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是晉宋之際文學(xué)家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抒情小賦。這篇文章作于作者辭官之初，是作者脫離仕途回歸田園的宣言。全文敘述了作者辭官歸隱后的生活情趣和內(nèi)心感受，表現(xiàn)了他對官場的認(rèn)識以及對人生的思索，表達(dá)了他潔身自好、不隨世俗的精神情操。文章通過描寫具體的景物和活動，創(chuàng)造出一種寧靜恬適、樂天自然的意境，寄托了作者的生活理想。語言樸素，辭意暢達(dá)，匠心獨(dú)運(yùn)而又通脫自然，感情真摯，意境深遠(yuǎn)，有很強(qiáng)的感染力。結(jié)構(gòu)安排嚴(yán)謹(jǐn)周密，散體序文重在敘述，韻文辭賦則全力抒情，二者各司其職，相為表里，成“雙美”之勢。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序: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2。幼稚盈室3，缾無儲粟4，生生所資5，未見其術(shù)6。親故多勸余為長吏7，脫然有懷8，求之靡途9。會有四方之事10，諸侯以惠愛為德11，家叔以余貧苦12，遂見用于小邑13。

詞句注釋

1.歸去來兮：意思是“回去吧”。來，表趨向的語助詞。兮，語氣詞。

2.耕：耕田。植：植桑。以：來。給：供給。

3.幼稚：指孩童。盈：滿。

4.缾（píng）：同”瓶“，口小腹大的陶器皿。粟：小米，泛指谷類。

5.生生：猶言維持生計(jì)。前一“生”字為動詞，后一“生”字為名詞。資：憑借。

6.術(shù)：這里指經(jīng)營生計(jì)的本領(lǐng)。

7.長吏：較高職位的縣吏。指小官。

8.脫然：輕快的樣子。有懷：有所思念（指有了做官的念頭）。

9.靡途：沒有門路。

10.會：適逢。四方：意為到各處去。

11.諸侯：指州郡長官。

12.家叔：指陶夔，當(dāng)時(shí)任太常卿。以：因?yàn)椤?/span>

白話譯文

我家境貧困，靠耕田不足自給。年幼的孩子很多，米甕里沒有積蓄的糧食，養(yǎng)活全家老幼還找不到什么辦法。親戚朋友都勸我出去做官，我豁然而有所思慮，但求取一官半職也沒有途徑。恰巧遇到四方勤王的大事，諸侯大臣都以廣施惠愛作為美德。我的叔父見我家境貧困，就舉薦我任職于小縣縣令。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序:

于時(shí)風(fēng)波未靜14，心憚遠(yuǎn)役15，彭澤去家百里16，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17。何則18？質(zhì)性自然19，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20，違己交病。嘗從人事21，皆口腹自役22。

詞句注釋

14.風(fēng)波：指軍閥混戰(zhàn)。靜：平。

15.憚dàn：害怕。役：服役。

16.彭澤：縣名。在今江西省湖口縣東。

17.眷然：依戀的樣子。歸歟（yú）：歸家的嘆息。《論語·公冶長》：“子在陳曰：'歸歟，歸歟！’”

18.何：什么。則：道理。

19.質(zhì)性：本性。矯：假。厲：勉強(qiáng)。

20.切：迫切。違己：違反自己本心。交?。褐杆枷肷显馐芡纯?。

21.嘗：曾經(jīng)。從人事：從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

22.口腹自役：為了糊口飽腹而役使自己。

白話譯文

這時(shí)討伐桓玄的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心里也害怕出遠(yuǎn)差。彭澤縣離家只有百余里路程，公田里種植的糧食，足夠釀酒，故而就向叔父謀求這個(gè)官職。到任后不久，很懷念家鄉(xiāng)，便有歸去的心愿。為什么呢？我本性真率，無法改變。饑餓寒冷雖也令人感覺痛切，但違背自己的意愿則更使我心身交病。先前曾在官場里應(yīng)酬周旋，那都是為了嘴巴肚子而役使自己。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序:

于是悵然慷慨23，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24，當(dāng)斂裳宵逝25。尋程氏妹喪于武昌26，情在駿奔27，自免去職。仲秋至冬28，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29，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30。

