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業(yè)」來上海后,一共換過三處住所,從徐家匯搬到張江鎮(zhèn)。在張江鎮(zhèn)一個老小區(qū)度過了三年多時光,而后我就搬進了這棟三層酒店式公寓。它安靜蟄伏在科技園區(qū),落寞而孤高。3月到5月,我們200多人相安其中,互幫互助,焦慮卻也溫暖地,送走了從春到夏70多個疫情封鎖的日子。期間,我思考起了愛情,思考起在這種促狹封閉環(huán)境里,愛情產(chǎn)生的可能性。于是,這篇文字,毋寧說是真實發(fā)生過,不如說是我思考藉由表達的載體...... 后來,水先生給我說,在S城封鎖的70多天里,他因最原初的沖動,確實產(chǎn)生過愛情,而后,也因最真實的理性,成功克制住了沖動。我輕輕推開玻璃門,走進水先生的臥室,滑進他的床。我在黑暗里睜著眼睛躺了許久。雨開始落下,我聽著雨滴敲在窗臺上的滴答聲,和小花園里傳來的樹葉沙沙聲,這棟三層酒店式公寓,夜里的每一種聲音,我都如此熟悉。夜里,我曾聽過直升機從空中碾過的轟轟聲;夜里,我曾聽過流浪貓踩著碎步從窗臺竄過的窸窣聲;夜里,我曾聽過隔壁情侶激烈爭吵女孩哭泣的嚶嚶聲......但那晚,清晰入耳的,唯有雨點吧嗒聲,以及樹葉摩挲聲。因著萬萬千千機緣,原本平行線的兩個人,突地轉(zhuǎn)了個彎兒,插了個道兒,就相遇了。 比如,我曾在西安開往長春的綠皮火車上,遇到過一個和我年紀(jì)相仿叫喬吉的女孩,她告訴我,她回長春參加唯一的親人——祖父的葬禮;再比如,我曾在太原駛向北京的高鐵上,碰到一個哈薩克小伙,名字沒記住,但他臉上麥子般燦爛的笑容,至今依舊記得,他的笑,隨著他講述切糕事件后內(nèi)陸將新疆人視為強盜后,而漸漸隱退了去,代之是滿臉憂傷;比如,我在哈爾濱搭乘順風(fēng)車去酒店的路上,結(jié)識過一位大哥,我們一路暢聊甚歡,第二天,他堅持專車送我去冰雪世界,去太陽島,盛情難卻,我答應(yīng)了,臨別送了一副Mengs墨鏡給他,他說,但逢艷陽天,就定會戴;再比如,在開往美國洛杉磯的航班上,臨座是個成都姑娘,新近失戀,一路幾度落淚,她迅速打開遮光板,倔強地把頭扭了過去,望向幾千米高空里燦爛的云朵,為了保護她的難為情,我與她分享,我也曾因失戀,在飛機上哭啞了嗓子,嚇壞了旁邊的大叔,他遞過紙巾,不停安慰,姑娘,想開啊。而我與水先生的相遇,則切切實實因著S城猝不及防的疫情,以及而后手忙腳亂、茫茫無邊的封鎖。那是每天6點都會守著購物軟件搶物資的4月初,那是每個8點都會翹首以盼等“S城發(fā)布”獲取新增確診病例及無癥狀感染者人數(shù)的4月初,那是各類文字影像蜂擁披露S城糟糕透頂防疫措施的4月初,那是包括水先生和我在內(nèi)的200多人困在方圓不過百畝的酒店公寓,被焦慮、憤怒、失望、以及百無聊賴裹挾的4月初。水先生說,某個排著長長的隊伍采集核酸的清晨,他第一次注意到了我。 ”我掃過人群,所有人都在低頭看手機,而只有你,雙手插在褲兜里,抬頭認真看著天空。暖風(fēng)拂過,搖曳滿樹粉櫻,灑落在你的臉上,真美!”他說。所以,所以冒昧問一句,男士注意女士,一定首先因為顏值咯,我故意問。是,也不全是,尤其在我這個年齡,走過千般路,閱過無數(shù)風(fēng)景。水先生撥弄著雪茄煙絲,認真回答。 比如氣質(zhì),比如味道,嗯,我想味道更貼切。水先生點燃了手中的雪茄。那晚回來,我努力回想與水先生第一次真正相見的場景。雖然都住二層,房間號僅差不過20,穿越走廊去叩響彼此的門,也不過一分鐘的事兒,但仿若隔了山河,封鎖之前,我卻未見過他。實際上,我在這棟公寓住了近兩年,水先生三年多。 興許,在樓道里,在操場上,或在大門口,我們曾無數(shù)次擦肩而過,所以應(yīng)該算是早認識喲。水先生打趣。但在我的時間軸里,是在那個春陽暖暖的下午,他才真正意義上走進我的生活的。那天,我坐在房間里,正在讀一本拉美作家的愛情小說,突然門鈴響起。那段日子,政府要求人人足不出戶,公寓嚴(yán)格遵守。日常如互換物資之類,全靠防疫工作人員統(tǒng)一服務(wù)。他身材高大,頭上戴著藍色的棒球帽,身穿黑色印字母的寬松T恤,軍綠色到膝男褲,臉上堆著自信而又靦腆的笑。