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出生時是一個樣子，死去時大多數(shù)還是那個樣子，生為什么死也為什么。當(dāng)然有時候也有例外，我出生貧寒，自幼隨母浣紗江邊，大多數(shù)人同我母親一樣日復(fù)一日浣紗后默默無聞地死去；但我是個例外，我住進(jìn)了館娃宮，這是吳王特地為我在硯石山興建的宮殿群：宮內(nèi)銅勾玉檻，飾以珠玉，樓閣玲瓏，金碧輝煌；宮外層巒疊嶂，風(fēng)景秀婉，峰巖奇曲而不突兀，一如江南婉麗的女子。

我不知在這里居住了多少歲月，曾經(jīng)身邊的人如同影子一樣消失，但又會有一些影子般的人出現(xiàn)。我想起了吳王夫差被勾踐打敗自殺。沒有人像吳王那樣寵溺我，贊美我的人前赴后繼，也許我這形容有點(diǎn)不恰當(dāng)。他們頌揚(yáng)我為國犧牲的女英杰。當(dāng)時，我也許有那種慷慨，但更多的是一種知遇之恩。

大夫范蠡奉越王之命巡行全國勘察美女，我們相逢在我出生的苧蘿村，他儒雅倜儻，仿佛超凡的圣人，我見到他頓生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動，當(dāng)時我不敢也不知說什么話。那時正是春深四月，翠綠的山澗鮮花明媚，溪流悅耳，空氣甜美，連柔和的風(fēng)美好得仿佛幻覺或者夢境。

“你的美讓人精移神駭，你姓甚名甚？”他的聲音迷幻般地美妙。

“小女子姓施名荑光，大人?！蔽壹群ε掠中腋?，怯生生地低下頭，其實(shí)我是很想面對他，可是……我知道我不該那樣想，我們的身份云泥之別，那根本就是是份奢望?？晌覜]想到的是幾年后竟被一個國王寵愛，位居于他之上，盡管我不稀罕那個位置。

“確實(shí)名如其人??！如同出水芙蓉散發(fā)的光暈和馨香，你今后不用再無止盡地干活了，你將得到無上的寵愛，跟我走吧?！彼挥写判月曇艨侦`宛若細(xì)雨空濛一般。

這比晴天霹靂更讓我吃驚，我害怕是個陷阱，可是看他的袞服和氣度，我毫不猶豫地跟著他，不問前程兇吉，何況我本來就一貧如洗的悲慘，看不到這個貧寒的盡頭。

也許一副好皮相真能改變命運(yùn)，但只有好皮相還不夠。我跟他到會稽，學(xué)習(xí)音樂，練習(xí)歌舞，訓(xùn)練禮儀，欣賞詩文，三年后我破繭成蝶，既有大家閨秀那份雍容華貴知書達(dá)理，又有她們?nèi)鄙俚娘L(fēng)情萬種。他見到我時眼神熠熠發(fā)亮，一次假面舞會中，他對我耳語呢喃，“愿君心似我心，永不負(fù)相思?！蹦且豢涛壹丛谛腋５膸p峰，我深深陷入迷戀的漩渦。為了他，什么苦我不能承受？我努力改善著自己，我相信有一天他會聘我為他的夫人。

形同一個故事的開始，那些看似正確的相遇充滿了喜悅和憧憬，卻在合卷之后成了冰冷的利刃，輕易地劃過靈魂與軀體，把一切變得滿目瘡美痍。

我等到了他的請求，但那是個讓我痛徹心扉的請求：“越王封您為荑光公主，我們將送您至吳國，做夫差的王妃，讓他相信我們兩國是親家，讓他不再對越國有戒心，讓他對您如醉如癡……”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你可記得你曾經(jīng)對我表達(dá)的愛意？我只要……”我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公主，對不起，就算是越王親生公主也不得不服從這樣的安排，只是舉國上下沒有像您這樣的美人，只有您能救越國……您暫且去吳宮，等吳王被打敗，吳國毀滅，我接您回來重禮聘您為夫人?！彼醢蟮?。

