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紀錄片直譯叫《三毛,沙漠新娘》(Sanmao: la novia del desierto,2020),去年曾獲得西班牙最權(quán)威的電影獎戈雅獎7項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紀錄片。 想看這部紀錄片,固然是因為拿了這么多提名,多半是可看性頗強的保證; 但最大的原因,是很好奇,外國人尤其是歐洲人,是怎么看三毛的? 眾所周知,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內(nèi)陸校園里,洋溢著理想主義氛圍,三毛,這個行遍千山萬水,擁有神秘且浪漫主義傳奇女作家,天時地利人和,一進入內(nèi)陸,便在大江南北掛起了強勁的「三毛」旋風。 那時候,男生偷偷在課桌下看金(庸)梁(羽生)古(龍),女同學則看的是瓊瑤、三毛。 三毛,簡直就是80年代中國人的共同偶像 今天的年輕人已很難想象,當年看瓊瑤金梁古,真的用「偷看」的——那時他們的書不許正式進入內(nèi)陸出版,大家看的都是盜版;而且這股港臺作家寫作的風格,或宣揚以暴制暴,或充斥男男女女正當或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用當時的話來說,實屬「誨淫誨盜」了。 但是就像偷偷收聽敵臺只為了聽鄧麗君一樣,瓊瑤金梁古的魅力之大,擋不住校園內(nèi)外,但凡熱衷閱讀的人們,幾乎人手一冊,盜版書一上攤便立刻被搶購一空,堪稱洛陽紙貴。 少女三毛 和瓊瑤金梁古不一樣,三毛的書,自從1985年首度潛入內(nèi)陸地下書市以來,老師和家長抵制情緒沒那么大。 因為三毛寫作的題材和方式,和上面幾位不一樣。 她寫的是人畜無害的旅行文學,文筆又優(yōu)美,有開明的老師甚至鼓勵學生多讀三毛,作為補充的課外讀物,可以增長見聞,可以提高文筆。 因此,三毛的作品,幾乎暢通無阻,影響了好幾代中國人。 胤祥老師顯然也是其中一個,他說他是北方最迷三毛的那批人之一,對三毛著作了如指掌,老家書柜里擁有三毛全套作品集。 那我作為(前)資源大神(狗頭保平安),怎能不滿足他的愿望呢。 查了一下,《沙漠新娘》只在西班牙本土發(fā)行過DVD,現(xiàn)在疫情,海淘恐怕遙遙無期;幸好它有發(fā)西班牙的流媒體,但只限定西班牙用戶購買和觀看。 于是在一頓復雜操作之下,終于把《沙漠新娘》給下了下來。 但問題又來了,它只有西班牙字幕,且講西班牙語的時候,沒有任何字幕,影響了觀看。 又于是經(jīng)過一頓更復雜的操作,歷時三個月,終于把這部電影給譯制完成。 《三毛,沙漠新娘》電影海報 看完《三毛,沙漠新娘》,還是蠻感慨的。 和在華人地區(qū)早已風靡一時不同,盡管三毛在上世紀70、80年代旅居西班牙,但她在歐洲世界里,迄今仍是沒有太大的知名度,她的作品甚至到現(xiàn)在都很少被翻譯成西班牙文。 相對應是,在華人世界,三毛是一個近乎神話,一代人的標志,她的傳奇迄今仍為華人津津樂道; 但在西方世界,三毛至多是:一個臺灣女子,一個作家,西班牙媳婦,僅此而已。 那么,由兩位西班牙導演來拍三毛的故事,就很可觀了。 它提供了一個怯魅視角,也即,去除華人世界加諸三毛身上的符號和神話化,把她視作普通人,三毛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沙漠新娘》提供了一些佐證和看法。 以下視頻來源于 她的撒哈拉 三毛被包裝成傳奇,是從臺灣開始的。 1960年代,正是兩岸關(guān)系劍拔弩張的年代,臺灣實行戒嚴令,禁止人民流動,更不要說出國旅行了,這是禁止的,任何人非不要不許出鏡。 三毛很幸運。 在經(jīng)歷過失敗的初戀、不惜自殘的少女時代,她父母很疼愛她,為了讓她擺脫困擾,早在1967年,三毛父親通過在西班牙馬德里開餐館的朋友開具打工證明,讓生活在鐵幕下、還在念大三的三毛,能潤到西班牙。 1974年,二度訪問西班牙的三毛,和此前相識的西班牙人荷西重逢,兩人結(jié)婚,并定居非洲的沙漠小鎮(zhèn)(當時的西屬撒哈拉的阿尤恩)。 在高中大學時代已頻頻投稿的三毛,在撒哈拉偶然寫了一篇異國見聞《中國飯店》投到臺灣的報刊獲得刊登,不曾想,這篇充滿異域風情的文章,引起了極大回響。 年少時喜歡張樂平漫畫《三毛流浪記》、夢想是做一個「撿垃圾人」,這篇署名「三毛」的文章,讓她一夜成名。 處在封鎖時代的臺灣讀者,對于這篇文章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 鎖島,但她可以自由出入;一個弱女子,獨闖大漠,帶著神秘主義與浪漫主義氣息,又充滿獨立精神,自然一下子就俘獲了讀者的心。 今天看來,三毛的成名,是依賴了「封鎖」及其帶來的信息不對等,可以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 自此三毛一發(fā)不可收拾,此后她充滿異國風情的作品源源不斷在《聯(lián)合報副刊》刊出,后結(jié)集出版《撒哈拉的故事》、《稻草人手記》和《哭泣的駱駝》等書。 