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無題 佚名 橫斜織錦緞 十月葉雨如絲線 流彩鋪龍?zhí)?/span> [原文] 龍?zhí)锖渝\織りかく神無月時雨の雨をたてぬきにして 〔315〕 冬歌 源宗于 冬日山愈靜 草木無言自凋零 天寒人冷清 [原文] 山里は冬ぞさびしさまさりける人目も草もかれぬと思へば 〔316〕 無題 佚名 長空月光冷 庭前池中投寒影 影寒水成冰 [原文] 大空の月の光し清ければ影見し水ぞまづこほりける 〔317〕 日色忽已晚 衣衫觸手寒 吉野山上雪紛然 [原文] 夕されば衣手寒しみよしのの吉野の山にみ雪降るらし 〔318〕 庭院迎初冬 芒草戴雪白瑩瑩 飄雪切莫停 [原文] 今よりはつぎて降らなむわがやどのすすきおしなみ降れる白雪 〔319〕 雪花落紛紛 且落且消融 溪流汩汩出山中 [原文] 降る雪はかつぞ消ぬらしあしひきの山のたぎつ瀬音まさるなり 〔320〕 冰河飄紅葉 冬來河水漲未歇 應(yīng)是深山正融雪 [原文] この川にもみぢ葉流る奧山の雪消の水ぞいままさるらし 〔321〕 吉野山邊舊村落 終日風(fēng)吹雪 白茫茫天地一色 [原文] 故里は吉野の山し近ければ一日もみ雪降らぬ日はなし 〔322〕 積雪閑不掃 盡日無人雪自消 庭院寂寂心悄悄 [原文] わが宿は雪降りしきて道もなし踏みわけてとふ人しなければ 〔323〕 冬歌 紀(jì)貫之 冬來草木凋 一夕風(fēng)緊雪飄飄 瓊花滿樹梢 [原文] 雪降れば冬こもりせる草も木も春に知られぬ花ぞ咲きける 〔324〕 過志賀山 紀(jì)秋岑 漫天紛紛然 白雪不懼石上寒 瓊花滿峰巖 [原文] 白雪の所もわかず降りしけばいはほにも咲く花とこそ見れ 〔325〕 過奈良古都時于宿處歌 坂上是則 吉野山頭雪堆積 山下奈良舊故里 愈覺寒涼意 [原文] みよしのの山の白雪つもるらし故里寒くなりまさるなり 〔326〕 寬平帝后宮歌會時作 藤原興風(fēng) 近海雪飄散 仿佛波浪涌海岸 欲過末松山 [原文] 浦ちかく降りくる雪は白波の末の松山越すかとぞ見る 〔327〕 壬生忠岑 吉野山堆雪 踏雪入山修道學(xué) 一去音書絕 [原文] みよしのの山の白雪踏みわけて入りにし人のおとづれもせぬ 〔328〕 積雪已封山 山居人雖已看慣 滿眼風(fēng)雪亦惘然 [原文] 白雪の降りてつもれる山里は住む人さへや思ひ消ゆらむ 〔329〕 賞落雪 凡河內(nèi)躬恒 雪落掩人跡 白茫茫萬籟岑寂 心緒自低迷 [原文] 雪降りて人もかよはぬ道なれやあとはかもなく思ひ消ゆらむ 〔330〕 落雪 清原深養(yǎng)父 冬日花飄落 當(dāng)空舞婀娜 疑是云外藏春色 [原文] 冬ながら空より花の散りくるは雲(yún)のあなたは春にやあるらむ 〔331〕 雪落樹梢 紀(jì)貫之 冬日草木枯 雪花翩躚著枯樹 仿若春花舞 [原文] 冬こもり思ひかけぬを木の間より花と見るまで雪ぞ降りける 〔332〕 赴大和國途中賞落雪 坂上是則 清曉隱殘?jiān)?/span> 半明半暗過吉野 無聲飛白雪 [原文] あさぼらけ有明けの月と見るまでに吉野の里に降れる白雪 〔333〕 無題 佚名 殘雪未消新雪積 待到來日春霞起 再難見雪跡 [原文] 消ぬがうへにまたも降りしけ春霞立ちなばみ雪まれにこそ見め 〔334〕 盡日雪紛紛 梅花落雪已難尋 梢頭停香云 [原文] 梅の花それとも見えず久方の天霧る雪のなべて降れれば 〔335〕 雪落梅上 小野篁 雪落梅枝上 雪底幽幽一縷香 始知梅花放 [原文] 花の色は雪にまじりて見えずとも香をだににほへ人の知るべく 〔336〕 詠雪中梅 紀(jì)貫之 梅花枝落雪 花香滲雪味無別 教人如何折 [原文] 梅の香の降りおける雪にまがひせば誰かことごとわきて折らまし 〔337〕 賞落雪 紀(jì)友則 折花時節(jié)雪紛飛 枝上白雪堆 焉能分清雪與梅 [原文] 雪降れば木ごとに花ぞ咲きにけるいづれを梅とわきて折らまし 〔338〕 年末盼遠(yuǎn)人歸 凡河內(nèi)躬恒 遠(yuǎn)人不隨年節(jié)來 天涯望斷冬草衰 切切空相待 [原文] わが待たぬ年は來ぬれど冬草のかれにし人はおとづれもせず 〔339〕 歲暮 在原元方 歲暮風(fēng)雪急 一層層白雪堆積 一段段年光迢遞 [原文] あらたまの年のをはりになるごとに雪もわが身もふりまさりつつ 