“可是越國不是沒什么大礙么？百姓不受戰(zhàn)亂之苦么？越王不是好好在自己宮庭么？”我說。

“王始終沒忘他的會稽之恥，吳國現(xiàn)在很強(qiáng)大，這對越國總是個威脅……不用多說了，就算為了我，好吧！”我看見他迷濛的眼神埋藏著看盡蒼海桑田的憂悒。

為了他，我可以進(jìn)地獄，吳宮有何不可？

我們在館娃宮彈奏商紂王宮庭樂師師延的桑間濮上之音，一奏玄鶴集于門庭，再奏延頸而鳴，再奏舒翼而舞；我隨著音樂翩躚起舞，飄渺若輕云蔽月，輕逸若流風(fēng)回雪，勾勒著朦朧無邊的魔幻光景，運(yùn)轉(zhuǎn)著迷離的色調(diào)。弦絲顫動和身體纏繞的語言，更替著春暖的繁花和秋涼的星月，涌動斑斕的歡愉。

吳王就這么心甘情愿地陷了進(jìn)去。歡愉與纏綿——這并非愛情，至少我不是，舔舐著陰謀澆灌后所留下的傷痕，任憑謊言與荒謬伴隨沖撞的痛楚在心底蔓延，執(zhí)念那份原本不存在的灰色前景。

正如傳奇中的那樣，我成了吳國的蘇妲己，吳國百姓不堪忍受我們奢侈無度享樂對他們的索取，忠良賢臣一個個因我而死，最后，越王勾踐打敗了吳王，吳王自殺了。

多年以后，我曾經(jīng)的義無反顧，在時間的河流中無形地呢喃耳語，將過往刻畫為難以實(shí)現(xiàn)的救贖以及不可磨滅的遺憾。

我在美麗如畫的館娃宮，被時間幽禁或者是被時間安全地保護(hù)？或許有時幽禁可以等于保護(hù)。

在某一個秋分日，我發(fā)現(xiàn)宮里來了一個人，不是我念念不忘的范蠡，他全然陌生，但我感到我與這人有一種很神秘的聯(lián)系。我整天都在想著這人，他的現(xiàn)在觸動了我的某種心事。一夜未眠，第二天我在宮中散步，竟與他近在咫尺。

“一塊走走吧?！彼f，像是對我很熟悉。

我覺得涼爽的秋風(fēng)，澄清的天空和潺潺的流水都透露著虛假，但又融合了一層極致的真實(shí)之美。我體味這種感覺在我心中混和成一道奇妙的慰藉，我也想知道，這種真真假假感覺的來源。

“館娃宮真美啊。”他說。

“是啊，你是誰？你是越國人還是吳國人？你為何來此？”我說。

“我既不是越國人也不是吳國人，我出生于吳越春秋后很久時代，你知道嗎？你本是月宮嫦娥的掌上明珠，你奉玉帝之命，下凡來拯救吳越黎民百姓脫離連年戰(zhàn)亂之苦，珍珠便是你的化身?！彼魺o其事地笑說。

原來是我負(fù)有圣命，原來我本是仙體，怪不得我現(xiàn)在依然還活著。“可是我現(xiàn)在總覺什么地方得不對勁，我行了妲己的事，是否在外面聲名狼藉？”

“不，你是人人都贊美的西施，是愛國英雄。”他說。

“所謂的英雄，大概就生活在這美妙得如同幻境中的世界吧！”我嘆息道，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我多少也有了一份看透紫陌紅塵的滄桑?！皻Я藚菄?，勝了越國，對兩國之外的人有何相干？吳王死了，越王稱霸了，于兩國黎民百姓有何相干？”我苦笑道：“何況本來兩國和平的，因?yàn)槲?，吳國百姓不堪?fù)重，再后來戰(zhàn)爭，血流成河，伏尸千里……我?guī)聿皇呛推?，而是殘忍、?zhàn)爭和毀滅！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救世仙珠還是滅世妖魅……”

