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記事·人物記·游街的婦人 我十來歲的時候,莊里沒什么娛樂,一年除了大隊放幾場電影,介壁鄰右夫妻婆媳打架、父母追著邊逃邊犟嘴的半大小子打罵就是個樂子。除此而外,上演最多的“娛樂”項目,也許就是“游街”。 那時游街的事兒挺多。國家、縣里、公社、大隊有需要,把四類分子拎出來游一圈兒,由武裝民兵押著,有時民兵邊走邊喊口號,語氣激烈,四類分子卻一聲不吱,耷拉著腦袋,面無表情地走著;有時逮住偷摸隊里糧食、飼料甚至偷著從地里拾一點柴禾的人,也可能游一游。有一年過年前,梁泡有一群人“干兒牌”,即用撲克牌賭錢,被公社抓住,也被公社兒的公安助理和大隊的民兵連長、民兵押著從梁泡過于家泡、姜泡一直游到姜泡莊東頭的公社所在地,惹得幾個莊兒莊筒子都擠滿了人看——因為被抓的“賭博犯兒”常愛分辯說“打個一毛兩毛的百分,就是磨磨手牙子消磨時間”,所以不管“捂冬歷夏”,只要抓住賭錢的,帶到公社,都要讓他們面朝墻站一排,高舉雙手在墻上上下蹭,“讓他們過磨手牙子的癮”。寒冬臘月,這些人將要面臨這么有趣的處罰,而且說不定有身邊哪家的親戚甚至哪家姑娘沒結婚的對象,誰不想看看? 在游街的人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至今不能忘記的,是劉旮旯一位婦人。那是一個夏天,麥收的時候,我在莊里小學上三四年級,這婦人忽然來到學校門前小廣場上,胸前掛著一把、身后背著一小捆麥子,手里敲著一面小銅鑼,邊敲邊低著頭小聲叨咕:“我是三隊的ⅩⅩ家,我偷大隊的麥子來著,大伙兒都別跟我學(土語讀作“消”)!”很快,婦人的身邊圍滿了小學生,她既不躲閃逃走,也不抬眼看圍著她嘰嘰喳喳議論或看夠了她徑自在一邊兒玩耍的我們,只是隔長不短地敲幾下銅鑼,低喚幾聲:“我是三隊的ⅩⅩ家,我偷大隊的麥子來著,大伙兒都別跟我學!”她的身邊并沒有人監(jiān)督管理,但敲鑼、低喚卻一直沒有間斷。 不久,上課的鐘聲悠悠然“噹噹”響起,我和同學們丟下她跑向教室。奔跑中我回頭看一眼,婦人還在那里呆呆木木地站著,并沒有走。等下了課,小廣場上卻已空無一人,也許她又“游”到別的人多的地方去了吧。 高泡(行政村)莊大,雖然說起來是一個莊兒的,我卻不認識這個婦人。她家在莊東頭兒,我家在莊西頭兒,得隔著有一里地,又不是什么親戚,不認識很正常。那么,她們家很窮嗎?一個老娘兒們兒,為什么偷麥子?這在從小受到嚴格的“打死也不興偷啥兒”、“姑娘媳婦兒更不興黏手黏腳兒讓人家笑話”教育的我看來真是不可思議;大隊讓她游街又是什么意思?當時“搞社兒”已經(jīng)到了“末秋年”,除非有“外來項兒”,指著從隊里分糧食、柴禾,根本不夠吃、不夠燒,社兒員從地里、場里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柴禾已然成風,為啥非得逮住她,讓她一個老娘兒們兒在大(毒)日頭底下游街? 后來長大一點兒,我聽到了一些關于這個婦人不堪的傳言,人們說就是因為這個,大隊看輕看賤她,覺得她“沒臉不害臊”,逮住她讓她游街,她也不當事兒,更不會尋死覓活,才讓“看青”的在數(shù)不盡的偷啥兒的人里專門逮了她,做“反面典型”,教育大伙兒別再偷隊里的東西。 這婦人若現(xiàn)在還活著,大致也得有七十多歲、兒孫成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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