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麥田 賣白蘭花的老太太 “梔子花……白蘭花……阿要白蘭花啊……”隨著一聲吆喝,大腦里蹦噠出一位妙齡女子:手挎小竹籃,深情款款地從幽深悠長的小巷里走來。韻味十足、詩意翩然。這成了江南水鄉(xiāng)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吆喝畫面,定勢在人們的思維空間里。事實上,水鄉(xiāng)風(fēng)味的吆喝聲,既自帶仙氣,更接地氣。妙齡女子要上班或上學(xué),賣花人基本都是年紀不太大的老太。淡雅的清香,讓人忍不住買一朵。 過去,百式百樣的吆喝聲,充斥在江南百姓的四季生活里。如行走的百貨攤,換來濃郁的人間煙火氣。 斬麥芽糖 “換糖呔……換糖呔?!?/span> 換糖老伯挑著一副糖擔子,邊吆喝,邊敲鑼,也把自己整得精神抖擻。別具一格的儀式感,更吸引好奇的孩子。聞聲而出,一路追隨。把他團團圍住,似粉絲追星,前簇后擁。四方木盤上,擺著一個麥芽糖餅,表面粗糙,軟硬適中。正淺笑盈盈等待“瓜分”。孩子們,被撩撥了心弦。興奮地指指點點,猶如一群初出茅廬,欲覓食物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大人拿來空殼牙膏、破洞尼龍紙、破舊衣物和廢銅爛鐵等。能換多少,要依據(jù)“貢獻”多少,稱重進行。鐵皮楔入糖邊,拿出小鐵錘,輕敲幾下,一小塊麥芽糖分裂出來,基本三錘定音。分量過輕時,索性憑直覺毛估估,大家都馬馬虎虎,既不便宜也不吃虧。有時也會談不攏,大人企圖收回廢品。如肉到嘴邊,張口咬時,卻要收回,小孩兒哪受得了這份委屈,一百個不情愿。撅著嘴,不肯走。無奈,大人只好暗戳戳撤回想法。厚厚臉皮,討價還價。 “再鮮點,再鮮點,老師傅?!币馑忌晕⒆屪尣剑俳o一點點。老伯并不固執(zhí)己見,很通融。大約又敲下一小角。雙方這才達成共識,滿意成交,皆大歡喜。 關(guān)乎吃的吆喝聲,種類自然最豐富。民以食為天,無法撼動的事實。 賣棒冰 “哎~吃棒冰,哎~吃棒冰!” 聲音婉轉(zhuǎn)嘹亮,結(jié)尾戛然而止,入調(diào)又順耳。賣棒冰的小伙,腳踏自行車,永久牌。馱著一個沉沉的大木箱。蓋著一條舊棉胎,嚴嚴實實。走街串巷,吆喝聲聲。覓一處樹蔭,停穩(wěn)妥當?!绑@堂木”敲得震天響,敲得人心萌動,敲得小孩子失去最后一絲頑強的抵抗。一窩蜂,齊刷刷,伸長脖子,伸出小手,猶如嗷嗷待哺之雛鳥。掀開箱蓋,涼氣四溢,滿目清涼。赤豆棒冰,綠豆棒冰,隨意挑選。抿上一口,瞬間沉淪。 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吆喝賣西瓜的朋友。搖著擼船,水波蕩漾。一船青皮綠肉的大西瓜,令人垂涎三尺。 搖船賣西瓜 “賣西瓜嘞……賣西瓜!” 叫聲粗獷,通透,富爆發(fā)力,一浪蓋過一浪。不像叫賣白蘭花般細糯,綿長?!按罄取便@進門縫和窗戶,叫醒了枕河人家。三三兩兩,循聲而出。 井水里冰西瓜 “甜勿甜?”“包甜,勿甜勿要銅鈿?!睋]刀朝事先準備好的西瓜,切下一小茬。爭先恐后,用心品嘗,連連點頭,交口稱贊。左手一個瓜,右手一個瓜,回娘家的節(jié)奏。西瓜,不急著吃,吊一個入水井。個把鐘頭,拎出來,涼氣逼人。晚飯后,一家老小圍坐一起,躺藤椅或竹榻,安心品嘗自然空調(diào)浸潤過的冰鎮(zhèn)西瓜。夜來香陣陣,蟲鳴聲唧唧。