“娘娘，您不要太弄清楚，這個世界因?yàn)榛煦缍嬖谑植唤?，看得太透徹，館娃宮這個美麗的世界會坍塌！”他立刻打斷了我。

“無妨，這世界再美麗無法抹除我的痛苦，你知道嗎？我失去了他，他說過吳王死了會迎娶我……你知道他的下落嗎？吳王自殺，越王復(fù)仇和稱霸成功了，于三公九卿確實(shí)相干！功臣和罪臣下場都一樣擺脫不了輪回中那樣悲慘的宿命。罪臣當(dāng)誅。那些功臣，死的死，放逐的放逐，而一些無功無勛的人加官進(jìn)爵……新的公卿比舊的好嗎？他們到底讓黎民百姓脫離苦難了沒有？這一切是否值得？”

“娘娘，作為情感的事物亦如生死破碎前接觸到斑駁光芒，我勸您忘了他吧。”他說，“否則你會……”

“也許情感的美好難忘因?yàn)轶@鴻一弊的短暫吧！”我無奈地笑了笑，“我忘不了吳太宰伯嚭對文種的勸告：'你以為我真的貪你當(dāng)年賄賂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們勸吳王留著你們，是為了保證我們舊臣身家性命，你明智的話何妨不接受吳王使者公孫雄的求和呢？如果你執(zhí)意對我們趕盡殺絕，你的命也會不保，你到時不要后悔?！闹俟虉?zhí)地說：'如果勾踐殺了我，那他的國也跟我的命一樣會被消滅?！瘏翘撞畤阂?yàn)椴皇侵页急徽D殺；范蠡給文種發(fā)了一封信勸他歸隱，內(nèi)容大約和吳太宰伯嚭所說一樣，匆匆打理家資與隨從從海上乘船離去，始終未再返回越國；文種收到越王就賞賜給種一把奪命劍說：'你教給我攻伐吳國的七條計策，我只采用三條就打敗了吳國，那四條還在你那里，你替我去到先王面前嘗試一下那四條吧！’文種于是自殺身亡。我不過是件器物，讓吳王玩物喪志，我是夫差的王妃，那些都過去了，我唯一活過了長久的歲月，這是對我的獎賞么？”

“對的，娘娘?！彼f。

“可我有點(diǎn)厭倦了館娃宮的漫長了，影子一樣的宮人侍女，影子一樣地歌舞，他們用著同樣的名字，可是同一個人有著不同的身軀和靈魂，我也同樣有很多副身軀，我不止厭倦簡直有些討厭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曾走遍硯石山每個角角落落，就是沒發(fā)現(xiàn)出口?！蔽覈@息道。

“外面的世界你看了也許會后悔。”他告誡我說。

“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機(jī)會見他一次，我也不會后悔。你自由地出入這里，告訴我怎么離開這?！蔽艺埱笏?。

“既然您堅持要出去，那我不妨說說吧，在幾道瀑布交匯的那個霧靈湖中靈館中一塊靈石中鑲嵌著一顆'玄感晶石’，那是上古遺留下來的神器，類似于時空穿梭的傳送通道，您可以從那出去并且會去您念想之地，不過有些地方并不安全，您應(yīng)該明白，您可能會付出生命代價?！彼f。

“嗯……我想起來了，怪不得我每次看見那顆神秘的比黑夜還要漆黑的'玄感晶石’，我就像看見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散發(fā)一種恐怖的氣息要將我吸入，我每次花費(fèi)了氣力才得以擺脫，原來那是出口處??！”我釋然道。

“娘娘，只是抱歉我不能和您一起，您多保重！”

“為何不能呢？”

“因?yàn)槟倳任蚁鹊揭粋€地方，對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叫我'續(xù)寫’也可以，如果您在哪里遇上什么危險，也許我可以幫你脫險?！?/span>

也許出去后我真的就回不來了，我最后舉眸觀覽這里山巒流水和天空，恍然我發(fā)現(xiàn)硯石山上的天空如同一個澄凈藍(lán)色的圓形水晶球膜，晶瑩剔透，明亮得那么不真實(shí)又那么神秘。

我來到'玄感晶石’前，我沒有抗拒它，任由它吸入，然后一陣喪失意識的眩暈，穿過了死亡的間隙，我來到另一個地方，等意識清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這里又是一個館娃宮。

