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不少孩子都穿了輪滑鞋、旱冰鞋，歡快地在廣場上馳騁追逐，甚至在地上擺了塑料杯，于其間迂回踅旋，逸興湍飛。
　　五周歲的孫子看著眼熱，吵著也要滑。常言“誰若有了孫子，誰就成了孫子”。于是便去體育用品店打聽，不想每雙價格竟到300多元，可想到孫子仰頭祈望的神情，便狠狠心掏錢買了下來，又買了護腕、護肘、護膝和頭盔。
　　回到家?guī)蛯O子穿輪滑鞋，看他興奮的樣子，知道肯定是眼高手低。想起了自己滑冰的經(jīng)歷，便警告他：“滑旱冰是極難的，一開始你連站都站不住……”話音未落，孫子四仰八叉滑倒在地，把我也差點帶個跟頭?！诓粩嗟厮さ?、攙扶、勸說、鼓勵……之后，僅幾天光景，那小崽子居然能在公園的光滑石面上漸快地滑行了，若是天黑，那輪鞋的小輪圈還一閃一閃的發(fā)著彩光，伴著欣喜的尖叫和不時的摔倒。所幸那些護具頗實用，孩子身體的重心又低，故不論是后坐前搶還是側倒……都無大礙。
　　坐在旁邊的木凳上，啜著保溫杯里的劣質(zhì)花茶，看著小孫子興高采烈的樣子，心里很滋潤，這就是古人所向往的含飴弄孫罷。經(jīng)歷了各種政治運動，爬過了各種溝兒坎兒，謹言慎行地茍活到古稀之年還在殘喘，實在是祖上陰騭。
　　看到孫子腳上亮閃閃的旱冰鞋，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滑冰的往事，不由得漾了些微笑在臉上。
　　我是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時升入赤峰三中讀初中的。當時學校設施雖簡陋，卻很注意學生的文體活動。如辟有單獨的音樂教室，那兒有一架當時非常稀罕的立式鋼琴，我們頭一回聽到天籟般的琴聲，還有用西洋唱法彈唱的“黃水謠”。這對我們這群只知道在踅風土中扇片子的禿小子于目瞪口呆之余，知道了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事物。
　　冬天到了，天冷得嘎巴嘎巴的。學校的體育老師領著學生在上凍前挖土圍了一個土堰，入冬后又從消防隊借來手壓的抽水泵抽水灌入堰中，建成了一個簡易冰場，學校還給每班發(fā)了十副土造冰鞋，說是鞋，其實就是將冰刀樣的薄鐵板固定在簡易木板上，木板的兩側各有兩個鐵環(huán)，將細麻繩穿過鐵環(huán)把土冰鞋和棉鞋、棉褲綁好勒緊便可以上冰場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馬趴、腚墩、“老頭鉆被窩”之后，終于從滿身冰碴子到自如滑行了。
　　哦！想起一件趣事。因為簡易冰場就在我們教室前面，相距也就十幾米吧，所以一下課，大家便提拉著土冰鞋飛跑到冰場，手忙腳亂地捆上冰刀，興高采烈地滑起來。乘奔御風的感覺讓不諳世事的禿小子們迷醉……然好景不長，課間休息時間只有一刻鐘，當遠遠地看到老師夾著講義向教室走來時，便著急巴火地解開繩子，提溜著木板冰刀跑回教室。
　　一次，我的同桌演了一場搞笑的節(jié)目。這位同學從冰場上直接捆著木板冰刀走回教室，他的個子很高，自以為坐在后頭老師看不見，這樣，下課時便可以踩著綁好的冰刀直接跑到冰上，省去了捆、解冰刀的時間。
　　不想，老師高踞于講臺之上，是可以俯察秋毫的。我們這位狂熱的滑冰愛好者因穿著冰鞋而感覺窩得慌，不自覺地將一條腿伸了出去，被老師看到。這位女老師先是不動聲色地在黑板上寫了一道幾何題，然后問誰愿意上來做這道題，當大家踴躍舉手時，她掃視片刻，以清脆的女高音喊出了我同桌的名字，后排的同學立刻發(fā)出一陣驚悚的嘁喳聲。我的同桌十分淡定朗聲答應“到”，又小聲對我說：“是禍躲不過。”于是站起身來踩著冰刀，扶著兩邊的課桌，“咔咔”走向講臺。他個子本來就高，再加上冰刀，讓大伙需仰視才能看到他的臉。