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22年第4期P43—P44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哲學系,原題《原思:作為人文學的哲學文本——兼論中國哲學的思維特性》,摘自《南國學術》2021年4期,莫斌摘 中國哲學自來有悖論思維的傳統(tǒng)。以《周易》為例,這是一部以悖論思維方式言說世界萬物以及宇宙終極存在的純理之書。《易傳》中大量使用“乾坤”“陰陽”“剛柔”這樣一些具有悖論性的詞語組合來陳述“天理”,最典型的說法是“一陰一陽是謂道”。此種悖論式的思考方法被以后的儒家思想繼承和發(fā)展,以至到了宋明理學那里,圍繞理與氣、道與器、體與用、顯與隱、未發(fā)與已發(fā)等哲學觀念的悖論關系展開了激烈的討論與爭鳴。中國儒家哲學對“性與天道”問題的思考,也通過這些悖論式的話語爭論得以深化。至于道家,早在先秦時期就圍繞悖論問題展開各種哲學問題,并且用典型的悖論式思維將其問題加以處理。例如,《老子》書中的哲學思想多是用悖論式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話語出之;《莊子》更是充分展示了悖論作為一門哲學藝術的魅力,其中的悖論式語言的運用不僅是哲學式的,而且是具有審美意味的。然而,在中國哲學中,悖論式思維的集大成者當數(shù)佛學,其哲學眼光與視野更加正視人的心性與天道問題,更為強調語言與存在之間的關系。它不僅有運用悖論思維的自覺,并且將悖論的運用提升為悖論之理論。其中,最值得關注者要數(shù)僧肇的《肇論》。例如,該書《不真空論》認為,“真諦”所言的“非有”正是“俗諦”所說的“非無”;主張真俗不二,有中看無,非空非假,不落兩邊。此說法開中土佛學悖論思維之先河,并成為中國佛學思考宇宙與人生問題的普遍范式。從悖論思維出發(fā),中國佛學還形成了各種學派(宗),蔚為大宗的像天臺宗、華嚴宗、禪宗,都涌現(xiàn)出以悖論思維來探究“性與天道”問題的卓越宗師。 中國哲學采取悖論思維,與使用漢字有直接關系。從文字的起源看,中國的漢字是一種象形文字,當用這種帶形象性的語言文字來思考與窮究天理時,它可以同時將現(xiàn)象界的經驗事物與形而上的本體聯(lián)系起來表達。例如,當漢語哲學說“人”這個字時,所指的“人”不僅是現(xiàn)象界的人,同時也是作為本體的精神性存在的“人”。這種集現(xiàn)象界與精神本體于一身的關于“人”的悖論式存在認知就屬存在論的悖論。從存在論的悖論思考出發(fā),中國人很早就形成與發(fā)展出一門既從現(xiàn)象界觀人,同時亦從本體或“物自體”的角度觀人的哲學思考模式。再如“天”字,對于中國人來說,它既是具有神圣性或者說“超越性”的天,同時也可以是現(xiàn)象界的萬事萬物(自然界)之統(tǒng)稱。這樣看來,人界也可以說是天界。這種天人相通,天即人、人即天的哲學思維方式,實來源于中國式的存在論悖論思維。 中國哲學作為一門學問,其思想觀念不僅包含著悖論,而且悖論思維是哲學觀念在哲學文本中得以展開的具體形態(tài)。因此,要了解中國哲學的悖論思維的特點,還不能局限于對中國哲學的思想觀念的分析,還需要將思想觀念置于中國哲學的整體文本結構以及文本脈絡中加以把握才行。 中國哲學普遍采取的是將現(xiàn)象界的物與本體合而為一的觀念思維。在這種思維活動中,現(xiàn)象界與物自體假如以悖論的方式出現(xiàn),它也只是事物作為存在者的“呈現(xiàn)”與“被呈現(xiàn)”之關系。在這里,呈現(xiàn)與被呈現(xiàn)本來就是作為觀念的綜合體。故而,這種觀念的辯證運動實乃真正的觀念的自我運動。而由于這種運動是以“既是又非是”的悖論方式呈現(xiàn)的,因此,就哲學思維的文本方式來說,它的表述方式常常采用“一語中的”的“本然陳述”。所謂“一語中的”,即這中間無須任何的邏輯演繹,甚至也無須對觀念加以仔細分析,而只需簡明的一句話,就可以將世界萬物與宇宙終極實在的悖論式存在狀態(tài)和盤托出。 “本然陳述”不同于概念思維的方面,是它的判斷句采用主謂判斷時,其作為主語是指“這一個”而非“這一類”。所謂這一個,是具體的與特指的,同時又是超出單純的某個具體特指的“東西”。金岳霖曾舉“能”為主詞的“能有出入”這種句式對“本然陳述”加以說明:本然陳述“文法上有主賓詞,而實際沒有主賓詞”。