“呃，我難道沒出來？”我自忖道。

“不，你出來了，是到了平行宇宙，你的執(zhí)念把你帶到這里?！?玄感晶石’回響著縹緲的聲音：“你離開這里，去尋找吧。若你想離開這里，可以再來此?！?/span>

這個世界，吳越之爭硝散煙盡后，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夫差自殺了，功臣皆死了，范蠡遠(yuǎn)匿江湖，我發(fā)現(xiàn)我太對不起夫差，對范蠡思念蝕骨的痛楚，讓死亡結(jié)束吧！'玄感晶石’不再讓我懼怕，此刻散發(fā)著一種甜美的柔和，我毫不猶豫投進(jìn)深不可測的死亡的深淵。

我沒有踏入死亡，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館娃宮，吳國滅亡后，那些痛失親人朋友的吳人把一腔怒火發(fā)泄到我身上，要把我沉江喂魚。我是個死諜，用生命換取一朵玫瑰，這這是我的選擇，我不恨他們，我是他們的罪人。在他們準(zhǔn)備將我沉江之際，一個清瞿倜儻的身影飄來，身著袈裟，雙手合十念著一首詩：“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為誰?！?nbsp;

他那首詩有種特殊的魔力，也許叫意識入侵吧，在場所有人聽后認(rèn)為我很無辜，于是放了我。我的意識也被入侵，便認(rèn)為自己真的無罪——也許是天要滅夫差的。

“你是誰？你為何要救我？”我問他。

“吾未來之人羅隱，我們注定在錯誤的時候正確地相逢，救人一命勝升七級浮屠，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然后飄然欲去。

“等下，帶我一起走吧?！蔽艺埱笏?/span>

“可以，跟上我?！?/span>

我們來到靈石前，他對我說，“進(jìn)入'玄感晶石’之后，你我會天各一方，你多保重！”

喪失意識的眩暈，穿過了死亡的間隙，醒來還是館娃宮。因?yàn)槟欠輬?zhí)念，我無論到哪里都是吳越那個時代，那些人那些事。

吳越之爭硝散煙盡后，我被接到越宮，朝臣的面孔大多數(shù)很陌生，沒見文仲，也沒見我日思夜想的范蠡。勾踐微笑著對群臣說：“眾愛卿，亡吳之功，西施功不可滅，朕欲加封她為荑妃，如何？”“吾王萬歲！”群臣異口同聲地所答非所問，隱藏著各自的情緒。

晚上后宮傳來一陣隱約的爭吵?！八莻€紅顏禍水，夫差因?yàn)閷檺鬯硭绹鴾纾菹孪氩椒虿詈髩m嗎？”越后很憤怒，不知她為了勾踐還是怕她會失寵。

勾踐對此沒置可否，若有所思地離開后宮：她不過是我達(dá)到目的美人計加死諜，她本就不該活；也許她知道吳越之間的秘密太多，最能保密的的莫過于死人；關(guān)鍵，她愛范蠡，一絲痛楚刺進(jìn)胸膛，嫉妒夾雜著愛而不得——她的心是范卿的，身體是夫差的，留給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樣一個美麗的陷阱？“不論真相還是謊言，死亡會讓她成就傳奇，這也許是她很好的歸宿?！彼罱K釋懷。

第二天上朝時向群臣表示：不能立西施為妃，他為了越國，不想成為夫差第二。群臣皆呼：吾王圣明！吾王萬歲！

他把我交給越后，任越后怎么安排我。越后讓手下好好待我因?yàn)闇鐓怯泄?，她笑容可掬，和煦如春，這掩蓋不了她眼神銳刃，寒氣逼人，我可解讀出其中的殺意。但我不介意，他走了，我的人生失去了意義，何況這宮殿上上下下視我為敵，避開我好像避開可怕的瘟疫，我等待著死亡的釋然。

