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然簡介:陳艷萍,湖北天門人,現(xiàn)居武漢。從生命的原香出發(fā),與美同行,抒寫生活,鄉(xiāng)愁,詩情以及遠方。已出版散文集《故鄉(xiāng)的女兒》。 (本文部分細節(jié),來自于甘先生的女兒飛魚女士回憶父親的文章,特此致謝。) “一口唱盡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 兒時,爺爺看皮影戲的時候,我總會央求爺爺帶我去。 就在鄰村一戶農(nóng)家,我和爺爺進屋時,皮影戲已開場。幾個老人,坐著歪歪扭扭的凳子,一邊抽煙一邊觀看 。半塊黑板大小的幕布,扯在墻角。唱皮影的先生一邊擺弄一邊敲鼓一邊演唱,旁邊坐著的幾個藝人,是他的同事,有的拉琴,有的打鑼,有的幫腔。 唱皮影戲的先生,也會拍漁鼓筒,腔調(diào)差不多。這也就是說,我故鄉(xiāng)的皮影戲是漁鼓腔。漁鼓,是曾經(jīng)沿門乞討的形式,唱腔凄楚。皮影戲聽起來,也蒼涼凄清。 皮影戲,是七五韻,唱詞是由五個字和七個字的句子組成,最經(jīng)典的形式為“五五七五”式。唱的過程中,融進去一些民間小曲,使得皮影戲的地方特色明顯,鄉(xiāng)土氣息濃厚。在那個沒有電影電視的年代,集幕布,聲音,動作,雕刻,美術,演奏等一身的皮影藝術,迷倒千千萬萬的觀眾。 據(jù)傳,皮影戲有三百多年歷史。在久遠的古代,它是人們過年、慶豐收、酬神、祭廟的主要娛樂活動。唱詞來自小說,詩集,民間故事等。 小屋破舊,無任何亮眼的擺設,演的看的都是老人,有歲月滄桑,有生活艱辛,也有日月底下的泰然自若。那戲,也老,也舊,有和天地的一份相依為命。 “吃面喝湯,看戲聽腔?!蔽疫€小,聽不明白故事情節(jié),但被那種腔調(diào)感染,一唱一和,有時高有時低,有時急有時緩,有時拖得很長,有時揚得很高。一直到現(xiàn)在,我回憶起皮影戲,依然著迷于那種蒼涼婉轉的唱腔。 夜深人靜的夜晚,那聲音從村莊里一間點著煤油燈的房間里升騰,飄蕩在夜空,飄蕩在在曠野,月亮星星都動情。 唱皮影戲的先生,往往讀過很多書,胸中有丘壑。“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的腦子里積累著現(xiàn)成的劇本,張嘴即來。他們的記性也好,無數(shù)個皮影劇本爛熟于心。如此,也才能即興地唱,即興地演。 在我的故鄉(xiāng),有一個唱皮影戲的先生,名字叫甘炎忠,出身皮影世家。六七歲時,就自己拿紙板剪小人,在蚊帳里唱皮影戲。爺爺見他如此癡迷,就帶著他學藝,使得他的這門才藝日臻完美。 無數(shù)個夏夜,他在禾場上給鄉(xiāng)親們演出,“五鼠鬧東京”,“姜子牙出山”,“眾好漢被逼上梁山”,“樊梨花出征”,“薛剛反唐”等段子,他演得繪聲繪色,大家看得如癡如醉。 沒有電,是夜壺燈,黑煙漫漫。隨著風,燈火閃閃爍爍,煙霧裊裊娜娜。有一次,竟然燒著了,大家慌作一團,趕緊救場。正聽在興頭上,救好了,可接著唱。一個小女孩,被人群沖散了,村民問她是誰家的,她說皮影先生。原來,甘先生是帶著女兒趕場。 四季農(nóng)事,他推給妻子和孩子,一心在外唱皮影戲,由此得了一個外號“甘瘋爆”。通常,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一個裝著戲本的挎包,就是甘先生上茶館唱戲的標配。親戚們鄙視他,家人們怨怪他,他也泄氣???/span>一旦執(zhí)掌皮影立于三尺幕布之后,在無數(shù)平腔和悲腔,拖腔或甩腔的唱段里沉醉,就什么都顧不上了。 那時候,甘先生的茶館設在城關大橋附近的大橋旅社,日日夜夜,人們從四面八方往這里聚集。這么熱鬧,大家以為旅社的生意好。旅社老板卻說:“皮影人住店,客多不賺錢?!?/span> 有唱戲的癡人,也有看戲的癡人。一位沉默寡言的老頭兒喜歡聽,就跟著甘先生,專為看客沏茶,直到病逝。