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史上，大概沒有一個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經(jīng)歷極具戲劇化的一生。二十四歲的時候憑借處女作《窮人》在彼得堡的文學(xué)圈一舉成名，但他的文學(xué)明星之路并不順暢，隨后的幾部作品遭到了批評，再加上他生性敏感，出身卑微，彼得堡的文學(xué)圈里的貴族集體排斥他的存在。更加遭難的事情是，二十九歲時，因為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文學(xué)小組的聚會，被當作政治犯逮捕入獄。先是經(jīng)過了將近一年的單獨監(jiān)禁，隨后又經(jīng)過了戲劇性假槍決的折磨，最終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熬過了四年的苦役。經(jīng)過了十年之后，人到中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才重新回到了彼得堡，為他的文學(xué)生涯奮斗。

中年之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起來終于可以成為一名作家了，他也憑借《地下室手記》《罪與罰》等在彼得堡的文學(xué)圈重新贏得了早就屬于自己的名聲，按說，此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應(yīng)該穩(wěn)扎穩(wěn)打，逐漸行走在大師之路上。但無論是家庭和婚姻生活，還是越來越頻繁的癲癇的發(fā)作，更加嚴重的還有他的賭癮，都讓他的文學(xué)之路變得坎坷異常。陀思妥耶夫斯基過去二十年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透支的狀態(tài)下完成的，精神的透支，還有經(jīng)濟狀況的透支。逼迫著他把自己的寫作變成了還債的救贖之路。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開篇，傳記作家約瑟夫·弗蘭克一針見血地指出，在十九世紀所有的俄羅斯作家群體當中，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出身于擁有土地的貴族鄉(xiāng)紳家庭——我們習(xí)慣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身定義為底層貴族，說白了就是沒有貴族的經(jīng)濟實力，還想要貴族的臉面和儀式感。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一名作家的立場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因為后來的無數(shù)讀者都會將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托爾斯泰的作品進行比對，看他們到底誰更加的偉大。在這點上，如果沒有認清這個基本的事實，就無法分辨這兩位作家的不同風(fēng)格。因為正如詩人奧西普·曼德施塔姆所言，成為一名作家只有兩種途徑，要么你擁有托爾斯泰的莊園，要么你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苦役一樣地寫作。

弗蘭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五卷，中文版第一卷2014年翻譯出版，第五卷今年即將上市。這套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煌煌傳記，對得起他戲劇性的一生。但是，這套傳記并非完美，因為相對于那些專注于作家私人生活和八卦的傳記，弗蘭克無心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上傾注更多的注意力，他把三分之二的筆墨都放在了作品評價上。這就導(dǎo)致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你不展現(xiàn)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戲劇性的一生，又怎么能完整概括他的生活對他的寫作影響有多大？這是我比較不滿意的地方。描述作家的生活并非就意味著偷窺，事實上，作家的生活與他生活的時代遙相呼應(yīng)，只有了解作家生活的細節(jié)，我們才能獲得作家完整的性格，以及他與時代的關(guān)系，某種程度上，作品就是作家的精神自傳，很多作家寫了一輩子，只寫了一本象征意義上的書，就是他的生活。一個幾乎沒有生活可以描寫的當代作家，為他作傳最大的難度就是描述他的生活，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一生都極度動蕩，波折，戲劇性的作家，撇開他精彩而瘋狂的生活，是一個極大的損失。

舉例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經(jīng)過了四年的苦役之后，心態(tài)上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這種變化導(dǎo)致他喜歡上了賭博。1862年他第一次去歐洲旅游，在德國的威斯巴登第一次進了賭場之后，就無法自拔，常年沉浸其中。因為對賭博的上癮，他花了三個星期的時間，通過口述的方式完成了《賭徒》；也因為《賭徒》的寫作，他認識了速記員安娜，也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因為總是欠債，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離開了俄國，在歐洲旅居了四年時間，之所以在國外生活這么久，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賭博。在旅居的四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徹底陷入了一個賭徒的循環(huán)模式，他不斷把錢扔進賭場，然后四處典當、借高利貸、預(yù)支稿酬，當夫婦兩人身無分文，甚至沒有錢交房租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只能用寫作還債，然后繼續(xù)利用自己的聲譽四處借債度日，哪怕身上有一分錢，他可能也要去賭場過把癮。賭博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是日常的工作一樣，寫作反而變成了“放手一搏”的賭博行為。借用這種方式，他完成了《罪與罰》《白癡》《永遠的丈夫》等作品。

在弗蘭克的傳記中，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博上癮，弗蘭克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就好像賭博這種行為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作沒有任何影響一樣。當然，這是一種錯覺，賭博，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刺激非常明顯，這個男人自從經(jīng)歷了槍口逃生和多年苦役之后，對生命的認知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只有極端的冒險行為才能讓他感覺到存在的意義。他的寫作跟賭博一樣，都是在極端的情況之下作出的反應(yīng)，好像只有面臨截稿日期，他才能激發(fā)出他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作注定不是那種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寫作。

這個夢想著過上貴族生活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個無產(chǎn)者。正如他寫給出版商那段有名的信一樣：“我是一名無產(chǎn)者，誰想要我的作品，就得事先向我付錢。我本人仇恨這種體制。但世道如此，而且似乎將來也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