詞句注釋

23.悵然：失意。

24.猶：仍然。望：期待。一稔（rěn）：公田收獲一次。稔，谷物成熟。

25.斂裳：收拾行裝。宵：星夜。逝：離去。

26.尋：不久。程氏妹：嫁給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城縣。

27.情：吊喪的心情。在：像。駿奔：急著前去奔喪。

28.仲秋：農(nóng)歷八月。

29.事：辭官。順：順?biāo)?。心：心愿?/span>

30.乙巳歲：晉安帝義熙元年（405）。

白話譯文

于是惆悵感慨，為平生的抱負(fù)未能實(shí)現(xiàn)而深感慚愧。本指望干完一年就整好衣服乘夜離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一心想趕快奔赴吊喪，于是自己請求免去了職務(wù)。自仲秋到入冬，任職一共八十多天。因這件事順?biāo)炝诵脑福鴮懥艘黄恼?，題目叫“歸去來兮”。時(shí)在乙巳年十一月。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31？既自以心為形役32，奚惆悵而獨(dú)悲33？悟已往之不諫34，知來者之可追35。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36，覺今是而昨非37。舟遙遙以輕飏38，風(fēng)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39，恨晨光之熹微40。

詞句注釋

31.胡：為何。

32.以心為形役：讓心神為形體所役使。意思是本心不愿出仕，但為了免于饑寒，違背本意做了官。心，意愿。形，形體，指身體。役，奴役。

33.奚：為什么。惆悵：失意的樣子。

34.已往：過去。諫：諫止，勸止。

35.來者：未來的事（指歸隱）。追：挽救，補(bǔ)救。

36.實(shí)：確實(shí)。一說認(rèn)識到。迷途：做官。其：大概。

37.是：正確。非：錯(cuò)誤。

38.遙遙：漂流搖蕩的樣子。以：而。飏（yáng）：形容船緩緩前進(jìn)。

39.征夫：行人而非征兵之人。以：把。前：前面的。

40.恨：遺憾。熹微：光線微弱，天未大亮。

白話譯文

回去吧！田園都將要荒蕪了，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的心靈被軀殼所役使，那為什么悲愁失意？我明悟過去的錯(cuò)誤已不可挽回，但明白未發(fā)生的事尚可補(bǔ)救。我確實(shí)入了迷途，但不算太遠(yuǎn)，已覺悟如今的選擇是正確的，而曾經(jīng)的行為才是迷途。船在水面輕輕地飄蕩著前進(jìn)，輕快前行，風(fēng)輕飄飛舞，吹起了衣袂翩翩。我向行人詢問前面的路，恨天亮的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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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風(fēng)·邶風(fēng)·式微

先秦：佚名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譯文

天黑了，天黑了，為什么還不回家？如果不是為君主，何以還在露水中！

天黑了，天黑了，為什么還不回家？如果不是為君主，何以還在泥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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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接輿歌

作者：佚名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從政者殆而。

這首《楚狂接輿歌》，始見于《論語·微子》?！俺瘛?，是楚國佯狂的一位隱士；“接輿”，原義為迎著孔子坐的車，并非“楚狂”的名字?！肚f子》中將“接輿”定為楚狂的名字，其實(shí)是一種誤解。

作者引用《論語·微子》中楚狂接輿的歌辭：“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微加點(diǎn)化，形神俱似?！皩?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則是覺醒和決絕的宣言。

創(chuàng)作背景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405）仲秋，陶淵明出仕為彭澤縣令，只八十多天便棄官歸田，作《歸去來兮辭》。陶淵明從二十九歲起開始出仕，任官十三年，一直厭惡官場，向往田園。這次辭官回家以后，再也沒有出來做官。據(jù)《宋書·陶潛傳》和蕭統(tǒng)《陶淵明傳》云，陶淵明歸隱是出于對腐朽現(xiàn)實(shí)的不滿。當(dāng)時(shí)郡里一位督郵來彭澤巡視，官員要他束帶迎接以示敬意。他氣憤地說：“我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掛冠去職，并賦《歸去來兮辭》，以明心志。