當(dāng)越后手下拿來給我收尸用以沉江的牛皮袋時候，我情緒毫無半點(diǎn)波動：窒息、分割、或是烤炙不及我心靈痛苦的冰山一角。我滅吳有功，他們沒必要折磨我，她賜予我三尺綾紗，是最有尊嚴(yán)的死法，我甚至還感覺她有一絲人情。

“綺閣飄香下太湖，亂兵侵曉上姑蘇。越王大有堪羞處，只把西施賺得吳?！蹦莻€新來的身影口中念念有詞，這詩句激怒了越后：“你是誰？敢在此大放厥詞，不怕夷族嗎？”

“在下未來之人皮日休，非敢妄言，我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他擺出一副你能拿我奈何的姿態(tài)：“夫差已經(jīng)原宥了勾踐，兩國黎庶安居樂業(yè)，可勾踐為了自己的復(fù)仇和野心掀起這場戰(zhàn)爭的。曾經(jīng)的勤儉恩惠和現(xiàn)在的得志榮耀完全掩蓋了他的陰霾，他身后的萬丈深淵，皆是他用尸骸和鮮血填滿，她本來會是尸體中一個，但僥幸活了下來，你們就積些陰德放過她吧?！庇白与p手合十。

“此女狐魅，留之亡國。這還不夠她死？”越后語雖威懾但也夾雜些許心虛。

“這世上，裁決罪禍的只有很少部分是出于真正的合義。多數(shù)揮動刀刃的只是收獲者，收割一札札成熟的犧牲谷蕙……她完成了任務(wù)，若你留不得，讓她跟我走吧，何必讓非死不可？”影子說。

“好吧，你帶走她吧，越遠(yuǎn)越好！下次再讓我看見，就是死路?！痹胶笞屛腋x開了。

“你為何要救我？”我問皮日休。

“娘娘，只有吳越國公卿們想讓您死，其它無數(shù)地方無數(shù)時代無數(shù)人都想讓您活，我也是遵命讓您活下去，離開這里，活下去?！彼麕襾淼?玄感晶石’?！皬倪@里離開，你我將去向不同的時空。您多多保重！”

對那個人的執(zhí)念再一次把我?guī)У絽窃綍r代那些人那些事。硯石山依舊，只是沒有館娃宮，沒有靈館，沒有響屐廊；姑蘇臺也沒有春宵宮，沒有青龍池；吳王不再與我春宿姑蘇臺，夏宿館娃宮，與我玩花賞月，鳴琴賦詩……在館娃宮活了無數(shù)日月，這沒有館娃宮的世界任我怎么調(diào)節(jié)也擺脫不了終極的違和感。我在這里如同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如果兩者總有一真一假，到底虛幻的是我還是這個世界？

吳王夫差于會稽勝了勾踐后，就把征服的目光轉(zhuǎn)向北面，伐楚伐齊，窮兵黷武，一心想稱霸中原。伍子胥不因勸諫他沉湎聲色而死；而是死于勸諫他不要北伐，死于勸諫他生息休養(yǎng)防范心腹大患勾踐。好人為何少？因?yàn)楹萌丝偸撬赖每欤?/span>

勞師興眾表面上說為了國家強(qiáng)大和尊嚴(yán)，但需要多少人的鮮血來成就！需要多少黎民百姓賦稅來提供資財！這同君王沉湎聲色同樣造就一個悲慘的煉獄。沒什么不同，只是前者怎么說來更有魅力吧，對于一個君主來說最有吸引力的也許是更強(qiáng)大的對手，要不夫差怎么忽略勾踐而去北伐齊晉？夫差是個野心勃勃的國王還是個冷血?dú)⑹?？或者兩者皆是?/span>

夫差對我視而不見，這使我悵然若失，雖然我愛的是范蠡，但是你知道失寵的滋味嗎？無可名狀的疼痛——莫非某些人某些事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在意？

