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不易。

一

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

我們可以想象，詩人為了一字之安，輾轉(zhuǎn)反側(cè)，深夜難眠；茶水不思，飯粒不進(jìn)；筆落在紙上又抬起，抬起又落下，搜腸刮肚，將一顆一顆熟悉而陌生的漢字鑲嵌在一個詩句中，又覺不妥，反復(fù)再三；索性扔了紙筆，沉吟揣摩，拈著胡須，忘了時日，忘了屋外的風(fēng)雨。直到有一字如有神助，劈空而來，貼切至極，如前世今生的修煉正果，恰到好處，非此不可，該是多大的精神享受和快慰，人生快意事，此時，就是吟安一個字而已。吟，就是不斷去揣摩，不斷去嘗試，半晌沉吟，嘴里邊不停地用平仄、韻律，將一個一個字梳理過去，用高昂或低沉的調(diào)子，將一句一句的詩，吟誦出來，感受它的美是否達(dá)到了詩人想要的狀態(tài)。

紅紫二色間深淺,向背萬態(tài)隨低昂

紅、紫兩色深淺相間，花朵千姿萬態(tài)，有的相背，有的相向，隨風(fēng)起伏低昂。這是描寫牡丹的詩句，詩人推敲字句，字斟句酌的情態(tài)，何嘗不是這樣？一個敬畏文字，敬畏生命情態(tài)，敬畏詩句，為了一字之得，沉吟求索的詩人，何嘗不像一朵開而未開放而未放的牡丹一樣高貴典雅？

這是文安。

二

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我得到一本《安詳禪》 。

那個時候，我心情苦悶，人生種種的不得意和困惱糾纏著我，我內(nèi)心焦灼如火，對一些人一些事的看不慣逐漸累積成為心中難解的疙瘩，對自己人生遭受到的不平事吞噬著我的心力，我整個人像一團(tuán)燃燒著恨意濃烈的火，茶飯不思，睡眠難安。知道自己是心不安，但我還是沒有辦法排遣這一切心理的垃圾，讓我活得自在安心。

我一個學(xué)生來看我，他參禪有一段時間了。我跟他多次聊過佛學(xué)，但我自己并不信佛，我只是從學(xué)理上跟他做過一些對話。我跟他說說佛學(xué)，就像跟另外一個具有相同志趣的人說說柏拉圖是一樣的。其實都是一些淺薄的看法，只是因為他和有師生的因緣，而他在畢業(yè)多年之后結(jié)婚生子，還記得我，就來看看我，聊聊佛學(xué)，最重要的是他說一說他的一些游歷和參禪方面的感悟、體驗。我從自己對佛學(xué)的一些認(rèn)知，跟他搭話，免得聊天冷岑下來而已。

他來看我的時候，帶來一本《安詳禪》，本來有四本，他只有其中一個，就給我?guī)淼?。?jù)他講，是從一個寺院請來的。其實那次來，他拿了不少的佛學(xué)書，一些解讀經(jīng)文的書，但我一眼就挑了安詳禪，這會兒回想，似乎有點冥冥之中的意思。

這下正好派上了用場，我拿起安詳禪，一字一句地開始讀，似有所悟。上天或許對我有所眷顧，知我自己在徒增煩惱，不想讓我用自己的執(zhí)去徒然消耗生命，讓自己在自己編織的網(wǎng)中徒勞無益地掙扎、翻滾，就給我派來了幾位信佛的朋友到我身邊，指引我，點化我。安詳禪，加上幾位信佛的朋友，我逐漸走出了心理上的一些誤區(qū)。

回頭一看，自己也好笑。不過有這么一段經(jīng)歷，我自認(rèn)為內(nèi)心回歸了自我，找到了自己的本真。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確是人在面臨煩惱不安是的一劑靈丹妙藥。有人可能覺得奇怪，道法自然是道家的思想。實際上，在我看來，安詳禪所講的，百無禁忌，只求一安，和道家道法自然是相通的。道法自然的自然，是什么呢？就是自然而然，不就是百無禁忌，只求一安嗎？自然而然，必得一安。

這是心安。

三

《說文解字》：安，靜也。《書·堯典》欽明文思安安。《註》安安，自然性之也。達(dá)乎自然，追求本性，必然安也。

《莊子·天道》：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

《莊子·刻意》：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說穿了，就是一個安字。

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莊子·齊物論》），是安至極。

蘇東坡云：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yuǎn)也。是安至極。所以東坡“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一生坎坷，多遭貶謫，卻仍然“何妨吟嘯且徐行”，卻“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何等的安！是生命到了大境界，才能夠修得的業(yè)。

若說安的最高境界，還需向莊子求：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夜間莊周夢見自己化為了蝴蝶，它飛舞得如此輕快自如。自己覺得快樂極了，竟然完全忘掉自己是莊周。突然醒來，就驚覺自己原來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為了莊周呢？莊周與蝴蝶，在世人的眼光中看必定是有分別了。這就叫做物化。

物我兩忘，即是至安。為文做事，但求一安，則可。若得安，道法自然便是了。

這是安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