你好,我是你隔壁,見這幾天一直在群里互換水果,我的蜜瓜、西瓜,一個人也吃不完,以后咱一起吃。他的手里,捧著一盤剛剛切好的哈密瓜。后來,水先生逗著問我,初次見面他究竟在我心里留下了什么樣的印象,我沒正面回答,但內(nèi)心其實有著非常清晰的答案。第一次見面,他抓住我的,是他的大胡子。我很少見過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或者說蓄有絡(luò)腮胡子,還那樣干凈整潔的男人,我是沒有見過的。而他整潔胡須里流動的某種說不出的憂郁氣質(zhì),對我更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于是,他就那樣強勢地闖進了我的生活,紳士卻也顯得有些粗野,熱情卻又似有距離,剛硬卻不無溫柔體貼,謎一樣的。有一天,水先生嚴(yán)肅地問我,為何會愛上他,或者,他清了清嗓子,為什么受盡他的強勢與不講理,仍然愿意讓他走進生活。我說,不知道,我哪里知道,你比我年長10歲,你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很多年后,水先生,如果我能打破你的魔咒,依然還記得你,依然還記得S城那個嚴(yán)密封鎖的歲月里,我們的故事,我一定會與你分享那句老掉牙的句子:愛或許始于顏值,但永遠限于才華,忠于人品。 隨著陽性病例日日攀升,物資越來越緊缺,民眾不滿日益發(fā)酵,有一陣子,天南地北的聊天,成了我和水先生排解低迷情緒的一種方式。我們在一起,聊過悲喜劇,聊過道心,聊過薩特,聊過不被他人劇本控制,聊過宗教,聊過遜尼派和什葉派........水先生說,他從來沒有試圖和女性聊這些話題,也不曾奢望她們能愿意聽,我告訴他,我著實喜歡哲學(xué),喜歡文學(xué),喜歡精神層面的共舞。 水先生告訴我,他有一個弟弟,在北方某個軍區(qū)最后選擇自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是水先生自己守著弟弟的尸體,帶他魂回故里。 那么,你喜歡什么?喜歡喜劇嗎?水先生問。但你是學(xué)文學(xué)的,肯定知道,喜劇的本質(zhì)不過就是悲劇。我自然知道,我曾反復(fù)閱讀過亞里士多德、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人的文論,就為弄懂悲劇和喜劇的真正內(nèi)核。但在和水先生的交流過程中,我更愿意托著腮幫,認真聽他說話。一切喜劇,都有一個悲情內(nèi)核。水先生接著說,喜劇的悲情內(nèi)核,是統(tǒng)攝所有人類“笑”這一行為最關(guān)鍵的東西。有“差勢”(比如優(yōu)劣、高低、貴賤......)的存在,人們才有機會產(chǎn)生“笑”這一行為。喜劇的原理在于不斷構(gòu)建這種“差勢”,而“差勢”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笑點”。悲是因,笑是果——喜劇是以對自我的折磨來換取他人的喜悅,以自我的低姿態(tài)引起對方的優(yōu)越感。我深為詫異,馳騁商場的水先生,竟對文學(xué)有著不淺的理解。那么,其實也就是魯迅說的咯,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我補充道。?我扭頭看向窗外高大的香樟樹,水先生的房間靠近公寓小花園,推開窗,拉開窗簾,就是滿眼碧綠。四月的暖風(fēng)吹過,香樟葉嘩嘩作響。你知道嗎,水先生,最近我愈發(fā)對父母覺得歉疚了。我說。 歉疚,何以說起?他將雪茄拿到嘴邊,吸入一些煙氣。將吸入的煙氣在嘴里含幾秒鐘,然后再吐掉。 我給他說起自己暫時不考慮婚姻,想要先找尋到圓滿的自己,但這卻常常讓年事日高的父母憂心的事情。父母只要一談及我的個人問題,就會唉聲嘆氣,而我必會內(nèi)疚無比。知道嗎,Y頭,生活就像是一個莫大的舞臺,我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專屬的人生劇本,不斷重復(fù)上演著熟悉的劇情,連臺詞都幾乎一模一樣。 