陶淵明從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起為州祭酒，到義熙元年作彭澤令，十三年中，他曾經(jīng)幾次出仕，幾次歸隱。陶淵明有過政治抱負(fù)，但是當(dāng)時(shí)的政治社會已極為黑暗。晉安帝元興二年（403），軍閥桓玄篡晉，自稱楚帝。元興三年（404），另一個(gè)軍閥劉裕起兵討桓，打進(jìn)東晉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至義熙元年（405），劉裕完全操縱了東晉王朝的軍政大權(quán)。這時(shí)距桓玄篡晉，不過十五年。伴隨著這些篡奪而來的，是數(shù)不清的屠殺異己和不義戰(zhàn)爭。陶淵明天性酷愛自由，而當(dāng)時(shí)官場風(fēng)氣又極為腐敗，諂上驕下，胡作非為，廉恥掃地。一個(gè)正直的士人，在當(dāng)時(shí)的政治社會中決無立足之地，更談不上實(shí)現(xiàn)理想抱負(fù)。陶淵明經(jīng)過十三年的曲折，終于徹底認(rèn)清了這一點(diǎn)。陶淵明品格與政治社會之間的根本對立，注定了他最終的抉擇——?dú)w隱。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41。僮仆歡迎，稚子候門42。三徑就荒，松菊猶存43。攜幼入室，有酒盈樽44。引壺觴以自酌45，眄庭柯以怡顏46。倚南窗以寄傲47，審容膝之易安48。

詞句注釋

41.“乃瞻”二句：看見自己家的房子，心中欣喜，奔跑過去。瞻，遠(yuǎn)望。衡宇，簡陋的房子。衡，橫木，橫木為門，是貧者之居的布置。載欣載奔，高興地奔跑。載，語助詞。

42.稚子：幼兒。

43.“三徑”二句：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菊還長在那里。三徑，院中小路。漢朝蔣詡隱居之后，在院里竹下開辟三徑，只與求仲、羊仲來往。后以“三徑”代指隱士所居。就，近于。

44.盈樽：滿杯。

45.引：拿來。觴（shāng）：古代酒器。

46.眄（miàn）：斜看。這里是“隨便看看”的意思?？拢翰菽镜闹ηo，這里指樹。以：為了。怡顏：使面容現(xiàn)出愉快的神色。

47.寄傲：寄托傲世的情懷。傲，指傲世。

48.“審容膝”句：深知住在陋室中反而容易使人安適。審，深知。容膝，僅能容納雙膝，形容居處狹小。

白話譯文

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家，心中欣喜，奔跑過去。家僮歡快地迎接我，幼兒們守候在門庭等待。院子里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菊還長在那里。我?guī)е變簜冞M(jìn)入屋室，早有清釀溢滿了酒樽。我端起酒壺酒杯自斟自飲，看看院子里的樹木，覺得很愉快；倚著南窗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覺得住在簡陋的小屋里也非常舒服。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園日涉以成趣49，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50，時(shí)矯首而遐觀51。云無心以出岫52，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53，撫孤松而盤桓54。

詞句注釋

49.“園日涉”句：每天在園中游玩。涉，涉足，走到。

50.策：拄著。扶老：手杖。流憩（qì）：游息，就是沒有固定的地方，到處走走歇歇。憩，休息。

51.矯首：抬頭。矯，舉。遐：遠(yuǎn)。

52.無心：無意地。岫（xiù）：有洞穴的山，這里泛指山峰。

53.景：同“影”，指太陽。翳（yì）翳：陰暗的樣子。

54.盤桓：盤旋，徘徊，留戀不去。

白話譯文

天天到院子里走走，自成一種樂趣，小園的門經(jīng)常地關(guān)閉，拄著拐杖出去走走，隨時(shí)隨地休息，時(shí)時(shí)抬頭望著遠(yuǎn)方。云氣自然而然的從山里冒出，倦飛的小鳥也知道飛回巢中；陽光黯淡，太陽快落下去了，手撫孤松徘徊。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55。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56？悅親戚之情話57，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58，將有事于西疇59?；蛎碥?0，或棹孤舟61。

詞句注釋

55.請：表委婉的謙敬副詞。息交：停止與人交往。絕游：斷絕交游。

56.駕：駕車，這里指駕車出游去追求想要的東西。言：助詞。

57.情話：知心話。

58.春及：春天到了。

59.有事：指耕種之事。事，這里指農(nóng)事。疇：田地。

60.或命巾車：有時(shí)叫上一輛有帷的小車?；?，有時(shí)。巾車，有車帷的小車。

61.或棹（zhào）孤舟：有時(shí)劃一艘小船。棹，本義為船槳。這里名詞作動詞，意為劃槳。

白話譯文

回來呀！我要跟世俗之人斷絕交游。世事與我所想的相違背，再出外遠(yuǎn)行又有什么追求？以親人間的知心話為愉悅，以彈琴讀書為樂來消除憂愁。農(nóng)夫告訴我春天到了，西邊田野里要開始耕種了。有時(shí)叫上一輛有帷的小車，有時(shí)劃過一艘小船。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既窈窕以尋壑62，亦崎嶇而經(jīng)丘63。木欣欣以向榮64，泉涓涓而始流65。善萬物之得時(shí)，感吾生之行休66。

