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薄捈t在《回憶魯迅先生》的開篇這樣寫道。用“明朗”一詞來形容笑聲肯定不是蕭紅的首創(chuàng),但是,這個詞出自蕭紅的筆下,用在魯迅先生的身上,卻格外的有一種明朗的力量。這也許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在合適的時間——1934年,在合適的地點——上海魯迅家中,讓合適的人——23歲的蕭紅和54歲的魯迅先生——相遇。感謝一代才女蕭紅,感謝她所寫的《回憶魯迅先生》一文,毫無疑問,這篇文字是所有關(guān)于魯迅先生的回憶文章中最精彩的。——蕭紅的這篇文字是其它無論哪個男女都不能寫得出來的,朱安自然不行,許廣平當然也不行,即便是視魯迅如父親的蕭軍也不行。正是因了蕭紅的那雙眼睛,正是因了蕭紅的那一顆心靈,正是因了蕭紅的那一只筆,我們才得以感受到一個更加全面、真實、生動的魯迅先生。魯迅的作品中是缺少明朗的笑聲的,他所寫的小說和散文總帶著陰郁的格調(diào)。而人們對他的作品的解讀更是放大了這種陰郁的格調(diào),并且由陰郁而生發(fā)且固化了魯迅橫眉怒目的面貌。似乎魯迅先生一出生就是一個咬牙切齒的斗士,終其一生都只是一個毫不妥協(xié)的喜歡打嘴仗的文人。而蕭紅讓我們看到一個喜歡開心大笑的魯迅,“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這是生活中自然狀態(tài)下的魯迅,也是一個真實的魯迅。我們有理由相信魯迅在寫他的小說、散文尤其是他的雜文的時候,一定有很多的時候是發(fā)出明朗的笑聲的,雖然那個笑聲回蕩在他的心里,雖然他的笑聲沒有別的人可以聽到和分享。魯迅先生顯然是一個性格比較急的人。蕭紅這樣來描寫他:“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的走去?!?/span>換上一般性格沉穩(wěn)的人,總得先把帽子戴好了,然后才邁開腳步去走,而性格更加沉穩(wěn)的人恐怕還要對著鏡子再照幾照。魯迅先生卻不如此,他戴帽子的同時就是開步走的節(jié)奏。——日常生活中這些不用深思熟慮的事情,他在瞬間就完成了所有的思考,動作的輕捷也意味著他思維的敏捷。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魯迅是一個性情急躁的人。他只是對于已經(jīng)想明白想清楚的事情會迅速動手去做,而對于那些拿不準的事情他是會很謹慎地斟酌的。魯迅同期的文人張定璜曾這樣評價魯迅:“……我們知道他有三個特色……第一個,冷靜;第二個,還是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濒斞赶壬募迸c緩,動與靜,和他那明朗的笑聲與陰郁的氣質(zhì)一樣,是統(tǒng)一在“這一個”魯迅身上的。通過蕭紅的觀察和描寫,我們也能知道魯迅先生有一些不好的生活習慣。魯迅先生喜歡熬夜,經(jīng)常熬夜到凌晨;魯迅先生喜歡抽煙,他靠在躺椅上,能夠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煙;魯迅先生喜歡吃油炸的和硬的東西;魯迅先生的胃不好,每頓飯后經(jīng)常要吃一兩粒胃藥。——對中藥向來反感的魯迅自然意識不到他的生活習慣的不好,而年輕的蕭紅當然不懂得這不良生活習慣對于健康的危害。思慮傷脾,而魯迅不良的生活習慣又加重了對脾胃的傷害。或許是因為當教師的緣故吧,我對蕭紅筆下所描寫的魯迅對于青年人寫字潦草的反感深有同感。“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边@里的“寫得太草率”,特指書寫的潦草:“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魯迅先生的性格雖然比較急,但是他一生寫字是非常認真的,他幾乎不用鋼筆,始終用著一支毛筆來寫作。他自己是要求把每一個字都寫得清楚好辨認的。如果魯迅先生今天在中學課堂里當老師,對我們當下學生的書寫恐怕會更加地深惡痛絕之的吧。如果魯迅先生今天在中學里當校長的話,那么他對于當下教師的書寫恐怕也一樣會深惡而痛絕之的吧。魯迅先生做事的認真和精細是令人敬佩的。即便沒有讀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一文,我們從魯迅先生的雜文中也可以感受和想象到魯迅的這個工作特點。而蕭紅則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經(jīng)典的生活細節(jié):“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薄棒斞赶壬粋€紙包也要包得整整齊齊,他常常把要寄出的書,從許先生手里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么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后拿著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薄@才是一個嚴謹?shù)膶W者和文人應(yīng)有的工作風采,不由人不敬服!就憑蕭紅筆下的這兩個細節(jié)描寫,我們也可以大致知道魯迅之所以為魯迅了。魯迅晚年得獨子,蕭紅見到周海英的時候,小海英不過4歲。那天蕭紅和魯迅一家一起吃魚肉丸子。事有湊巧,那一包魚肉丸子大家吃著都是新鮮的,而小海英連吃兩個都說不新鮮。大家都不相信小海英的話,只有魯迅親自嘗了一下海英吃的魚肉丸子,果然是不新鮮的。于是魯迅先生感慨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薄捈t所記錄的這一句話,讓魯迅先生這位慈父的形象躍然紙面。冠冕一點地說,魯迅的家庭教育對孩子是傾聽的、尊重的。庸俗一點地說,魯迅先生對小兒子是疼愛的,甚至是溺愛的。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魯迅先生寫了一首《答客誚》來回應(yīng)朋友對他溺愛孩子的批評:“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首時看小於菟?!笔捈t的這一處描寫可以作為周老夫子這位文壇大老虎的注腳。有人說魯迅愛蕭紅,這當然是肯定的。魯迅對于蕭紅的愛,是一個病衰的老人對于蓬勃青年的愛,是一位文壇猛將、宿將對于中國一個“最有前途的”文藝女青年的愛。有人說蕭紅愛魯迅,這當然是必須的。無論這種愛是一個剛步入文壇的女青年對于文壇宗主的敬愛,還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對于如兄似父的男子的戀愛。蕭紅和魯迅之間的愛是明朗的,一如蕭紅那明朗的文字,一如魯迅先生那明朗的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