這一系列的書大受全世界華人讀者歡迎,歷久不衰。 三毛的神話自此開始,她被塑造成了新的偶像。 十年后,當早已在小島成名的三毛登陸內(nèi)陸,這種信息不對等又重演了一遍。 1980年代中,國人才剛剛從運動結(jié)束后,漸次蘇醒。 人們對于外面的世界、最新的潮流,求知若渴。 三毛在70年代中期的神話,在80年代的內(nèi)陸重現(xiàn)。 1988年,三毛首次回內(nèi)陸,受到最熱烈的歡迎 三毛諸多的故事中,以她與荷西的故事最為感人。 荷西最早是西屬撒哈拉磷礦廠的一名員工,他們婚后,在撒哈拉小鎮(zhèn)上過著清苦但甜蜜的日子。 后來,1975年,隨著摩洛哥綠色進軍開進撒哈拉,他們撤離此地,搬到西屬加納利群島,荷西成為一名潛水員。 1979年,在一次潛水工作中,荷西不幸遇難。 三毛和荷西的故事,從點點滴滴的生活日常,到荷西遇難,不似小說情節(jié)勝似小說,都不斷被三毛寫成文章,投書到臺灣報刊。這也為三毛在80年代的臺灣流行文學嫌棄了第一波高潮。 如今看來,三毛是最早的直播博主,比如今普遍乏味的旅游博主不同,三毛的直播,充滿了細節(jié),大結(jié)局是由一場死亡而告終的,獲得了無數(shù)關(guān)注。 與三毛的旅游文學在華人世界掀起熱潮的同時,西班牙本土,卻是靜悄悄的。 平行宇宙的另一邊,三毛在她所生活的西班牙,卻是將近寂靜無聲的,沒有反響。 《沙漠新娘》采訪了荷西的家人,荷西的媽媽,三毛的婆婆說:我們不知道三毛在華文世界描述成何等模樣,我覺得她是按照中國婆婆的樣子將我套入其中。 其實迄今為止,在三毛所生活過的西班牙世界,知道她的人也不多。她的作品在華人世界暢銷超過1500萬冊,但被譯為西文的寥寥無幾,直到近年,《撒哈拉沙漠》才被翻譯成西文版。 而在華人世界,因為三毛所寫的文章,因為其傳奇性甚至過于離奇,質(zhì)疑的聲音就一直不絕于耳。 《沙漠新娘》里,三毛的兄弟姐妹就曾說過,早在70、80年代,就有人質(zhì)疑荷西這個人和這段故事的真實性。 當三毛80年代中進入內(nèi)陸,掀起了又一波熱潮后,質(zhì)疑之聲也如當年臺灣,通過當時內(nèi)陸正處于上升期的媒體文化,也達到了頂峰。 1996年,華裔媒體人馬中欣寫了《三毛真相》一書,在《羊城晚報》連載。 當時,經(jīng)歷了1991年三毛自殺身亡,她的傳奇又再一次在內(nèi)陸引起熱烈討論。 馬中欣在文中聲稱,三毛與荷西之間的感情是假的,是三毛杜撰出來的,三毛并不愛荷西。 他甚至在書中留下了一段十分歹毒的「判詞」:「今世有報:克夫,無后,自縊。」 當年我還是學生時,完全見證了馬先生這場「攻擊」,每天晚上都到樓下老干部活動中心第一時間追看報紙連載。 在當年,馬先生的言論一出,真可謂是轟動大江南北。 快三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馬先生這些言論,大致是可以得出一些結(jié)論。 作為華人世界第一旅游女博主的三毛,不像如今的網(wǎng)紅,可以將每日的生活細化成一條微博、一則公眾號推文、一條視頻。 三毛文字里所描述的異國風情,是由一篇篇刊載在雜志報紙,結(jié)集成書,由讀者自由想象,看得見但摸不著的,是單向輸出。 當下的旅游博主,生活是具體而微的,是可以與讀者即時互動的。但三毛不是。 更何況,身后的三毛,也再也無法反擊馬先生的攻擊了。 三毛愛不愛荷西,《沙漠新娘》里有具體的描述。 譬如荷西死后,三毛獨自在海島的屋子里,夜夜以淚洗面,紀錄片采訪了她的親友可以佐證。 況且,愛與不愛,猶如飲水,各人冷暖自知,旁人如何有資格「質(zhì)疑」? 當然,在90年代中期,三毛神話的「破滅」,其實也是應運而生的。 70年代寶島處于封鎖狀態(tài),三毛是給大眾打開的一扇窗; 90年代的內(nèi)陸,市場經(jīng)濟確立,理想主義讓步,人人熱衷于「搞錢」,強調(diào)「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三毛及其那些充滿理想和浪漫主義的故事在這個背景下,自然就被忽略,甚至引起了反效果。 在《沙漠新娘》里,在西班牙人的眼中,三毛是一個固執(zhí)的、甚至有點幼稚的女子。 她的行為都被嘗試解讀。 例如前往撒哈拉,大概是因為她受她所熱愛的《小王子》感召; 她性格中的偏激(多次自殘),以致于家人只想把她打發(fā)到遠遠的地方,所以才有了遠走異國的故事。 《沙漠行娘》以一個非迷弟迷妹的視角,給我們提供了另一面的三毛。 并不偏激,甚至帶有贊賞。 她本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獨立自主,熱愛旅行,熱愛生活,陷于愛情。 三毛逝世的30年后,這些,已經(jīng)成為了常態(tài),成為了共識。 21世紀后,三毛的作品仍舊一直再版,一直受到追捧。 三毛走得太前了。 那些離奇的、執(zhí)著的、頑固的生活,如今都能被理解,都應該值得擁抱。 40年前,三毛說,她所理解的遠方,便是自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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