勾踐撫慰自己的士兵和百姓，夫差正把自己的士兵和百姓送上死亡。

勾踐十二年春天，吳王到王到北部的黃池去會合諸侯，吳國的精銳部隊全部跟隨吳王赴會了，唯獨(dú)老弱殘兵和太子留守吳都。越王派出熟悉水戰(zhàn)的士兵兩千人，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四萬人，受過良好教育的地位較高的近衛(wèi)軍六千人，各類管理技術(shù)軍官一千人，攻打吳國。吳軍大敗，越軍還殺死吳國的太子。吳國使者趕快向吳王告急，吳王正在黃池會合諸侯，怕天下人聽到這種慘敗消息，就堅守秘密。吳王已經(jīng)在黃池與諸侯訂立盟約，就派人帶上厚禮請求與越國求和。越王估計自己也不能滅亡吳國，就與吳國講和了。

四年后，越國又攻打吳國。吳國軍民疲憊不堪，精銳士兵都在與齊、晉之戰(zhàn)中死亡。所以越國大敗了吳軍，因而包圍吳都三年，吳軍失敗，越國把吳王圍困在姑蘇山上。吳王求和但越王沒同意，吳王自殺。

越王本來想原宥夫差，因?yàn)榉扼徊煌?。勾踐憐憫他，就派人對吳王說：“我安置您到甬東！統(tǒng)治一百家。”吳王推辭說：“我已經(jīng)老了，不能侍奉您了！”說完便自殺身亡，自盡時遮住自己的面孔說：“我沒臉面見到子胥！”夫差死前想到了子胥，這一切與我無關(guān)。

我終于見到了范蠡，勾踐加封他做了上將軍，他看上去儒雅中增添一份英武?！胺独桑医K于找到你了！”我因喜悅而淚盈滿眶。

“你是誰？”他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我是施荑光，是你把我從苧蘿村帶出，教我詩樂舞禮，然后送給夫差，讓我去迷惑他并實(shí)時稟報吳國一切事……”

“荒謬，我從未去過苧蘿村，夫差日日征戰(zhàn)，哪有心事沉溺女色？我們是趁他對越不設(shè)防且兵疲民竭時候打敗他的……你究竟是瘋了還是哪里來的鬼魅？”他語氣太陌生！

“你說過愛我，在另一個地方，也許是平行宇宙也許是夢界，你說過滅了吳王，你會娶我，但吳王自殺了，你也離開了越國不知去向。我在館娃宮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你??！我去過幾個世界，終于在這遇見了你……”

“哦，難怪，也許存在夢界或者平行宇宙，也許是未來某個傳說……”他若有所思。

“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不，以后你能不能愛我？”

“不能夠?！彼f得很堅決。

“不能夠愛……還有比這更令人悲哀的嗎？愛，真正的，誠摯的愛，它是一種分享——分享歡樂，痛苦，微笑，眼淚。誠摯的愛使一個人的靈魂變成另一個人靈魂的鏡子。而且，就如同在房間兩面鑲上鏡子會使房間顯得更大一樣，兩個人共同的歡樂也被擴(kuò)大了。而且，就象某些東西在這樣的房間里顯得不顯眼了一樣，痛苦也由于兩人的分擔(dān)而不再那么痛苦了。這就是愛的魔力，無論是在強(qiáng)烈的愛情還是友誼中都是如此。分享使歡樂加倍，使痛苦減半?！蔽以噲D打動他。

“不錯，愛能超越生死。你確信你的心靈和認(rèn)知與我能契合嗎？可惜，直到如今，女人囿于禮教限制，很難與男人心靈能夠真正契合?！彼又f：“這不是你的錯，我無法改變事實(shí)，我無法愛你，但我有愛，我愛事業(yè)，愛越王，我?guī)退P除了夫差，幫他稱霸諸侯，我什么也不求，我將放逐江湖，不再回越國，我無愧此生，這難道不是愛嗎？”

“你為何不留在他身邊替他繼續(xù)治理越國呢？”我痛徹心扉。

“這你就不懂了，相愛不能相守，你不會懂的，名為情感的事物因離別而彌足珍貴，糾纏在一起也許不會超過……到底存在多長時間，我說不準(zhǔn)，與其互生猜忌，不如天各一方。”

“那豈不是很悲哀？”

“對，感情是個復(fù)雜的東西，愛美好但也悲哀。我馬上離開此地了，你最好從哪里來回哪里去?！?/span>

“你就不能帶上我嗎？”

