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賈寶玉的“霸主戲”。什么是“霸主戲”？“巨鹿之戰(zhàn)”項羽打出自己“楚霸王”的神武，就是他的“霸主戲”；趙云、張飛的長坂坡、當(dāng)陽橋，岳飛的朱仙鎮(zhèn)等，都是塑造大英雄八面威風(fēng)的“霸主戲”。那么，賈寶玉的霸主戲“霸”在什么地方呢？“霸”在他脫口而出的文采風(fēng)流。正是這場“戲”的表現(xiàn)，一下子就將書中主人公與古典文學(xué)那條漫長而多彩的線索接上頭緒了。

請看《世說新語》一段故事：東晉權(quán)臣桓溫大力修建荊州城，竣工后帶僚屬登山眺望，說：誰能對新城作恰切品題，賞他美女！當(dāng)時大畫家顧長康吐口而出：“遙望層城，丹樓如霞?！北娙藶橹哉?。當(dāng)賈寶玉對著瀟湘館脫口而出“有鳳來儀”時（連賈政也只能言“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不是活脫一個顧長康？這就是古代所謂的“才子”，曹植、阮籍（此公好像特別為曹雪芹所心儀）、王勃、李白都是這樣的“才子”。論安邦治國，他們不在行（在寶玉，就等于“國賊祿蠹”）；論錦心繡口、出口成章，文如宿構(gòu)地創(chuàng)造優(yōu)美大文章，他們特別有天分。他們擁有天地靈氣，又常被視為“無用”。

“有名，萬物之母?！睙o此命名，大觀園就只是一座建筑。大觀園由寶玉題額定名字，寶玉與大觀園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了。

漢字漢語，例如匾額、楹聯(lián)等，是中國古典建筑另類而不可缺少的“建材”。飛檐斗拱顯示的是建筑獨特的結(jié)構(gòu)，建筑上的漢字和漢字的書法，則在表現(xiàn)建筑物的屬性、地位和品格等方面有獨特作用。若是講建筑中的文化，“題額”是不可忽略的；若講這方面的典型事例，《紅樓夢》中第十七、十八回的內(nèi)容就是很好的材料。

小說中一進大門，寶玉題（1）“曲徑通幽處”（后來“處”字刪去），寶玉還為這樣的題額起名為“述古”。之后就是亭子名（2）“沁芳”，寶玉又名之為“編新”。述古、編新的提法說出來，已經(jīng)讓賈政和他身邊的清客們有些驚詫乃至找不到感覺了。之后是（3）“有鳳來儀”（元妃定為瀟湘館。瀟湘館的特點是竹子多，《莊子》說鳳凰“非練實不食”，“練實”即竹實，后來林黛玉入住于此，“有鳳來儀”之“鳳”實指林黛玉。瀟湘館之名雖很雅致，卻暗示林這只“鳳”與“淚”“離魂”連得緊密）。之后就是（4）“稻香村”（元妃先改“浣葛山莊”，后看到林黛玉捉刀之詩后才又覺得“稻香村”好；就是說這名字是寶玉想出的，又是黛玉爭取來的）。之后是一片水澤（5）“蓼汀花溆”（據(jù)張俊、沈治鈞《新批校注紅樓夢》，當(dāng)年劉文典講《紅樓夢》說“蓼汀”的反切就是“林”，“花溆”的反切是“薛”。果然如此，元妃說“'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是有深意的）。之后是（6）“蘅芷清芬”（蘅蕪苑）。之后是（7）“紅香綠玉”（元妃改為“怡紅快綠”）。每一處的名字，單看，似乎只是詩意盎然而已；可后來幾位重要人物將分別入住，所以其命名的提出與改變，對人物命運是有所暗示的。這雖不能比第五回的“十二釵”名冊，卻也是輕忽不得的。

還有，正像脂評所說：“寶玉系諸艷之冠，故大觀園對額必得玉兄題跋。”賈寶玉后來的住處是“怡紅院”，是既“怡紅”又“快綠”，他是諸芳的總代表。小說在這一兩回中對寶玉的描摹是不遺余力的，電視劇也沒盯住。