〔340〕 寬平帝歌會時作 佚名 年末萬木衰 風(fēng)雪嚴(yán)相摧 唯有松柏常青翠 [原文] 雪降りて年の暮れぬる時にこそつひにもみぢぬ松も見えけれ 〔341〕 歲暮 春道列樹 昨日不可留 今日多煩憂 明日匆匆似水流 [原文] 昨日といひ今日と暮らしてあすか河流れてはやき月日なりけり 〔342〕 奉召獻(xiàn)歌 紀(jì)貫之 年光太匆匆 無情催老鏡中影 雙鬢已星星 [原文] 行く年の惜しくもあるかな真澄鏡見る影さへにくれぬと思へば 王 向 遠(yuǎn) 郭 爾 雅 譯 南宋后期,金因政權(quán)內(nèi)部的政變和蒙古的威脅無力南侵,南宋政權(quán)又無能也無心北伐,宋金的對峙持續(xù)了幾十年相對平靜的局面。亡國之禍并不是近在眼前,“王師北定中原日”又渺茫無望,上層權(quán)貴沉溺于西湖美景美女中醉生夢死,許多詩人、詞人沉浸在清詞妙句中逃避現(xiàn)實(shí),于是,南宋前期“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激昂呼號逐漸消沉,后期的詩詞中很難聽到陸游、辛棄疾那種恢復(fù)中原的吶喊,代之而起的是悠揚(yáng)宛轉(zhuǎn)的輕歌曼舞。詞壇上以姜夔為代表的后期格律詞派在辭藻音律上更加刻意求工,詩歌中出現(xiàn)了吟諷風(fēng)月、嘯傲湖山的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他們在情感上缺乏那種振奮人心的力量,藝術(shù)上缺乏那種闊大的境界和剛健的筆力,南宋前期辛、陸那種豪邁的氣概和高亢的激情全消,詩詞中多了幾分“秤斤注兩”(見《朱子語類》卷一○九)的小家子氣。當(dāng)然,這時的詩人、詞人也并沒有完全忘情于現(xiàn)實(shí),他們許多人仍然關(guān)注民族的危亡,但很少像陸游、辛棄疾那樣發(fā)出恢復(fù)中原的吶喊,吟出的大多是些低沉晦暗的亡國哀音,缺乏那種振奮人心的情感力量。直到南宋覆滅的前后,民族英雄文天祥才發(fā)出撕心裂肝的悲號,表現(xiàn)了一個古老雄強(qiáng)的民族不屈不撓的心聲。姜夔(1155—1221?),字堯章,饒州鄱陽(今江西鄱陽縣)人。其父任湖北漢陽縣知縣,他自幼隨宦往來漢陽十多年。在長沙遇見老詩人蕭德藻,蕭德藻很賞識他的詩才,把侄女嫁給了他,帶他寓居湖州茹溪弁山的白石洞下,友人因此稱他為白石道人。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特準(zhǔn)他免去地方選考,直接參加禮部的進(jìn)士考試,但不及第。他常往來于蘇州、杭州、金陵、合肥和無錫等地,與一時名流尤袤、張鑒、張镃等交游,還與比自己年長近三十歲的楊萬里、范成大以詩唱和。寧宗嘉定年間(1221年左右)卒于杭州。他結(jié)交當(dāng)世賢豪但不趨炎附勢,自己的一生在飄零困頓中掙扎,盡管賦性清高卻又不得不寄食于人。由于這種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和性格,使他的情感既高潔又貧狹。他是藝術(shù)上的多面手。音樂、書法、詩、詞無所不能,文學(xué)史家雖然認(rèn)為他詞的成就高于詩,他最初卻是以詩稱譽(yù)文壇的,楊萬里就十分推崇他的詩才。和那時大多數(shù)詩人一樣,他寫詩也是從師法江西詩派入手的,步趨黃庭堅(jiān)“一語噤不敢吐”,后來“始大悟?qū)W即病,顧不若無所學(xué)之為得”(《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于是從江西詩派的圈子中跳出來自求獨(dú)造,晚年自述作詩心得說:“作者求與古人合,不若求與古人異;求與古人異,不若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二)他由江西詩派而上窺晚唐,尤其受陸龜蒙、皮日休的影響較大,因此他的詩歌精心刻意而又靈動自然:細(xì)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苑墻曲曲柳冥冥,人靜山空見一燈。荷葉似云香不斷,小船搖曳入西陵。不過,姜詞的成就高于其詩,他在南宋足稱詞壇的大家。白石詞與周邦彥詞并稱“周姜”,他們都講究詞的格律、辭藻和用典。