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虛無與虛無的思想——一個青年思想家的死亡 ![]()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他慢慢地在街道上踱著。低垂著頭,仿佛只看到腳尖前的一點路就足夠讓他走得安心而滿足。他不愿意抬頭看遠處,以判斷自己行進的方向。他沒有方向可言。他覺得方向是一個太具有束縛意味的詞。他像在祈禱,又像在懺悔。顯得郁郁寡歡,而又心滿意足。 街道兩邊的樹木正在努力地綻放出嫩綠的新芽。陽光也正好,斜斜地照下來,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好幾次癡癡地望著跟在自己旁邊的影子,欲言又止。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好像說影子跟著他受苦了似的。 他喜歡像一個旅行家一樣,到處瞅瞅,嗅嗅,卻不愿意真的去遠方。因為在他看來,遠方是不存在的。去遠方是虛幻的,無理的,只有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才真正屬于自己。他不愿意想象遠方,因為遠方即虛無。 虛無。沒錯。這個感覺充滿了他的每一個毛孔。只要稍微超出他當下生活的一點思想冒出頭,他就用虛無來命名它,并且將這種念頭和思想像噴出一道干冰的滅火器那樣,迅速而堅決地消滅在他的大腦深處。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即他消滅與一切當下無關的思想時的決絕態(tài)度。因為別人連一點蛛絲馬跡都難以發(fā)現(xiàn)。他從不宣揚他的思想。因為思想是多么可笑的事,多么荒唐的事,多么荒謬的事。如果時間允許,他會將這類形容詞排出很多行,然后自己先笑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一個悖論:當他用這些形容詞來描述思想的時候,他感受到了思想。 但他絕對不能承認思想。他只承認虛無。唯有虛無能夠讓他安心。他認為只有排除了思想并且緊盯著腳下的路時,生活才是踏實、安穩(wěn),可以繼續(xù)的。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用虛無來談論自己的思想,因為一旦張開用虛無來命名和談論思想,思想就成了了一個實體,成為了一個可以觸及并用意識加工的東西。這是他絕對不能忍受的事情。他無法接受自己用精心編織的網(wǎng)絡來阻擋思想的時候卻陷入思想的羅網(wǎng)。這簡直會要了他的命。他不想用思想來捆綁自己,不想做思想的奴仆,更不想讓自己的身體和大腦成為思想的樹干。無法想象,他的軀體上居然爬滿了思想!這是最不可忍受的事。 他能接受的只有虛無。只有虛無是他唯一能夠允許寄居在體內(nèi)的東西。 他還青年,才二十出頭。只要有一份工作,能夠填飽肚子,這就是最經(jīng)濟最實惠的人生。遠方是虛無,思想是虛無,精神是虛無,靈魂是虛無。他的嘴邊常掛著一句話叫:未知生焉知死。這是一個硬通貨,因為這是圣人的話。圣人的話是一個堅硬無比的擋箭牌,可以為他省下很多口舌。誰如果一時興起,和他談論思想、靈魂之類古古怪怪的東西,他就用圣人的這句話擋回去。這招極其管用,以至于說這句話于他完全成了習慣,甚至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個自發(fā)動作。飯桌上,聚會時,一切與思想有關的東西剛剛冒頭,他就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未知生焉知死!周圍的人看他決絕的樣子,一想也是,活著已經(jīng)不容易了,哪里還能管那么多死的事。因為活著是真實的,死亡是虛無的;活著是眼前的,死亡是未知的。這個道理多淺顯好懂!所以每次只要他在場,這句話就能夠將被其他人帶偏了的節(jié)奏再給他帶回來。因為人人都在為活著發(fā)愁的時候,思想是沒有市場的,沒有空間的。而他周圍,都是些要么被加班弄得小小年紀就禿頂?shù)娜?,要么就是被生活的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要么就是為了下個月的溫飽愁眉不展的人,要么就是為了彩禮、月嫂的雇傭費、水電暖氣費等生活開銷發(fā)愁的人,他的話一出口,大家想想,果然是這么回事。皮囊才是真實的,靈魂算個屁。 正走著的時候,他碰上了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一番寒暄之后,說到了目前的生活。他只喜歡談目前的生活。只有目前的生活才能給他踏實的感覺,因為只有目前的生活才值得考慮。其實也不是值得考慮,是不得不考慮。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他特別感興趣的是,他的同學是如何挺住的。 如何挺住,這是一個熱門話題。自從挺住不容易以來,人們一次又一次將這個話題推送上熱搜?;钪@兩顆字變得越來越沉甸甸的,越來越成為大眾話題,甚至一些精英也開始參與討論。但他最反感的就是這些精英來討論這個話題,因為他認為,這些精英居然想用思想來解決這個物質(zhì)的問題。