怎一個過癮了得,快活得賽過神仙。 吆喝爆米花,最驚心動魄。確切而言,是那一聲標志性的,響徹云霄的巨響,讓人“砰”然心動。不敢靠近,又情不自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爆米花師傅,被熏久了有些灰頭垢臉。拉著一木板車,裝著煤爐和炒米機。 爆米花 “爆米花嘍,爆米花!” 叫聲反反復(fù)復(fù),猶如鳴蟬。只不過,像是從頭頂心穿透而出,中氣十足。各家各戶,紛紛提著一小袋大米、玉米粒。付上加工費,排起長隊,叉腰抖腿,拉家常,聊八卦,談人生,靜候出爐。爆米花師傅,緩緩搖轉(zhuǎn)燒烤得墨黑墨黑的機身,時緩時急,時而又火花四濺,機身通紅,如火焰上山墜下的一塊奇石。 “要炸呔?!?/span> 一聲吼叫,膽大的,捂住耳朵,張大嘴巴,原地待命。膽小的,躲閃不及?!芭椤保鸲@,威力十足。一股股甜香,不斷噴發(fā),絲絲縷縷,向四處彌散。大米好似被施了魔法,緊骨勒縮地進去,鼓鼓囊囊地出來,泡沫塑料粒似的,簡直神奇。玉米粒一顆顆彌勒佛似的敞開了胸懷,一股腦兒裝進尼龍袋,回家當零食吃。小孩兒等不及了,顧不得燙手,抓一把直往嘴送,入口即化,絲絲香甜,撩人牽掛。幾顆米粒粘于嘴角,輕飄飄的,像個掛樹枝上的皮蟲窠。小土狗,使勁擺尾,唾液嗒嗒滴,就差躥起來舔了。再抓幾把滿口袋,跑遠了。這最原始的膨化食品,無任何添加劑,老少皆宜,意味深長。 吆喝聲里,更觸及日常所需。 家里的剪刀、菜刀鈍了,盼望磨刀匠上門,擦亮磨快。等啊等,再不來,要罵山門了。 削刀磨剪刀 “削刀…磨剪刀!”舒緩,富有節(jié)奏的吆喝聲,如期而至。磨刀匠,單槍匹馬,肩扛木凳子,篤悠悠就過來了。尾音未落,七大姑八大嬸秒速捧來一把把鈍剪刀和切菜刀。匠人騎跨木凳,折腰上前,肩膀一聳一聳,磨刀霍霍。一頓嗑瓜子功夫,家什改頭換面,蹭蹭發(fā)亮,鋒利無比,碰巧還能折射出太陽的光輝。真本領(lǐng),有目共睹,毋庸置疑。打馬虎,定招“打回歸”(要求重新磨的意思),既影響口碑,還自砸門戶。如此手藝,時值當今,尚可注冊商標,名稱諸如“江南第一磨”“水鄉(xiāng)一刀磨”等,隨你怎么取。口氣大點,豪情萬丈的,索性“天下第一磨”,大俗大雅,霸氣沖天?;蛏暾垖@?,拉個隊伍,后繼有人,磨刀路上,也不寂寞。 除磨刀,還有專門吆喝修洋傘。 修洋傘 “修洋傘~修洋傘?!?/span> 聲音沙啞,但糯盡,印象中,以浙江寧波人居多。雨季勞動必備的是蓑衣,用棕樹皮制成,分量也重,著裝在身猶如披了戰(zhàn)士的盔甲。雨季日常出行,則用油紙傘和油布傘。油紙傘,傘面蠟黃蠟黃,經(jīng)不起多用。油布傘,雖然結(jié)實,但因多用竹子制成,骨架易折斷。總之,都不如洋傘輕便。詩人戴望舒筆下“撐著油紙傘,丁香般的姑娘”,扛著并不輕巧的紙傘時,想必也是累得美人手臂發(fā)酸,嬌喘息息。在水鄉(xiāng)農(nóng)村,轉(zhuǎn)身回眸處,你更多的會遇上為生活奔波,匆匆而過的村婦,或干脆就一滄桑老漢。有詩意,更有生活味。傘一旦有損,恰如某個部位得了殘疾,終究不利索。能修修補補,卻也舍不得丟棄。戀舊,也是一種情懷。 由蓑衣,想到修棕繃。 修棕繃 棕繃床 “修棕繃~阿有壞棕繃修?” 老底子的人,喜歡睡棕繃床。夏季涼爽舒適,冬季透氣保暖。棕繃用久了,難免發(fā)生損壞?;蚓€頭脫落,或棕絲斷裂。最難受的,無非是棕絲松弛。床,成了睡袋。睡覺時,一個翻身,蕩發(fā)蕩發(fā)。一蕩,蕩到床中央。手腳縮成一團,像極了母親子宮里正在發(fā)育的嬰孩。