正如張岱所言:“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戲館,兩元一張的票價維持了幾十年,發(fā)給甘先生的工資并沒有多少。家里開銷大,還需提前支取。錢不夠用,就外出趕場。 他的一生仿佛為皮影戲而生,開口就是詞,看到什么唱什么,要他唱什么他就唱什么。村人在路邊開了家小賣部,請他出個對聯(lián),他隨口說:“大路通南北,小店賣東西?!庇胁宦犂蠎蛞蟋F(xiàn)場發(fā)揮的東家,只要問明人家的生辰八字,家里幾口人,是什么關系,哪個嫁娶,或者誰過世,他很快就現(xiàn)編一曲戲出來,用他那天生的好嗓子賣力地唱,加上搭檔們的幫腔,臺下的聽眾們時而捧腹,時而拭淚,或高興,或感動。 紅喜事,叫湊熱鬧。白喜事,叫趕鬼。好吃好喝的招待后,也沒有多少報酬,謂之“湯里來水里去”。但他因戲而生的人緣卻空前火爆,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舍不得他走。 有時候,唱著唱著,他會急中生智調(diào)侃東家:“唱了這一會,茶水無一杯,雖說東家柴火貴,可用罐子煨”。 皮影戲,故事性強,有畫面感,還詼諧幽默,人們百看百聽不厭。有民謠是這么說的:“看牛皮(指皮影),熬眼皮(打瞌睡),摸黑回家撞鼓皮(墻壁),老婆挨霉(批評)捏悶脾(受氣)。” 唱皮影戲的先生,人們喜歡聽他唱戲,但又不一定認可這個職業(yè),說他不務正業(yè)。在舞臺上表演,穿戴要齊整。微薄的一點報酬,置辦些行頭后,往往所剩無幾。他雖是農(nóng)民,卻不善農(nóng)事。他從事這一行,給觀眾帶來快樂。對于家人,又往往是虧欠的。 數(shù)十年的潛心苦練,數(shù)十年的舞臺打磨,甘先生操弄皮影練就了一套絕活:可十指全部利用,同時操弄幾個皮影打斗。他常常說,把這門技藝傳給徒弟,自己的皮影人生才不會有遺憾。” 如今,甘先生已離開人世。他走了,鄉(xiāng)親們依然記得他的唱腔。繁忙的田間地頭,人們一邊做農(nóng)活,一邊聽皮影。這是藝術的魔力。但是孩子們,說起戲癡父親,依然有深深的怨怪。 想起木心老先生說的話,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一場皮影戲,不僅有皮影先生表演的打、跳、翻、跑等各種角色,還有伴奏的樂手司掌琴、鑼、鈸、鼓等樂器,且時不時的來一句幫腔。除此,還有皮影的雕刻工藝。據(jù)說,雕刻一個皮影,大約需要三千刀。 皮影戲是全國性的民間藝術,生活氣息濃厚,受到很多人追捧。我的故鄉(xiāng),它得到了保護,依然活躍著,以各種形式。 電影《活著》,張藝謀導演加進去了皮影戲元素,至始至終貫穿,非常震撼。這種藝術形式接地氣,給人帶來歡笑,帶來幸福,是一方面。另外,它極具操縱感。細細思量,我們的人生,正如皮影戲一般,被操縱。命運,環(huán)境,自己,他人等等。 唱皮影戲的先生們,在舞臺上操縱著別人的人生,好不快慰。而生活里,他們的人生,又被很多東西操縱著,深感無奈。 現(xiàn)在的我,經(jīng)常打開手機,找出一段皮影戲,很莊重地聽。不在意唱詞,就愛那腔調(diào)。它是鄉(xiāng)愁的裊繞,刻在骨子里。它是土地的魂魄,浸在生命里。 《故鄉(xiāng)的女兒》是一本散文集,全書分六個篇章:《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拂水飄綿送行色》、《田園瓜蔬新米粥》、《回望更覺滋味長》、《一片冰心在玉壺》、《月掛青天是我心》,全九十三篇文字。 我用談家常式的行文風格,說故鄉(xiāng)的風俗、風景、風物、食物、人情、地理。其實也沒有分開,每一篇描寫物的文字里都有人,每一篇描寫人的文字里都有景 ,而情,那更是必須的,旋流在我的每一個文字里。 誰不念兒時?誰不憶故鄉(xiā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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