比如啊,你的爸爸媽媽肯定經(jīng)常說,好不容易培養(yǎng)你這么有出息,現(xiàn)在怎么就不聽話,不能像別的女孩一樣,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日子,這要讓我們怎么活?因為你很孝順,聽到這樣的話,就會自責(zé),會難過,會去安慰他們,對不對?你的父母,或者說我們周圍大多數(shù)父母對待孩子都是這樣的劇本,他們也知道作為孩子的對手演員慣有劇情,一方實施綁架,一方被綁架。你愿意被他人綁架嗎?即使是父母。水先生吸了第二口雪茄煙,煙圈嫵媚地溜進他的大胡子里,格外迷人。水先生,你知道嗎?讀書人最大的不足,就是讀了一籮筐書,懂了一籮筐道理,但道理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到自己身上,全都失了效,我不無悲傷地接過話,您也讀過《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yī)生》,對吧? 對,而且受益良多,比如我的父母催我再婚,并想以此綁架時,我就一定搗毀他們的劇本,不按常理出牌,水先生看著我。那,對我而言,親情永遠是我的軟肋,如果我都不能給父母帶去幸福和愛,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水先生合上雪茄盒子,將椅子朝我挪了挪??粗业难劬Γ琘頭,他嚴(yán)肅地說,我們活著,是為著道心,去追求并去印證我們自己認為對的那個道。水先生的婚姻結(jié)束后,他放下H城打下的一切,拖著一口大大的行李箱,孤身一人從H城來到了S城,那年,他38歲。什么是道呢?道和夢想還不太一樣,夢想是你為自己勾勒的某個具體切實的藍圖和愿景,而道心是超乎具體物質(zhì)之上的,是我們憑借此可以抵達夢想的東西,是我們內(nèi)心認準(zhǔn)了的東西。人生的意義,就是去印證我們的道心。嗯,我懂,你繼續(xù)說。我回應(yīng)他。所以,Y頭,你有自己的道心嗎?實現(xiàn)并印證它了嗎?水先生將話題轉(zhuǎn)向我。 末了,水先生告訴我,為了印證他的道心,他可以摒棄一切可能擾亂他心的東西,在完成道心之前,他還沒有享受生活的權(quán)利。包括愛情嗎?我下意識地問,可話一說出口,我就后悔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極其害怕聽到他的答案。樓下,有一位小伙子在憂傷地談著電吉他,是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該安靜走開》。 水先生起身看了看手表,走到窗前,拉上了墨藍色窗簾,Y頭,要不今天就聊到這里。水先生沒有回答我問題的那個夜晚,第二天,就迎來了禮拜。我鉚足力氣,全身心投入工作中,沒有再去見水先生。但我的門把手上,時不時會掛上一些禮物,比如歐萊雅限量版櫻花潤發(fā)精華,比如大馬士革玫瑰水,比如電蚊香...... 我曾無意間給水先生說過,我的洗漱用品快告急,好愁人。我不曾想到,他那么忙碌的一個人,竟還能記得這些小事,竟還費勁周折和公寓的領(lǐng)居,為我弄來了比飯菜更重要的東西。有時候,數(shù)字一旦陌上情緒的顏色,就會失真。比如,2天,因為超荷的思念,也會變成2個月甚至2年那么長,而近在咫尺呢,在我,也能變得恍如相隔天涯。“我渴望能見你一面,但請你記得,我不會開口要求要見你。這不是因為驕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無驕傲可言,而是因為,唯有你也想見我的時候,我們見面才有意義?!?/span>我在朋友圈敲下了波伏娃的一段話,權(quán)限設(shè)置了僅水先生可見。三分鐘后,房門響起,水先生穿著一身白色的運動衣出現(xiàn)在門口。 我的心咚咚咚直跳,我邀請他進來,他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小貓一溜煙躲進了床底。你知道嗎?