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一到芒種，我就躍躍欲試，像鉚足勁兒準(zhǔn)備做點什么，心里繃著根兒弦。無論是走在路上，還是坐在桌前寫字，亦或是揮舞著鍋鏟炒菜，總能莫名其妙地聞到空氣中小麥成熟的味道。那種在烈日暴曬下，麥芒根根必現(xiàn)，麥粒滾滾飽滿，等待收割的景象，充斥著我的視覺和嗅覺，無聲地召喚著我。 我對那種味道太熟悉了，心中的熱望不停升騰。那是萬畝麥浪在風(fēng)中波濤起伏，席卷著黃土的氣息。那是母親送飯時車筐里熟悉的飯菜味道。那是大街里滾開的油鍋里炸油條的異香……我還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那是田野里無數(shù)昆蟲奏響的音符，那是空中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布谷鳥鳴叫，那是無數(shù)村人在霍霍磨鐮刀的聲音，那是趕車人揮舞鞭子時馬蹄噠噠叩地的聲音，那是新鐮割新麥的刷刷聲……而這所有的氣息，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忙碌，都在芒種時節(jié)呼喚著我，時時處處釋放出麥?zhǔn)盏挠嵪ⅰ?/span> 嚓、嚓、嚓，爹坐在木頭板凳上，粗糙的大手緊壓鐮刀，刀刃與砂輪奮力摩擦，砂輪發(fā)澀時，我蹲在邊上，從臉盆里撩水，爹只管磨刀，嚓、嚓、嚓......太陽毒辣辣的，爹豆大的汗珠滾落，滴在刀刃上，很快消失不見。刀磨的差不多時，爹會翻過刀刃，用大拇指輕輕擦拭，對著陽光照。有時，爹用牙咬住下嘴唇，反復(fù)擦拭，嘴里發(fā)出嘖嘖贊嘆。地上放著幾把已經(jīng)磨好的鐮刀，有彎彎新式的，也有直把“七”型的，每一把，都在陽光下閃著銳利的光芒。 牲口早早喂好草料，甘草里拌了麩皮，飲水里加了鹽疙瘩。爹用木頭棍子在水桶里不停攪拌，牲口來不及等鹽化完，一口氣喝得精光。鹽疙瘩在鐵桶底上“格朗格朗”響。看牲口意猶未盡，爹又加了半桶水，眼看著牲口的肚子像氣吹一樣鼓起來。 芒種過后，爹每天后晌都去田里轉(zhuǎn)轉(zhuǎn)，揪一把麥穗，揉揉吹吹，一仰脖倒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著。而后，深沉地向遠(yuǎn)處掃視一眼茫茫的麥田，拍拍手，走出地頭。眼看著左鄰右舍的小麥都開始收割，露出大片白花花的麥茬，爹還是說欠火候。我知道，爹希望麥漿再瓷實點，麥仁再硬邦點，麥粒再飽滿點。 從麥苗一扎高時，一眼就能看出我家麥地與眾不同。別人家的麥苗綠中透黃，而爹種植的禾苗永遠(yuǎn)是墨綠色，那種綠發(fā)青，發(fā)油。不僅顏色不一樣，同樣間距，我家的麥苗看起來總顯密實。出節(jié)拔穗時，更加茛實。每逢人夸麥子好，爹都咧著嘴笑，不說話。 “莊家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在我很小時候的記憶中，爹就帶領(lǐng)我們養(yǎng)豬墊圈，一層麥秸，一層土，一層水。豬窩里干巴，豬身上干凈，豬圈里漚肥。這天然的土家肥料，一車車?yán)降乩铮徊娌嫔⑦M(jìn)田里。和著全家人的汗水，滋養(yǎng)著我家五畝地。當(dāng)然，比起大多人家用的化肥，我們付出了更多辛苦。由于底肥足，同樣麥種同時種植，我家麥子總要比別人家晚熟幾天。 每年，母親總沉不住氣，生怕來場狂風(fēng)暴雨，擊倒欲要豐收的莊稼。天天追著父親，要趁早下手，收回來就放心了。