即一個句子可以在形式上有主賓結構,但實際上沒有概念思維意義上的主賓詞,說明本然陳述其實是以觀念自我活動的方式來表達真實事物的變化狀態(tài)的。而中國哲學中表達宇宙終極實在的“元理”的本然陳述,幾乎無一不是采取悖論思維的方式。在這種本然陳述中,往往會出現(xiàn)彼此對立或者意思相反的思想觀念。雖然意思相反,但它們卻以悖論式的關系交織在一起,從而通過哲學的否定方式展現(xiàn)世界萬物以及宇宙實在的真相。例如,天與人、性與理、道與器、本與末、體與用、隱與顯、陰與陽、剛與柔、未發(fā)與已發(fā)這些對立的名詞概念(觀念),往往以悖論式的關系共存于同一句本然陳述中。而在具有思想系統(tǒng)性的哲學文本中,這些悖論式的思想觀念又可劃分為不同的思想層次,這些不同層次的思想系統(tǒng)之間亦以悖論的方式彼此連接,儒學重要經典《周易》是展示這種悖論文本結構的絕佳例證。 近代西學東漸之后,中國哲學這種以本然陳述來闡述“第一哲學”或者說形而上學的學術風尚漸次式微,但它仍為一些熟悉并且浸染于中國古典學術傳統(tǒng)的近現(xiàn)代哲學家如熊十力等所繼承。有意思的是,對西方經驗論哲學與分析哲學有深入鉆研的現(xiàn)代哲學家金岳霖,當他思考世界本原以及宇宙終極實在問題時,也放棄了非常熟悉的西方分析哲學的思維方法,轉而采取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本然陳述方式來表達他關于形而上學的“元理”,此也即他自己所說的“舊瓶裝新酒”的哲學觀念以及本然陳述方式,建立起他的形而上學思想架構。這些經過西方分析哲學技術洗禮而又是中國式的以“本然陳述”方式出之的哲學命題及其思想系統(tǒng),體現(xiàn)了以本然陳述來呈現(xiàn)或彰示形上之“道”的內在張力,同時也顯示了包括儒家思想在內的中國古典哲學觀念和思維方式的強大活力。 本然命題固然是中國哲學悖論式寫作的基本哲學話語,但中國流傳下來的諸多哲學經典以及學術論著中,還有相當多的是,引用日常生活中的經驗事例來說明宇宙終極實在是以悖論方式呈現(xiàn)的這個道理。原因在于,本然陳述作為“性與天道”的言說,雖然從句式看起來簡捷,尤其是在闡發(fā)“第一義”的義理時頗能“一針見血”,但僅僅憑借這種簡單的本然陳述來闡發(fā)與彰顯“悖論”的高深形而上學義理并不容易。因此,為了使玄奧高深的天人之學顯得通俗易懂,中國哲學還采取一種可以稱為“經驗陳述”的方式來“談玄說理”。 經驗陳述是以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來表達或呈現(xiàn)思想觀念的哲學話語。作為表達思想內容的句子,經驗陳述在語法上與普通的經驗命題有相似的句法結構,而且僅從句式來看也是平常的經驗命題。但就其作為哲學觀念的表達來說,其內容與含義卻完全不同于僅局限于表達或呈現(xiàn)現(xiàn)象界存在者的普通的經驗命題。即言之,經驗陳述是以陳述或呈現(xiàn)“形上之道”為依歸的,從而與“本然陳述”相呼應與彼此對應。表面上看,這些關于日常經驗性的陳述或者話語方式只是為了讓普通人理解或者懂得本然陳述中的高深義理,實際上,它們以經驗性的事實命題或“個別判斷”來表達或呈現(xiàn)那超出現(xiàn)象界的宇宙終極實在的義理依然有其存在論的依據。因為,按照哲學的悖論思維來說,存在與存在者的關系本來就是悖論式的——“存在”既通過存在者呈現(xiàn),但又不是存在者;反之,存在者可以呈現(xiàn)存在,但存在者終歸是存在者,而非宇宙之終極實在。這樣的話,用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來表達或呈現(xiàn)那作為物自體的宇宙之終極實在,不僅在道理上可行,而且其對宇宙之終極實在或者說最高存在者的領悟與把握,也是以悖論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與表達的。 當然,中國哲學在闡述天人之道義理的時候,更多地是將本然陳述與經驗陳述結合起來,兩者相互為用,相互得益,最高義理也由此而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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