“不能，我?guī)е迌豪闲∧吧胤礁N經(jīng)營，以我那些家資哪能供得起你錦衣玉食呢？”

“我可以和你同甘共苦?！?/span>

“事實(shí)沒你想得那么簡單，你奇服曠世，華容婀娜，芳澤無加，我將平民一個，帶在身邊無法保全你，也會為我一家老小帶來滅頂之災(zāi)?！彼嘈Φ馈?/span>

他送我到'玄感晶石’，不為我眼淚婆娑的怨恨有一點(diǎn)漣漪，真是鐵石心腸??！臨別時他告誡我：“記住回到你居處。忘記我，別想我，別念我，因?yàn)閳?zhí)念會把你帶到另一個世界，在那里你會被傷得粉身碎骨！”

我怎么能忘記他？我怎么能不念他？我想萬千世界里只要有一個世界有我們完滿的結(jié)局，縱然粉身碎骨我也要試一試。因此我來到又一個世界，這里有我的館娃宮、春宵宮、青龍池……景物依舊。人事依舊，吳王自殺，吳國滅亡以后，我被接回越國，越王對我動了心，他意欲封我為王妃。但我愛的是范蠡，他以吳王的教訓(xùn)反對越王立我為妃，這讓我很高興，我以為他這是為娶我而這么說的。

三月初三，春光明媚，櫻花姿意地綻放成絕塵的夢境，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在暖風(fēng)中飛舞。終于有了一個奇跡般的大圓滿——范蠡邀請我跟他去太湖泛舟，我想他還是愛我的。我乘上越王的鸞車到太湖，精致的小船甲板上他峭拔挺立，風(fēng)度翩翩，櫻花零碎的花瓣無聲地沾落在我們束起的頭發(fā)和衣袍，如同美夢的碎屑。

他向我伸出手，那雙縱使在極寒地獄也能讓我溫暖的雙手，沾滿建功立業(yè)的榮耀，將我輕輕扶進(jìn)他的小船，這是屬于他與我兩人的世界——沒有什么比此刻讓我滿足。

“荑光，我?guī)愕胶挠^覽太湖春的勝景?！?/span>

“范郎，太美了！我真怕這是一場夢?！?/span>

“啊，不要想得太多，人生本來是一場大夢，夢境是大膽的現(xiàn)實(shí)，現(xiàn)實(shí)是謹(jǐn)慎的夢境，關(guān)鍵是感覺。”他笑容滿面。可我無法觸及到那笑容的溫度，我越是琢磨越發(fā)現(xiàn)那是他戴上一張微笑的面具，沒有絲毫情感波動。

船不覺到了湖心。他放下船漿起身面對我，將雙手按在我的后背，將我摟近他，帶著毫無波瀾的笑容，我們從未如此般地接近，我以為他向我表達(dá)愛意，我感到我融化在夢幻般的幸福里。

“我好像告誡過你不要念著我，可是你總不死心，非得讓自己……唉！”我感覺到了他寒氣逼人。

“為什么？”我感到天暈地眩。

“勾踐迷上你了，我怕他會成為下一個夫差。我怎么忍心我苦心經(jīng)營的霸業(yè)付諸流水？”

“你就不能帶我走嗎？”

“這個世界能如你想得那么簡單嗎？作為臣下我能奪越王的所愛嗎？你雖知道吳越很多秘密，但還有更多你所不知。我?guī)ё吣悖液湍愫臀壹依闲∫粋€保不住性命，對不起，我沒愛過你，更不能為了貪戀美色再去害一批人?！蔽也恢挥X地被他推入湖水?！澳愕穆氊?zé)已經(jīng)完成，你的獎賞已經(jīng)早先兌現(xiàn)過，想想你怎么從一貧如洗當(dāng)上錦衣玉食王妃。萬事尊崇平衡，在獲取的同時，必然有所付出。你應(yīng)該明白，你不該企求再多?！?/span>