詞句注釋

62.窈窕：幽深曲折的樣子。壑：山溝。

63.“亦崎嶇”句：走過高低不平的山路。

64.“木欣欣”句：謂草木茂盛。欣欣、向榮，都是草木滋長茂盛的意思。

65.涓涓：水流細(xì)微的樣子。

66.“善萬物”二句：羨慕自然界萬物一到春天便及時(shí)生長茂盛，感嘆自己的一生行將結(jié)束。善，歡喜，羨慕。行休，行將結(jié)束。

白話譯文

有時(shí)經(jīng)過幽深曲折的山谷，有時(shí)走過高低不平的山路。草木茂盛，水流細(xì)微。羨慕自然界的萬物一到春天便及時(shí)生長茂盛，感嘆自己的一生行將結(jié)束。

歸去來兮辭

晉宋. 陶淵明

已矣乎67！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shí)？曷不委心任去留68？胡為乎遑遑欲何之69？富貴非吾愿70，帝鄉(xiāng)不可期71。懷良辰以孤往72，或植杖而耘耔73。登東皋以舒嘯74，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75，樂夫天命復(fù)奚疑76！

詞句注釋

67.已矣乎：算了吧！助詞“矣”與“乎”連用，加強(qiáng)感嘆語氣。

68.“寓形”二句：活在世上能有多久，何不順從自己的心愿，管它什么生與死呢？寓形，寄生。宇內(nèi)，天地之間。曷（hé），何。委心，隨心所欲。去，死。留，生。

69.遑遑：不安的樣子。之：往。

70.富貴：指高官厚祿。

71.帝鄉(xiāng)：仙鄉(xiāng)，神仙居住的地方。期：希望，企及。

72.懷：留戀、愛惜。良辰：指上文所說萬物得時(shí)的春天。孤：獨(dú)，獨(dú)自外出。

73.植：立，扶著。耘：除草。耔（zǐ）：培苗。

74.皋（gāo）：高地。舒：放。嘯：撮口發(fā)出的長而清越的一種聲音。

75.聊：姑且。乘化：順從大自然的運(yùn)轉(zhuǎn)變化。歸盡：到死。盡，指死亡。

76.夫：句中助詞，無義。 復(fù)：還有。疑：疑慮。

白話譯文

算了吧！活在世上還能有多久，為什么不放下心來任其自然地生死？為什么心神不定，想要到哪里去？富貴不是我所求，修成神仙是沒有希望的。趁著春天美好的時(shí)光，獨(dú)自外出。有時(shí)放下手杖，拿起農(nóng)具除草培土；登上東邊的高崗放聲呼嘯，傍著清清的溪流吟誦詩篇。姑且順其自然走完生命的路程，抱定樂安天命的主意，還有什么可猶疑的呢！

賞析

這篇辭賦，不僅是陶淵明一生轉(zhuǎn)折點(diǎn)的標(biāo)志，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表現(xiàn)歸隱意識的創(chuàng)作之高峰。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鄉(xiāng)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并設(shè)想日后的隱居生活，從而表達(dá)了作者對當(dāng)時(shí)官場的厭惡和對農(nóng)村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詩人的一種“樂天知命”的消極思想。

我們回顧一下序：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于時(shí)風(fēng)波未靜，心憚遠(yuǎn)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dāng)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辭前有序，是一篇優(yōu)秀的小品文。從“余家貧”到“故便求之”這上半幅，略述自己因家貧而出仕的曲折經(jīng)歷。其中“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及“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寫出過去出仕時(shí)一度真實(shí)有過的欣然向往，足見詩人天性之坦誠。從“及少日”到“乙巳歲十一月也”這后半幅，寫出自己決意棄官歸田的原因?！百|(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是棄官的根本原因。幾經(jīng)出仕，詩人深知為“口腹自役”而出仕，即是喪失自我，“深愧平生之志”。因此，“饑凍雖切”，也決不愿再“違己交病”。語言雖然和婉，意志卻是堅(jiān)如金石，義無反顧。至于因妹喪而“自免去職”，只是一表面原因。序是對前半生道路的省思；辭則是淵明在脫離官場之際，對新生活的想象和向往。序文文筆雅淡自然，是極為純凈而淵然有深味的散文佳作。