我知道父親也害怕老天爺耍脾氣，但他一個人硬撐著，直到小麥徹底成熟那一刻才允許開鐮。 收麥時，家里飯菜油水見長，母親還會換幾斤油條，買捆啤酒、香檳，慰勞全家的辛苦。早上天蒙蒙亮，父親就帶我們到了地頭。全家人一字排開，彎腰扥腿，揮舞著鐮刀割麥。之所以早起，一是天不會太熱，二是趁著潮氣，麥穗不容易斷，丟撇少。刷啦、刷啦、刷啦，每一鐮刀下去，大把麥子割下來。那聲音，比高山流水都悅耳。我們穿著長袖衣褲，仍不能避免被麥芒劃破手腕、臉頰，被麥茬扎破腳踝、小腿。割完的麥子被捆起來，擺放成整齊的一排，靜靜地躺在田里 。 打麥比收麥更辛苦，一家四五口人，一個蘿卜一個坑。爹把我舉到打場機(jī)口，我坐在高高的機(jī)頭，不停往里塞麥子。爹和娘最累，他們把麥個兒遞上來，姐姐站在下面掏麥秸、垛麥秸。飛速運轉(zhuǎn)的打場機(jī)隨時會把麥秸中的坷垃、石子彈出來，打在臉上，活生生地疼。 全家圍繞一臺打場機(jī)不停運轉(zhuǎn)，從清早到后晌，五畝地的小麥，垛得像山丘一樣，靠著我們的雙手騰挪轉(zhuǎn)移，最后變成一大堆麥粒，一堆高高的麥秸垛。累得實在支撐不住時，放一放歇，嗓子里干的冒火，咳嗽吐出來的痰，都是黑的。輪流喝點水，準(zhǔn)備再干活。不敢坐，不敢靠，因為一坐一靠，頭一沾麥秸垛，就會睡著。手心亮晶晶的，滿是磨出的水泡，又疼又癢。 麥?zhǔn)諘r節(jié)，最開心的時候，是小麥都扛上房頂晾曬的時候，顆粒歸倉呀！家家戶戶，滿房都是麥子。攤開，晾曬。我們光著腳，把麥子蹚出一道又一道溝壑，便于通風(fēng)曬干。太陽把房頂曬的滾燙，腳丫子不敢沾地，空氣中飄著烤焦的味道。那時候，我們從來不怕曬黑，膚色和小麥的顏色一樣健康。 娘用新麥換西瓜、甜瓜，用新麥擠麥仁，用新麥磨出來的面粉搟面，面條又細(xì)又長，筋道又有嚼頭，用新麥蒸出來的饅頭又白又喧...... 我們從小跟著爹種莊稼，我家的地從大窯（那塊地附近有村里的磚窯，那塊地被村人叫大窯）分到大方（村里最大一塊麥田，四四方方，俗稱“大方”），從大方分到村東（村子?xùn)|面）。我也從孩童長成少年。每一塊土地都有我們揮灑的汗水和辛勞，松軟的泥土中蘊含著無數(shù)的生機(jī)和力量。如果我們的腳印能在土地中呈現(xiàn)，那大大小小、重重疊疊的腳印，該是一幅多么壯美的圖騰。 后來，我們離開家鄉(xiāng)，上學(xué)上班，結(jié)婚生子。但每年麥?zhǔn)占竟?jié)，我們一定會及時往家趕，爭著與父母一起分享豐收的喜悅。隨著聯(lián)合收割機(jī)的普及使用，我們不再親手割麥子，但裝袋、運輸、晾曬也是力氣活。每次收完小麥回來，渾身酸疼一禮拜。力氣是經(jīng)年累月的勞動鍛煉出來的，而我們在城里生活久了，體力勞動的能力卻越來越欠缺。 那年，父親走了。父親永遠(yuǎn)的離開我們，離開他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麥田現(xiàn)在別人種植養(yǎng)護(hù)。 可是，每年芒種后，我都會瘋狂地思念我家的麥田。在夢里，我跑著割麥子，收麥子、打麥子，那種扎撓的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真實。我明明知道是做夢，就是不愿醒來。我怕，醒來后，夜半的月光照清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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