“你不怕我死了越王會治你罪嗎？”我在支離破碎。

“這個你放心，他還沒有陷入，心智還是有的，我只需說你是失足落水的，再給他解析幾天利害就沒事，我會讓他忘不了的是我——沒什么比離別會讓人難忘，我會離開不會再回越國了。”他戴著的笑容變得無數(shù)把利刃?！败韫猓嗨甲铄e！”

我忽然覺得我不是一個例外，我生于三月初三水邊小村，死在三月初三水中，無論我曾經(jīng)如何怎么選擇，終會走向命定的結(jié)果。

“您醒啦，娘娘?！蹦莻€與我有種神秘聯(lián)系的人'續(xù)寫’坐在我身邊。

“這是哪里？難道我沒死？”我合上眼，一種旁人永遠(yuǎn)無法明白的絕望占據(jù)我的心，可它已經(jīng)碎了，而我情愿身體破碎成灰。

“我說過，在您遇到危險時我會救您的。”他說。

“你為何要救我，還不如讓死亡來了結(jié)我的痛苦。”我恨他救我。

“娘娘，生死由不得您，無數(shù)人希望您活著?！?/span>

“我沒逃離過死亡的算計，也逃不過不想要的新生。真諷刺??！”我苦笑道。

“您知道的，那么多神祗要人們信仰的原由，不就是活著嗎？如果哪位神祇不想活了，他可以殺了所有信仰他的人……當(dāng)然，有時神祇也無能為力，只得為信眾而活。”他接著說：“人們都那么懼怕死，您為何要死呢？”

“你不知道我蝕骨的痛楚，我要是看見他為我流一滴眼淚，或者有絲毫情緒波動，我就會認(rèn)為他對我還是有情，把我推向死亡是身不由己或者是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可是他那么淡定從容，一直都那副寒冷的笑容……”我抽泣著：“你不是叫'續(xù)寫’嗎？你改寫過我由死由生，那可否讓我愛上我？”

“娘娘，改寫必須受限制，否則什么都沒意義。您已經(jīng)得到至尊之位，得到萬人敬仰，得到漫長的歲月，有些東西必須被舍棄。別后悔，您即使做了另一選擇，結(jié)局同樣地遺憾?！彼f。

“你來的那個世界怎么樣，如果我不是受情感支配，我或許可以到那去體驗(yàn)下活著的美好是不是？”我問他。

“我只能說遺憾，那些世界只是另一層活地獄，似乎少有人有愛的能力，無數(shù)的絕望和無數(shù)的心如死灰。這里已經(jīng)是那些世界人們的憧憬的樂土。”這回輪到他苦笑?！叭松鷣砉陋?dú)，以無數(shù)殘缺構(gòu)建而成，遺憾難以彌補(bǔ)，他肯定明白這個道理，您不明白，以致他傷害了您。您本來可以避免他的傷害的。”

“怎樣避免？”

“只要足夠的冷酷，足夠堅硬，足夠漠不在乎，把自己當(dāng)作已經(jīng)死了，什么地方還有什么可以傷害您呢？這人人渴慕的館娃宮您能對它一點(diǎn)不再乎，只因?yàn)槟阍谶@里待久了；那他在那個位置待久了，就會學(xué)著將情感剝離，把它視為事不關(guān)己隨時能夠犧牲的一枚棋子；您在他身邊待久了，彼此不相理解，或許同樣也會如此，那是真正的死亡——麻木。娘娘，您必須活著，若您不能夠釋然，那么您就冷漠吧。”

我終究不能釋然，我在霧靈湖中靈石旁徘徊往返，試想再找到他時必須作個了結(jié)——我想復(fù)仇！可是如果殺了他又怎樣？我會停止痛苦嗎？

這是一深秋的霜降日，紅黃各色樹葉和艷麗秋菊斑駁了硯石山色彩，瀑布細(xì)了，水淺了，我停留在霧靈湖中靈石旁，伸手可以觸及到它堅硬和寒冷。

——足夠地冷酷，足夠地?zé)o情，足夠地堅硬。好，很好！我就做一塊足夠無感的石頭，任刀銼千鑿萬削，成為一副足夠冰冷的雕像，漠然地注視世間一切正邪、悲喜和生死……

5:00 202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