回顧第一段：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dú)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正文以“歸去來兮”開篇，意即“回家去啊！”開門見山地喝出久蓄胸中之志，好像長吁一口悶氣，感到渾身輕松自在。“田園將蕪胡不歸？”以反問語氣表示歸田之志已決?！凹茸砸孕臑樾我?，奚惆悵而獨(dú)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回顧當(dāng)時(shí)為了謀生而出仕，使精神受形體的奴役，感到痛苦悲哀，現(xiàn)在已覺悟到過去的錯(cuò)誤雖然無法挽回，未來的去向卻還來得及重新安排。作者引用《論語·微子》中楚狂接輿的歌辭：“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微加點(diǎn)化，形神俱似。“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則是覺醒和決絕的宣言。他看穿了官場的惡濁，不愿同流合污；認(rèn)識到仕途即迷途，幸而踐之未遠(yuǎn)，回頭不遲；一種悔悟和慶幸之情溢于言外。這一段是申述“歸去來兮”的緣由。寓理于情，讀來誠摯懇切，在平靜的語氣中顯示出思緒的變遷和深沉的感慨。

以下想象歸家途中和抵家以后的情狀：“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寫船行順風(fēng)，輕快如飛，而心情的愉快亦盡在其中?！皢栒鞣蛞郧奥?，恨晨光之熹微”，寫晝夜兼程，望歸甚切。問路于行人，見暗自計(jì)程，迫不及待；惟其如此，方恨路程之長，而嫌時(shí)間過得太慢。“恨晨光之熹微”，正是把心理上的歸程之長化為時(shí)間之慢的感覺，以表現(xiàn)其急切盼歸的心情。

回顧第二段：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shí)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寫初見家門時(shí)的歡欣雀躍之態(tài)，簡直像小孩子那樣天真?！百灼蜌g迎，稚子候門”，家人歡迎主人辭官歸來，主仆同心，長幼一致，頗使作者感到快慰?！叭龔骄突模删摘q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蓖飮@之余，大有恨不早歸之感。所喜手植的松菊依然無恙，樽中的酒也裝得滿滿的。松菊猶存，以喻堅(jiān)芳之節(jié)仍在；有酒盈樽，則示平生之愿已足。由此而帶出：“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這四句寫盡飲酒自樂和傲然自得的情景。

《韓詩外傳》卷九載北郭先生辭楚王之聘，妻子很支持他，說：“今如結(jié)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薄皩徣菹ブ装病保@里借用來表示自己寧安容膝之貧居，而不愿出去做官了。這與“三徑就荒”一樣，都是引用同類的典故，仿佛信手拈來，自然合拍，而且顯得語如己出，渾然無用典之跡。

接著由居室之中移到庭園之間：“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shí)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边@八句寫涉足庭園，情與景遇，悠然有會于心的境界。你看他：拄著拐杖，隨意走走停停；時(shí)而抬起頭來，望望遠(yuǎn)處的景色；舉凡白云出山，飛鳥投林，都足以發(fā)人遐想。“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既是寫景，也是抒情；作者就像那出岫之云，出仕本屬于“無心”；又像那歸飛之鳥，對官場仕途已十分厭倦，終于在田園中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歸宿?！熬棒梏枰詫⑷搿?，寫夕陽在山，蒼茫暮色將至；“撫孤松而盤桓”，則托物言志，以示孤高堅(jiān)貞之節(jié)有如此松。這一大段，由居室而庭園，作者以飽蘸詩情之筆，逐層寫出種種怡顏悅性的情事和令人流連忘返的景色，展現(xiàn)了一個(gè)與惡濁的官場截然相反的美好境界。