二人同為格律詞派的代表詞人。周、柳的婉約詞風(fēng)發(fā)展到姜夔時軟媚無力,恰如江西詩派末流到姜夔時槎丫干澀一樣,因而,一方面他以晚唐詩的圓轉(zhuǎn)求救江西詩派的槎丫,另一方面又以江西詩風(fēng)的清勁來振柳、周詞余風(fēng)的軟媚,這樣形成了他那清空疏宕、冷雋峭拔的詞風(fēng)。姜夔存詞共八十多首,依其內(nèi)容可分為詠物寄意、羈旅情思、懷人傷別和傷時憂國幾類。詠物詞是他詞作中比重最大的一類,共三十多首,其中多為詠梅、詠柳詞,另外還有的詠蟋蟀(《齊天樂》)、詠柳(《淡黃柳》)、詠荷花(《念奴嬌》),這些詞中往往寄寓了詞人復(fù)雜的思想情感,或是自傷身世的飄零,或是憂念國家的衰微,或是贊美高潔的品性,如他詠梅的名篇: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瓏?,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辏h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dú)?! —q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這兩首詞向來被評為姜夔的代表作?!栋迪恪飞掀瑥淖约好愤叴档?、玉人月下摘花,陡落到自己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可見前面的月色、笛聲、花光、人影早成往事,自己多年與“春風(fēng)詞筆”無緣。由花疏香冷暗示了人去樓空,所以換頭起筆就說“正寂寂”,紅萼耿耿相憶正見詞人眷眷不忘,昔時相處的歡悅正襯托出今日獨(dú)處的凄涼,結(jié)尾“幾時見得”明說梅花暗指玉人,其言則斬釘截鐵,其情則忠愛纏綿?!妒栌啊返脑⒁飧逎y明。前人多以為托梅發(fā)憤,追傷靖康之恥中徽、欽二帝北徙。鄭文焯在校訂《白石道人歌曲》時批道:“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fā)言哀斷。”《暗香》《疏影》雖寫于同時,但一為懷念故人,一為傷悼故君;一嘆個人的身世,一悲國家的興亡。姜夔的詠物詞從不描頭畫腳地寫形,從來是融入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由筆下之物自然就想到填詞之人,我們來看看詞人如何詠花: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fēng)裳無數(shù)。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fēng)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姜夔二十多歲時在合肥有過一次情遇,所遇好像是一對姊妹歌女,《解連環(huán)》說:“玉鞍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fēng),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琵琶仙》也說:“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由此可見“大喬”“小喬”都妙善箏琶。他懷念合肥歌女的情詞約十八首,如《長亭怨慢》: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yuǎn)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傷時念亂是姜詞的另一內(nèi)容。他沒有像陸游、辛棄疾那樣投身于抗金洪流,但也沒有置身于民族危亡之外,晚年受辛詞影響后呼吁說:“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保ā队烙鰳贰ご渭谲幈惫虡窃~韻》)早年的《揚(yáng)州慢》也是一首真實(shí)表現(xiàn)世亂之作。他在詞前小序說:“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yáng)。