出了更使人不能相信的驚世“名言”:“俺曹操一生寧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來負我!”聽到此話,陳宮仿佛一聲晴天霹靂。他驚訝地叫了聲:“哦!”這一聲包含了極其豐富的內(nèi)涵原來如此!他竟是這樣一個負義之人!怎么沒有看出他的狼子野心……接著起唱了一段膾炙人口的〔西皮慢板〕“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傾訴了這時候他極端驚懼的心理。這一段唱腔的開頭不同于任何〔慢板〕的起唱,用了高音如橫空出世,充分表現(xiàn)了陳宮當時十分復雜的心境。此時曹操很不耐煩,進逼一步道:“你的言多語詐!”拔出寶劍對陳宮進行威脅:“嗯!”這時候陳宮屈服了,他別無選擇。曹操拔寶劍,并非僅僅是威脅。他完全可能殺掉此時阻礙他前進道路上的任何人,如同呂伯奢一樣。陳宮并不是怕死,只是這樣的死,對他來說真是太窩囊,太不值得。后來在白門樓下,他成了曹操的階下囚,那時他視死如歸,毫無懼色,成就了一名不怕死的英雄。這折戲的末尾,曹操唱了〔流水〕,最后一句唱詞是“五閻君撞著咱也要斬殺!”其囂張氣焰已無以復加。從此時起,陳宮與曹操己不是并駕齊驅(qū),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一切都得聽從曹操的支配。在這折戲中,陳宮的地位一再降格,最后只能暗暗詛咒曹操是“井底之蛙”。 “宿店”是以陳宮為主的唱工戲,他以〔二黃慢板〕唱了大段“嘆五更”,表示一夜未眠,輾轉(zhuǎn)反側(cè),悔恨交加,甚至動了殺人的念頭。但畢竟他是飽讀詩書的文人,怕落一個“不義”的罵名,所以沒有下手。陳宮臨走留下一首詩云:“鼓打四更月正濃,心猿意馬歸舊蹤。誤殺呂家人數(shù)口,方知曹操是奸雄?!?/span> 【音頻】楊寶森《捉放曹》“宿店”選段 小說《三國演義》中,曹操殺人無數(shù),遭到他錯殺、冤殺的上將、名人若干,論身份地位都高于平民呂伯奢,但是殺呂伯奢是他一生中最不得人心的劣跡。這兒陳宮為曹操下了“奸雄”的稱謂,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度龂萘x》中為曹操下“奸雄”定義的人是汝南許劭。《三國演義》第一回中記述:“汝南許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見之,問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問,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俾勓源笙病!贝硕蚊枋?,未能給人留下印象,而《捉放曹》的戲中,陳宮為曹操下的“奸雄”結(jié)論,卻人人皆知。這正是這段戲文具有無限藝術感染力的明證。 (配像:譚元壽) 通過此文的剖析,對照當前的戲曲創(chuàng)作,只注重劇本的文學性,不是在發(fā)揚表演藝術方面設想,甚至千方百計抹殺傳統(tǒng)技巧,以此作為衡量創(chuàng)新的尺度。這種傾向,將給京劇和各種地方戲曲帶來災難。竊以為,應當對傳統(tǒng)優(yōu)秀劇目加以深刻的研究總結(jié),遵循戲曲的發(fā)展規(guī)律,才能創(chuàng)作出群眾喜聞樂見的新劇目。 ?。ㄕ?nbsp;《中國京劇》 2007年0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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