而他的表情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一般堅毅。及至跨步登上講臺，則愈顯高挑，他挑剔地在粉筆盒里選了一支筆，從容使用木三角尺、大圓規(guī)，并寫出根據(jù)切線原理、鈍角角度等論證，一筆一劃、略顯做作地解答了這道題。然后側側棱棱地跨下臺來跺腳保持平衡，等待老師講評。老師平靜地將一把椅子送到他旁邊，讓他扶著站定，旋即評論道：“好！非常好！畫圖熟練、論證充分、解題正確——簡直無懈可擊。不過我想問一下你為什么把圖和答案都畫、寫在黑板的最上方?！啊蓖罒o語。
　　“你是一個好學生，我希望你以后能在正常的高度解題。好，回座?！?br>　　——根本沒提冰刀！
　　我的同桌在滿室寂靜中“咔咔”回座。他的表情有點怪，沒了離座時的玩世不恭，有了感動中的沉思，他側身飛快地解下冰刀仔細聽課。
　　下課了，老師走下講臺。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老師停步愕視，全班都在鼓掌，老師微笑頷首，走出教室。
　　從此我們不在課間休息時滑冰。
　　但清晨和放學后我仍癡迷地滑著，卻只能輪班和同學滑那種木板土冰刀，而老師和家里有錢的同學卻用的是真正的皮冰鞋，即下邊是電鍍的冰刀，上邊是皮鞋。不但滑得快而且刀刃的內(nèi)外兩邊在與冰面摩擦時還經(jīng)磨。我在照相館的櫥窗里看過一張上了色的大照片，是兩位漂亮的大姐姐，以我當時的年齡對明眸皓齒的大姐姐妍媸美丑不屑一顧，只是對她們胸前一只、肩后一只背著的皮冰刀心儀不已。從那時我懂得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當時八十多元一雙的皮冰刀對我不啻是天文數(shù)字，是可瞻望而不可褻玩的奢品。可有人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享用。
　　當我的滑冰練到壓彎道和單腳急停的時候，感到土冰刀已不敷應用，洋冰刀又買不起，于是我動了自制冰刀的念頭。我聽同院的以殺豬為業(yè)的孟大爺說：“小日本侵略中國失敗后，扔下不少破刺刀、爛鋼盔什么的，那刺刀的鋼口特別好?！彼袃砂褮⒇i刀就是用那玩意兒改制的，磨一次能用很久。聽了他的話我扭身跑到頭道街北市場收破爛兒的舅爺家，急三火四地說明了來意，舅爺捋著胡子“呵呵”一笑，領我到他的破房子后房檐下的一口破缸旁邊，掏出他收來的十多把帶著刀鞘的舊刺刀，還有兩把指揮刀，扔在地下。說：“三八大蓋兒的、還有指揮刀，隨便挑隨便揀，剩下的擱在缸里，要全要就都拿走……”我不顧泥污銹斑，挑了兩把刺刀，旋即跑到三道街望火樓對過一個釘馬掌的烘爐，那是我同學的大爺開的，這位韓大爺很牛，除了釘馬掌以外還會汽焊、加工鐵活等。經(jīng)過我連比劃帶畫圖，他終于給我用破刺刀做成了一副半土半洋的冰刀。沒有用木板，除了仍需用繩子綁在鞋上以外，高度和鞋的前側角、特別是刀的鋼口都屬上乘。我把這雙冰刀卡在磨刀架上，用油石磨得鋒快，一用就是半個月。壓彎道時左腳鞋的外刃，還有右腳單腿急停用外刃特別得勁，我甚至可以像運動員一樣背手彎腰疾馳，幾個穿洋冰刀的紈绔都被我甩在了后邊，一些同階層的小伙伴都輪流借我的冰刀玩，都說：“好得不得了?！?br>　　到現(xiàn)在我也沒穿過洋冰刀滑冰。
　　一下猛烈的撞擊差點灑了茶，是孫子撲到了懷里。孫子的歡叫打斷了回憶，我忙把他抱在腿上歇會兒，擦著他臉上的汗，掏一杯酸奶給他喝。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孩子漂亮的輪滑鞋上——感慨良多，社會進步了，經(jīng)濟發(fā)展了，這么小的孩子就穿上了他爺爺一輩子沒穿過的冰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