好幾次我都想摸摸小貓的頭,或者抱抱它,但是又怕嚇著了它。水先生開口說話。水先生目光看向我,我第一次勇敢回應(yīng)了他的目光,他站起身,向我走來,輕輕將我擁入了懷中......我們身體中間,隔著我的印花抱枕,水先生不知道何時拿起來的,那一刻,我恨死自己床上的小物件。不是,我是因為喜歡薩特,進而愛屋及烏,也尊敬起波伏娃。你知道嗎?正如薩特說的,你就是我的地獄!我有些憤憤然。 哈哈,他大聲笑了起來,怎么說?我們的大才女是不是也誤解了薩特的原意?這句話常常被人誤解喲,但是薩特自己也解釋過,他的原意是說,要是一個人和他人的關(guān)系惡化了,那么,他人就是地獄。世界上的確有相當(dāng)多的一部分人生活在地獄里,因為他本人太依賴別人的判斷了。但這并不是說,和別人就不可能存在另一種關(guān)系。就像薩特說的:我努力把我從他人的支配中解放出來,反過來也力圖控制他人,而他人也同時力圖控制我。 我走向書桌,打開音箱,播放起the sound of silence。每個人的心里面,都會有一些旋律可以哼出來,我一直覺得,我心里的旋律,應(yīng)該是電影《畢業(yè)生》的主題曲。什么是愛呢,水先生?到了社會定義的而立之年,我依舊不知愛究竟是什么,有一天晚上,在廚房切菜時,我冷不丁問起水先生。 封鎖期間,為了最大化利用物資,大家過起了大鍋飯的日子。水先生走到我的身邊,Y頭,小孩子才會將所有喜歡的東西,一股腦兒抓在手里,新鮮感過后,很快就扔在角落,但成年人,尤其到了我這個年齡段,我們會將真正喜歡入骨的那些美好,放進時間長河里去考量,克制住想要去品嘗去破壞的欲望,所以,如果非得要給愛下設(shè)一個定義,那么,愛是一種不輕易去傷害的克制。可是,可是,你知道嗎,水先生,我其實也是很能克制的人,會下意識遠離一切讓自己沉溺的東西,但今天,今天我是多想破壞自己的包袱,暫時沉溺進那終將毀滅我的一切! 放進時間長河里去考量,我重復(fù)水先生的話,可是我最怕的,就是時間,我說。害怕“人生到處知何似,恰是飛鴻踏雪泥”的虛無,還害怕,還害怕......Y頭,時間并不能摧毀所有的東西,你要確信這一點。但凡能被時間摧毀的東西,也不值得我們?yōu)橹瘋?,所以,眼光要放長遠。 我很想很想告訴你,水先生,我就是鼠目寸光,我就是貪戀短暫歡愉,只想想當(dāng)下,不想想未來。絕望和沮喪深深扼住我的喉嚨。那好,三個月,水先生說,咱們不談其它,咱們只談愛情,過度燃燒與釋放的愛情,要不了三個月,新鮮勁過了,就沒了,不信你就試試看。我再度想反駁,可最終依舊沒有擠出一個字。 每天打開手機都是沮喪新聞的那段日子,倒頭便睡的我,失了眠。某個失眠的深夜,我重溫了電影《山河故人》,分離是這部電影的主旋律,2015年該片上映時,制作方甚至將“每個人只能陪我們走一段路”,印在了電影宣傳海報上。 每個人都只能陪我們走一段路,但我會牽掛每一個陪我走過一段路的人,而牽掛是愛最甜蜜也最痛苦的部分,但興許,感受到愛就必須去感受疼痛吧。 那晚,我獨坐窗臺,喝了整整3瓶紅酒。酒氣氤氳在檀香里,迷亂魑魅。 猝不及防收到S城即將解封的消息,是在大雨傾盆的夜晚,我無比感傷,無比慌亂。那晚,用完晚餐,我向水先生提出了唯一一個請求。 我一頭扎進水先生的被窩,貪婪吮吸他床上混合了雪茄氣息的味道。你知道嗎,我以前最討厭煙味兒了......我發(fā)信息給他。你的被子,有甜橙的清香,那你知道嗎,我以前也不喜歡甜橙的香氣,他回我。所以,愛,也是彼此的一種妥協(xié),我心里想。最終,我們互換房間,繾綣過彼此的床,在床上,感受過彼此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雨越下越大,嘩啦嘩啦嘩啦,似乎要沖刷掉S城封鎖期間一切不快的印記,我沉溺在水先生松軟的被窩里,突然特別特別后悔。我后悔,我為水先生做過一大桌子菜,卻唯獨忘了為他斟上一杯酒,斟上一杯酒,去紀(jì)念我們還未開始,但隨著解封便可能消散的,那促狹卻又宏闊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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