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被炒得火熱,有“當代《金瓶梅》”、“當代《紅樓夢》”之謂,其實非“金”非“紅”,只是“黃”而已;而說“金”道“紅”,無非是暗示《廢都》之“色”。能讀到全本《金瓶梅》和能讀懂《紅樓夢》的中國人畢竟不多,加上書中大量抄襲鮮為人知的《素女經》、《洞玄子》等古代房中秘籍和各種民間葷笑話,于是《廢都》搞大了,連看黃帶、進包房的不讀書之輩也趨之若鶩。 由“瓶”而“樓”而“都”,仿佛構成了配套的“欲望三部曲”,還有一蟹大過一蟹的架勢。無奈作者姓得不好,賈府的族譜里續(xù)不上他這號“假語村言”,因此本文不擬把它與“金”、“紅”并列為三原色作任何比較,只想探究一下這位一向道貌岸然的作家,為什么突然寫出一本形同自污的臟書。 我不敢斷言下三濫作家莊之蝶正是作者本人,但如果并非自傳,為什么要用“莊周夢蝶”的典故為主人公命名?“不知莊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莊周歟?”即便情節(jié)并非寫“真”,也是想象中的“自傳”,因為作者太津津樂道了。何況作者把《商州初錄》等報告文學編入了《小說自選集》?!凹僮髡鏁r真亦假”,唯大丈夫能真本“色”。于是“小說”至少“報告”出這樣一條消息:作者是一個病入膏肓的性妄想狂患者??上詨阂譀]有帶來升華,只是導致墮落。 “假語”反是真話,但“村言”倒是“鄉(xiāng)村”得十足,與“都市”遠隔霄壤如風馬牛。作者借那頭“風”情十足的母牛玩上了深沉,但這種“深沉”與其稱為對“都市”的理性批判,不如稱之為對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非理性恐懼。這是六朝古都時期怨毒陰暗的“三家村”言,而非太空時代廣大高明的“地球村”言。 一個莊之蝶式農家子出身的古代“狀元”,在現(xiàn)代都市中沒有得到期望中的“衣錦還鄉(xiāng)”與“光宗耀祖”,沒有得到貧賤時曾顛倒夢想的淑女閨秀之“投懷送抱”與“自薦枕席”,他的憤怒和失望之巨大是容易想象的。中國的鄉(xiāng)村秀才常常有“狀元情結”,正如中國的鄉(xiāng)村流氓往往有“帝王情結”,哪怕他們住在城市里。因為在我看來,中國的許多城市不過是大屯子而已。 《廢都》的作者無法理解“鄉(xiāng)愿”的落空是歷史的必然和文明的進步,于是小說成了他滿足隱秘欲望的理想形式,盡管這是一部藝術上很不理想的拙劣小說?!稄U都》是對被現(xiàn)代文明廢棄的古代都市或集市的深情挽歌,《廢都》是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無條件廢棄。 不可原諒的是,《廢都》同時侮辱了當代中國的女性和男性,而它的“囗囗囗……刪去……字”則侮辱了每一位讀者。一個封建時代的鄉(xiāng)村秀才永遠不會理解,贏得一位女性的傾心愛慕,是比占有三妻四妾遠為巨大的性成功。然而一個現(xiàn)代作家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性魅力和性尊嚴,不能不引起我的無限悲憫。 (本文收入《永遠的風花雪月,永遠的附庸風雅》,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1版) 沈從文先生的小說有兩位后繼者,一是已經作古的入門弟子汪曾祺,二是來日方長的私淑弟子賈平凹。令人稱奇的是,汪、賈可算是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小說界成就最高的兩位。這兩位后繼者在各自的不同領域超越了先輩:前者以短篇見長,后者以中長篇稱雄。賈平凹的小說變化多樣,幾乎每一部都有一種面目。他的商州系列鄉(xiāng)土小說與沈從文的湘西小說比起來,唯美成分略遜而哀傷成分尤有過之。雖然他對人性的幻想不如沈從文那么執(zhí)著,但對民生多艱的傷痛似乎更為深沉。 無法預測在經歷了《廢都》事件之后,這個原本有望大成的作家是否還有足夠的定力,擺脫內外交困,走向真正的成熟大氣。僅就目前而論,我不得不認為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歷程大體上是一個日漸衰竭的走下坡路過程。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更難。當我看見一位優(yōu)秀作家把僅夠干好本行的精力和才華虛擲在附庸風雅的字畫涂鴉上時,我不得不再次感嘆傳統(tǒng)文化那種沼澤般摧人沉溺的巨大力量。 賈平凹的審美意識有些畸型,緣于他的審丑意識過于凸出。這個從千年帝都走出來的當代作家、思想觀念嚴重滯后于時代的農家之子,是傳統(tǒng)中國全部密碼的當代活標本,或者說是美丑難辨的活化石。 《丑石》是一篇美文,一篇審丑的美文,也是作者不自覺的自畫像。他說:“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他為丑石“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而情動于中,同時“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于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丑耶美耶?渺小乎偉大乎?讓時間來裁決吧。 (以上二文收入《齊人物論》,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12月第1版,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5月第2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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