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杰

1931年，吳金鼎著作《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以“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單刊甲種之七出版。著者在引言中說：“民國十六年(1927年)作者肄業(yè)于清華大學研究院，蒙李濟之先生授以人體測驗之方法。”當時而言，此書乃是中國人類學家第一本以某地區(qū)人的體質(zhì)為研究特征，以比較完整翔實的人體測量數(shù)據(jù)，在對比、分析、計算之后得出結論，專業(yè)性、實用性、理論性、參考價值都很高的人類學著作，尤其對研究山東人基本特點的認知，具有很強的專業(yè)指導作用。當下評估，如此細致、專業(yè)的測算工作，使之成為中國人種學扛鼎之作，《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出版近百年來，尚無與此媲美的著作問世，尤為值得珍視。

這是一本遲來的，也是被人忽略的人類學著作。

吳金鼎

1925年2月，清華研究院成立后，聘請吳宓為籌備處主任，同年6月改為研究院主任。研究院設立初衷，原本打算建立與大學本科相銜接的多科研究院，但因?qū)W校經(jīng)費所限，根據(jù)當時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狀況，考慮到國學研究尤為重要，因而先設國學門一科，慢慢地人們對其稱呼，便由研究院慣稱國學研究院。

研究院國學門網(wǎng)羅頂尖學術大師組建導師團隊，著名學者有國學大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語言學大師趙元任，號稱清華研究院四大教授，以及考古學大師級人物特別講師李濟，面向全國有志國學研究的青年學子招生。入考范圍包括國內(nèi)外大學畢業(yè)生或具有同等學歷者，具有學識及經(jīng)驗的各校教員，或?qū)W術機關服務人員，或?qū)?jīng)史小學等具有根基的各地自修人士。報考條件十分寬泛，兼有相當嚴格的考試程序。

獲得第一期國學門研究生入學資格的共有30名，備取兩名，正式注冊為29人，開學時間是1925年9月。吳金鼎是1926年9月入學的第二期研究生，招考事宜始于1926年3月底，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擬就“本年招生各科命題及閱卷名單”。招生辦法和手續(xù)與第一屆基本相同，但在考生選考的學科方面更為廣博繁雜，要求更加嚴格。列出23個學科，每個學科都有六門指定的必考題。第二屆錄取新生正取24名，備取2名，入學報到者24名，吳金鼎為其一。另有陸侃如、謝國楨、衛(wèi)聚賢、王力等，后來成為一方學術大咖的國學大師級同學。吳金鼎入校時，正值留學德國的陳寅恪回國，四大教授加李濟特別講師團隊正式組建完畢。

在齊魯大學文理科本科專修歷史及政治學專業(yè)的吳金鼎，畢業(yè)留校后在社會經(jīng)濟學系擔任助教，但對于清華研究院專業(yè)攻讀方向，吳金鼎選擇的是自己更加偏好的中國人種考，因范圍所及兼治人類學及考古學，導師為李濟。李濟雖然沒有入列名顯位尊的四大教授，但其學習經(jīng)歷與治學資本，是完全可以與四大教授相提并論的。李濟畢業(yè)于清華學校，到美國克拉克大學學習心理學和社會學，之后到哈佛大學研習人類學，分別師從虎藤、拖策和狄克森三位導師，涉獵體質(zhì)人類學、考古學、人種學，于1923年獲得人類學博士學位，這是第一位獲得人類學博士學位的中國人。

李濟在研究院開設的第一門課程就是中國人種考，后開設人文學，又為吳金鼎入學的第二屆研究生開設了普通人類學和人體測驗。在當時的研究院，學生選定的專題研究科目，以名氣更盛的王國維、梁啟超指導范圍的居多，陳寅恪、趙元任和李濟指導的論題相對小眾，且資料難覓，不易下手，因而真正敢于下手研究這三位導師所指導專題的不過幾人。吳金鼎是李濟門下專題研究中國人種考的唯一學生。清華研究院開設四年，跟著李濟讀人類學、考古學的學生不過三五人，除吳金鼎外，還有徐中舒、吳其昌、余永梁、朱芳圃等，不過他們都是兼項，真正在日后的事業(yè)發(fā)展中一直堅持研究人類學、考古學尤其田野考古的就吳金鼎一人。因而流傳甚廣的一則故事是，清華研究院四屆畢業(yè)生，李濟只重點指導了一個半學生，一個吳金鼎、半個徐中舒。半個徐中舒是如何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他入校時報告的研究專題是跟隨李濟學習人類考古學，畢業(yè)時的論文題目是《殷周民族考》和《徐庵淮夷群舒考》，主要的指導老師是王國維，李濟只是開始時掛了個名而已。

如此說來，依吳金鼎只在清華研究院就學半年，而且拿到畢業(yè)證是在1930年完成《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之后，他至多算是李濟的三分之二個學生。1927年6月1日，清華研究院舉行第二屆畢業(yè)典禮。本屆畢業(yè)生完成了各自選定的專門研究課題，其成績經(jīng)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四位教授的審閱，提請教務會議審查。審查合格者有陸侃如、謝國楨、衛(wèi)聚賢、王力等30人，均頒發(fā)畢業(yè)證書。吳金鼎因為沒有完成論文寫作，被準許待成績補齊后予以畢業(yè)，這個需要補齊的成績就是《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