《歸去來兮辭》賞析部分

我們先來回顧下面一段原文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shí)，感吾生之行休。

下一段再以“歸去來兮”冒頭，表示要謝絕交游，與世相忘；“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聽家人談?wù)勚脑?，以琴書為親密的伴侶，塵俗不染于心，也足以樂而忘憂了。“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躬耕田園的生活，在作者筆下顯然已被詩化，這與其說是寫實(shí)，不如說是浪漫的抒情?！盎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寫農(nóng)事之暇，乘興出游，登山泛溪，尋幽探勝。“崎嶇經(jīng)丘”承“或命巾車”，指陸行；“窈窕尋壑”承“或棹孤舟”，指水路。音節(jié)和諧優(yōu)美，讀來有悠游從容之概。“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shí)，感吾生之行休。”觸景生感，從春來萬物的欣欣向榮中，感到大自然的遷流不息和人生的短暫，而流露出及時(shí)行樂的思想。雖然略有感喟，但基調(diào)仍是恬靜而開朗的。這一段承上啟下，把筆觸從居室和庭園延伸到郊原和溪山之間，進(jìn)一步展拓出一個(gè)春郊事農(nóng)和溪山尋幽的隱居天地；并且觸物興感，為尾段的抒情性議論作了過渡。

最后一段回顧：

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shí)？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

尾段抒發(fā)對宇宙和人生的感想，可以看作是一篇隱居心理的自白?！耙岩雍?，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shí)！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說寄身天地之間，不過短暫的一瞬，為什么不隨自己的心意決定行止呢？“胡為遑遑欲何之？”是對汲汲于富貴利祿、心為形役的人們所發(fā)出的詰問；作者自己的態(tài)度是：“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既不愿奔走求榮，也不想服藥求仙；他所向往的是：“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绷汲絼倬?，獨(dú)自出游；除草培土，躬親農(nóng)桑；登山長嘯，臨水賦詩；一生志愿，于此已足。植杖耘耔，暗用《論語·微子》荷蓧丈人“植其杖而耘”的故事；登皋舒嘯，則似用蘇門山隱士孫登長嘯如鸞鳳之聲的故事。作者分別用以寄寓自己的志趣。最后以“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收束全文，表示隨順?biāo)郎兓?，一切聽其自然，樂天知命而盡其余年。這是作者的處世哲學(xué)和人生結(jié)論。雖然不免消極，但確乎發(fā)自內(nèi)心，而且包含著從庸俗險(xiǎn)惡的官場引身而退的痛苦反省，帶有過來人正反兩面的深刻體驗(yàn)；因而不同于那種高談玄理，自命清高的假隱士。

這篇文章感情真摯，語言樸素，音節(jié)諧美，有如天籟，呈現(xiàn)出一種天然真色之美。作者直抒胸臆，不假涂飾，而自然純真可親。王若虛曾指摘《歸去來兮辭》在謀篇上的毛病，說既然是將歸而賦，則既歸之事，也當(dāng)想象而言之。但從問途以下，都是追敘的話，顯得自相矛盾。即所謂“前想象，后直述，不相侔?！睂Υ?，錢鍾書在《管錐編》中已有辯正，并援引周振甫的見解：“《序》稱《辭》作于十一月，尚在仲冬；倘為'追錄’、'直述’，豈有'木欣欣以向榮’、'善萬物之得時(shí)’等物色？亦豈有'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植杖而耘耔’等人事？其為未歸前之想象，不言可喻矣。”錢鐘書認(rèn)為此文自“舟遙遙以輕飏”至“亦崎嶇而經(jīng)丘”，“敘啟程之初至抵家以后諸況，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經(jīng)”，其謀篇機(jī)杼與《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寫征人尚未抵家，而想象家中情狀相類。陶淵明此文寫于將歸之際，人未歸而心已先歸，其想象歸程及歸后種種情狀，正顯得歸意之堅(jiān)和歸心之切。這種浪漫主義的想象，乃是陶淵明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色，也正是構(gòu)成《歸去來兮辭》謀篇特點(diǎn)的秘密所在。

名家點(diǎn)評

宋代歐陽修：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宋代蘇軾：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裹中耳?！庇枧甲x淵明《歸去來辭》云，幼稚盈室，瓶無儲粟，乃知俗傳信而有征。使瓶有儲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見粟也耶？

宋代李格非：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

宋代陳知柔：蓋其詞高甚，晉宋以下，欲追躡之不能。

宋代朱熹：其辭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其尤怨切蹙之病。

清代劉熙載：屈子辭，雷填、風(fēng)颯之首；陶公辭，木榮、泉流之趣。雖有一激一平之別，其為獨(dú)往獨(dú)來則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