醒來,渾身酸脹,需及時修理,否則既影響睡眠,更影響使用壽命。修棕繃,生活必須,也在吆喝聲里占一席之地,真是行行出狀元。 收鵝毛鴨毛的小販 逢年過節(jié)前后,“賣鵝毛,鴨毛”的小販,活躍起來。輕裝上陣,偶帶一桿秤,像跑人家一樣,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看到有雞鴨棚的人家,提高音量,重復(fù)吆喝:“鵝毛、鴨毛。鴨毛、鵝毛?!?/span> 知道收鵝毛的人來了,放下手頭的活,趕緊出來“交貨”。先問問價錢,相去十萬八千里的,免談。大差不差的,再做做思想工作,抬抬價鈿。做的基本都是老生意。也有預(yù)約在先:“今后有鵝、鴨毛,賣給我,給你好價鈿”。 可見,小販們之間,也存競爭。如何留住客源,讓其心存念想死心塌地,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殺鵝宰鴨后,鵝毛鴨毛,曬干曬透,成了半成品。攢著,等人來收購。價格有時按個頭,有時論斤兩。小聰明之人,難免搞些小動作。外面一層曬干,芯子里頭半干半濕。遇上老實頭,蒙混過關(guān)。遇上精明人,立馬識破。手往深處一摸,潮濕,價格如升降電梯一樣速降。雞鴨年輕,小絨毛多,可利用價值少,也打折扣。鵝毛鴨毛,一般都用來做羽絨被、羽絨服的填充物。視為寶貝。 剪兔毛 除了鵝毛,鴨毛,還有剪兔子毛。懷揣一把長剪刀,顯示用具專業(yè)。兔子棚里捉出一只只兔子,兔子在陌生人手里,不敢放肆,乖巧溫順。剪刀貼著皮膚,咔擦咔擦,刀法精準,嫻熟。兔子也懂享受,一動不動,任由百般折騰。很快,卸下“裘皮大衣”,渾身輕松,骨頭輕得三兩重。若自己剪,通常糟糕。一來兔子人來瘋,很難配合;二來刀法不到家,橫一刀,豎一刀,東一刀,西一刀,東北角上再補一刀,毫無章法可言,亂七八糟,七長八短。兔子若能懂得照鏡子,一定會被這波操作氣暈,從此躲著你。更有甚者,一不小心,剪破皮膚,兔子飽受皮肉之苦。既心疼又懊惱,剪也不是,不剪也不是。剪吧,手更抖了,如帕金森綜合癥發(fā)作;不剪吧,兔子原本一片整齊的毛發(fā)像是被挖掉了一塊,衣衫不整的樣子,定會被同伴嘲笑。真是騎虎難下,左右為難。最終還是不得不剪,硬著頭皮。萌萌噠的兔子,剪完后,成傷痕累累的癩皮狗??s在棚里,抖抖索索,半天回不來神?;叵氡患裘臍v程,膽戰(zhàn)心驚,留下一串串心理陰影。吸取教訓(xùn),還是讓專業(yè)的人,來做專業(yè)的事吧! 水鄉(xiāng)吆喝 水鄉(xiāng)吆喝聲,遠不止這些。 軋米磨粉、彈棉花、賣狗皮膏藥梨膏糖、賣碗盞家什、收破爛、賣小雞賣小鴨、賣老鼠藥、賣藤椅竹榻,統(tǒng)統(tǒng)擠進吆喝聲隊伍。聲聲入耳,不絕于耳。聲聲不息,永不停息。一種信任與被信任的關(guān)系,皆在樸素的,你情我愿的互動中生根發(fā)芽。 水鄉(xiāng)吆喝聲,到如今,除了經(jīng)典的偶爾拋頭露面,其余的,早已淹沒在歲月的長河里。 ![]() 王靜,筆名麥田,吳江平望人。曾在蘇州市實驗小學(xué)擔任數(shù)學(xué)老師。后辭職定居南京,從事教育工作。喜歡寫作,書法,攝影。 來源:《吳江通》微信公眾號 2022-06-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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