吳金鼎在《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第一章引言中，簡要講述了本書的起始與成書過程。1927年春，吳金鼎因為各種原因從清華研究院肄業(yè)，回到母校齊魯大學繼續(xù)從事教學與研究。在清華研究院，吳金鼎跟隨李濟學習人體測驗的方法，同時為了學習與實踐相結合，在助教王以中的幫助下，用一個月的時間在清華學校對68人進行測驗。這是吳金鼎對于人體測驗工作的第一次嘗試。正好到了放寒假之時，吳金鼎已經(jīng)做好了放棄清華研究院學習的準備，把所有行李運回濟南，回母校繼續(xù)任教。李濟聽說后給予勸留，但吳金鼎決心篤定，“濟之先生慨允以儀器借予，俾得帶回山東作長期之測驗，以完我未成之工作，所期望者尚遠且大也?！?/p>

至于吳金鼎為什么放棄清華研究院的學習，說法不一。李濟也知道自己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去親自指導吳金鼎的研究工作，就把人體測驗用的儀器直接讓吳金鼎帶回濟南，在工作中完成研究科目。吳金鼎回到齊魯大學之后，教學工作非常繁忙，“逐日疲于校課”，幾乎沒有多余的時間去開展人體測驗和研究。好在大學是有幾個長短不齊的假期，吳金鼎就利用假期，并在妻子王介忱的幫助下，利用學校來自各地學生這一優(yōu)勢進行有針對性的測驗。從1927年秋到1929年冬，將近兩年半的時間，共對291人進行科學測量與統(tǒng)計。恰在工作接近尾聲時，李濟來信詢問吳金鼎進展狀況和所獲成績。吳金鼎把所有資料，經(jīng)過核算整理后草成“山東人體之特質(zhì)”一文，寄給了導師，李濟看后非常滿意，“極蒙嘉許”。

李濟

李濟之所以在1929年冬給吳金鼎寫信問及研究課題人體測驗進度，一是放心不下學生的學業(yè)，重要的是清華研究院已于當年7月關門，李濟本人已經(jīng)離開研究院到“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任組長，如果再不及時補交研究論文，吳金鼎就有可能永久拿不到研究院畢業(yè)證明了?？戳藚墙鸲Φ摹吧綎|人體之特質(zhì)”初稿，李濟很滿意，給予學業(yè)通過，并交給已經(jīng)改稱清華大學的教務人員，這便是后來“吳金鼎待成績補齊后，亦給予了畢業(yè)”說法的根據(jù)。在清華研究院半年時間，吳金鼎跟隨導師的時間的確不多，但還是拿出了令李濟滿意的《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既是對導師培養(yǎng)與希冀的回報，更是吳金鼎執(zhí)著、堅韌性格的體現(xiàn)。也是替導師完成了立志去做卻未能做成的志業(yè)——1924年李濟赴湖北調(diào)查民眾體質(zhì)，1925年8月在北京中國科學社第十次年會上作《湖北人種測量之結果》，卻未能成書。

《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出版時間在1930年之后。當年春，在老師李濟的召喚下，酷愛田野考古的吳金鼎離開母校，加盟“史語所”考古組任助理員，從此走上田野考古這條艱辛之路。在與導師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吳金鼎得到更多提攜與教誨，李濟希望學生能夠在田野考古的同時，對“山東人體之特質(zhì)”進行修改、補充、潤色，待時機成熟后正式出版。吳金鼎牢記導師的囑托，在安陽殷墟遺址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對原稿重新進行計算和潤色，翌年完成，并在導師的推薦下以“中研院”史語所單刊之名出版發(fā)行。

吳金鼎和梁思永

吳金鼎認為，本書的寫作目的，即如標題在于考究山東人的體質(zhì)，換句話說，山東人體質(zhì)之所以與其他地區(qū)、省份有差異的數(shù)據(jù)，在本書中得以表述。采用的方法就是比較研究法，以山東人體與全國人體比較，從而得出山東人的基本平均特質(zhì)。然后再以山東境內(nèi)不同地域人體加以比照，得出山東境內(nèi)各區(qū)域人的不同體質(zhì)。區(qū)域差異得出結論，又以區(qū)域為單位進行再核算，以求出構成山東人體特質(zhì)的少數(shù)個體，本書的最終目的就達到了。

依據(jù)書中表述，當時山東省有107個縣，人口達三千多萬，應該是人口大省了。因為《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一書專業(yè)性極強，一般讀者無力從吳金鼎的著作中讀出更多有效信息。如果能有人類學專業(yè)人士加以解讀，就有可能為近百年來山東人體質(zhì)變化提供更多的一手數(shù)據(jù)，驗證《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的科學性和適用性。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山東人體質(zhì)之研究》出版以來，一直未能得到廣泛認知和傳播，以至于眾人僅知吳金鼎是一位田野考古學家，卻湮滅了吳金鼎這樣一位國內(nèi)為數(shù)不多的人類學家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