《紅樓夢》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目沒有分開，題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夢稿本》卻清楚地分為兩回：第十七回為《會芳園試才題對額　賈寶玉機敏動諸賓》，第十八回為《林黛玉誤剪香囊袋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秹舾灞尽吩诨啬恐兄苯狱c出賈寶玉“機敏”，讓人不禁想到第三回中批寶玉的兩首《西江月》，其中說道“腹內(nèi)原來草莽”“愚頑怕讀文章”。寶玉到底是機敏還是草莽呢？看他題對聯(lián)匾額時賈政的反應(yīng)，就可知其一二。

賈政素來對寶玉嚴(yán)厲，被稱為“混世魔王”的寶玉見了父親則是畢恭畢敬，大氣兒也不敢出。寶玉要往家塾上學(xué)，賈政就冷笑：“你如果再提上學(xué)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這一通冷嘲熱諷，可見得賈政對寶玉是如何不滿了。大觀園建成后，賈政領(lǐng)著眾人題對聯(lián)匾額，命寶玉跟來，就是要考察他是否真的“有些歪才情”，心底里恐怕也有一絲為人父者盼著兒子能顯露才華的期待。

寶玉建議在迎面留題的鏡面白石上直書“曲徑通幽處”，眾清客盛贊不已，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苯酉聛眍}額，賈政又笑命寶玉也擬一個來。寶玉認(rèn)為要蘊藉含蓄，這位嚴(yán)父也沒有生氣，又是笑著對寶玉說道：“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聽?！睂氂窠ㄗh用“沁芳”，賈政拈髯點頭不語。自然是非常滿意。再聽寶玉擬的對聯(lián)“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已是“點頭微笑”了，很顯然有兒子在眾人面前給父親掙了臉面的高興。

這四個“笑”字、兩處“點頭”，已然畫出了嚴(yán)父賈政對寶玉的態(tài)度。盡管后來寶玉再議再擬時，賈政沒有再直接表揚，反而多有不滿，其實這只不過是不好一直夸贊自己孩子的障眼法，也是怕孩子驕傲的父親們一直都用的計謀。前兩處的題對額已經(jīng)奠定了對寶玉才華肯定的基調(diào)。寶玉的不肯讀書，亦是“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的一種體現(xiàn)。

詩詞句精選賞析

匾額：沁芳

對聯(lián)：繞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脈香

解析：沁芳：水滲透著芳香。“繞堤”一聯(lián)：水光澄清，好像借來堤上楊柳的翠色；泉質(zhì)芬芳，仿佛分得兩岸花兒的香氣。“繞堤”“隔岸”言水在當(dāng)中，“三篙”言水深處，“一脈”言溪形，字字言水而不著水字。

匾額：杏簾在望

對聯(lián)：新漲綠添浣葛處　好云香護采芹人

解析：杏簾在望：化自明代唐寅的《題杏林春燕》一詩：“綠楊枝上囀黃鸝，紅杏梢頭掛酒旗?！薄靶聺q”一聯(lián)：在洗葛衣的地方增添了新漲的碧綠春水，在讀書人的周圍有紅云般的杏花飄著香氣?！对娊?jīng)·周南·葛覃》寫新婦勤勞，洗凈葛衣才回娘家，舊說此詩頌“后妃之德”，合元春身份，亦合后來此處之主李紈。采芹人，指讀書人，典出《詩經(jīng)· 魯頌·泮水》。

匾額：有鳳來儀

對聯(lián)：寶鼎茶閑煙尚綠　幽窗棋罷指猶涼

解析：有鳳來儀：傳說中仙禽鳳凰的出現(xiàn)被視為瑞應(yīng)，《尚書》中有“簫韶九成，有鳳來儀”句。鳳又多比后妃，此處正合元妃歸省?！皩毝Α币宦?lián)：鼎指茶爐，本來茶沸熱時會有綠煙，棋在下著時指頭會涼，這里說“茶閑”“棋罷”亦復(fù)如此，實是為了寫“竹”。翠竹掩映，所以疑尚有綠煙；濃蔭生涼，所以似乎仍覺指涼。

匾額：蘅芷清芬

對聯(lián)：吟成豆蔻才猶艷　睡足酴醾夢也香

解析：“吟成”一聯(lián)：唐代杜牧有《贈別》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上聯(lián)說吟成像杜牧那樣的豆蔻詩后才思還是很旺；酴醾即荼蘼，春末開花，下聯(lián)既說花枝軟垂無力像睡夢沉酣，亦說人在花氣中睡夢也香甜。

（統(tǒng)籌：陸藜；編輯：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