怎么能用虛無來解決這個實在的問題呢? 不過這個老同學和他的交談并不那么令人愉快。因為相互一交談,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老同學現(xiàn)在居然學的是哲學專業(yè)。他本來扭頭就想走,這是他見到思想或者有思想的人一貫態(tài)度和做法。他不能容忍思想,也不想和研究思想的人交談。他覺得這要么是一種侮辱,要么是一種荒誕。 但這老同學顯然對他感興趣過于他對這個老同學的興趣。他一聽這個老同學的專業(yè),就差點笑出來。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思想!需要的是活著,需要的是活著的方法。只有那些能夠具體說出活著的辦法者,才值得和他交談,才值得他膜拜。但情況似乎有所不同,這個老同學對他遠方就是虛無、思想就是虛無、精神就是虛無、靈魂就是虛無的思想非常感興趣,不斷誘導他說下去。 最后,他的老同學不由自主發(fā)出驚嘆:思想家,哦,思想家!多么深刻的思想家。我一直在尋找到思想家! 當他看到他的老同學略顯激動地握住他的手,一邊驚嘆,一邊用膜拜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他不由懵圈了! 思想,這個可惡的東西,這個我最厭惡的東西,居然在我體內(nèi)?并且深刻地扎根了?不,我絕對不能放任思想在我的體內(nèi)生長起來,我絕對不能任憑思想成為我體內(nèi)的住客!他絕望地喊道。但他沒有出聲,因為他看到老同學的眼神里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一跌聲地稱他為思想家的時候,那么語氣,那種激動,這是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榮耀。他從來沒被人這么吹捧、這么稱贊過!他不由自主地剎住了要喊出來的幾個字:思想這個狗雜種! 他還是忍住了。老同學表達完對他的膜拜之后,說他馬上要回去,帶著他賦予自己的新鮮思想養(yǎng)料,去寫一篇論文。這篇論文一定震古爍今,讓他能夠很快就拿到博士文憑。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也許老同學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不等他問,就解釋說,他這幾句話就夠寫好幾篇論文的了。論文就是把只要沾點邊的事拉成一篇一篇的長文,這就是學術的奧秘。你見過吹泡泡的沒?只要蘸點兒肥皂水,就可以吹出一個巨大的彩色泡泡。他為自己的博士文憑已經(jīng)苦惱了好幾個月了。他的導師都有點開始不滿意了。如果不是他把自己的導師用身體和思想伺候得好,他可能早就被冷落了。沒錯,他就是用身體和思想伺候他導師的。因為他導師說了,導師就是思想,他獻出身體,就是為思想獻身。這就跟為藝術獻身是一樣的。現(xiàn)在好了,這篇論文要徹底、完全地闡述他的思想,題目他都想好了《論虛無在實在中的邏輯屬性——基于此在與彼在的關系》。 他的老同學握握他的手,轉身快速離開了。由于激動,沒有注意到他臉上復雜的表情變化??吹剿睦贤瑢W激動興奮的背影,他一下子落入了巨大的苦惱之中。二十多年,他所受的教育是解決眼面前的問題,關注當下的生活;踏入社會后現(xiàn)實的遭遇讓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思想的炸雷,從不越實用的雷池一步。他斥責詩人,反感宗教,拒斥思想,一心一意地活著。到頭來,他卻成了別人眼中的思想家! 這是多么可怕的事。虛無成了實在,實在成了虛無。不知是虛無入侵了實在,還是實在強奸了虛無。他內(nèi)心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他苦苦要避免的事情卻真實地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他的身上居然長著思想,這是對自己的背叛,對歷史的遺忘,對生活的褻瀆! 他不能容忍,不能接受,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成了一個思想家。如果他的博士同學寫出論文,說他論文的觀點來自于他,這不是將他自己推到思想的祭臺上示眾嗎? 他這么想著,因為痛苦臉龐顯得扭曲變形。極度的內(nèi)在沖突讓他已經(jīng)到了絕望的邊緣。他是良民,不是思想家!他在內(nèi)心里痛苦地吶喊著,恨不得一頭撞在思想上,與思想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在極度失態(tài)的情形中,他視線模糊,耳朵失聰,聽不見周圍的實在,看不見周圍的實在,他完完全全陷入了虛無中,實實在在是虛無。 一輛疾馳而來的小轎車直直地撞翻了癲狂地行走在馬路中央的他,又從他的身上碾過…… 一切都消失了,進入了虛無。但也是實實在在的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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