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全詞所抒寫的確是“有《黍離》之悲”: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爬煽≠p,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當(dāng)然,姜詞在詞壇上的影響并不是詞情的振奮人心,而主要是藝術(shù)上的高度技巧。張炎在《詞源》中曾以“清空、騷雅”概括他詞風(fēng)的主要特征。“清空”是指他描寫對象遺其外貌而攝其神理,不膠執(zhí)于對象而多從側(cè)處點(diǎn)染和虛處暗示,章法上避免平直呆板,承接轉(zhuǎn)折處跳宕騰挪;“騷雅”指姜詞洗盡塵俗浮華,語言顯得雅潔清秀。如《點(diǎn)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陳廷焯評這首詞說:“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jié)處云:'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diào)?!保ā栋子挲S詞話》)全詞除“第四橋邊”二句稍實(shí)外,吊古傷今之情全從虛處著筆,煙水迷茫之境,四顧蒼茫之慨,滄海桑田之感,兼而有之卻難坐實(shí)。不管是抒情還是繪物,都是稍一點(diǎn)染便隨即宕開,給人以清空疏宕的審美感受。語言清剛峭拔是姜詞的又一藝術(shù)特征。傳統(tǒng)的婉約派貴婉媚柔厚,姜夔引江西派的詩法入詞,筆致清剛、峭拔,即使是寫戀情也用清勁的筆調(diào):“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杏花天影》),“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凄涼犯》)。為了突破婉約派詞人軟滑平熟的詞風(fēng),他有意在聲律上雜用拗調(diào)拗句,使語言顯得勁折硬挺。如《凄涼犯》中“不肯寄與,誤后約”連用七個仄聲字,造語少用偶句而多用單句,使語言別具一種瘦勁深雋的韻味。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說:“姜白石清勁知音,亦未免有生硬處。”姜詞的長處在于“清勁”,而短處在于“生硬”。姜夔與辛棄疾詞風(fēng)殊異卻平分詞壇,南宋中葉以后詞人大致可分為辛派與姜派。汪森在《〈詞綜〉序》中指出:“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dá)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譬之于樂,舞《簫》至于九變,而詞之能事畢矣。”由于南宋后期的世態(tài)與詞人的心態(tài)有了新的變化,這時格律詞的發(fā)展也出現(xiàn)了新的局面:一、詞所抒寫的感情和所用語言都?xì)w于“醇雅”,詞作家以“雅”名堂(周密的新居堂名“志雅”,見張炎《一萼紅序》),詞歌的選本以“雅”名集,詞人填詞以“雅”為目的,詞論家說詞以“雅”為標(biāo)準(zhǔn),字面力避俚語俗言,感情當(dāng)然也不可粗鄙直露,連詠物詞也不可說出題字;二、十分重視歌詞的字聲律呂,他們大多數(shù)都精通音律,往往自制新曲或改寫舊曲;三、后期格律詞中仍然多撫時傷世之作,有些人在宋元易代之際,表現(xiàn)出了較高的民族氣節(jié),但情思的寄托過于隱晦,因而有時詞旨迷離惝恍。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引述吳文英的詞論說:“蓋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這段話概括了姜派詞人共同的創(chuàng)作傾向。史達(dá)祖(生卒年不詳),字邦卿,號梅溪,汴州(河南開封)人,《梅溪詞》存詞一百一十二首。他與姜夔同時而略晚,姜曾稱贊他的詞風(fēng)“奇秀清逸”,認(rèn)為他“能融情景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見黃升《花庵詞選》卷七)。他的詠物詞最為人稱道,體物之工堪稱形神兼得,刻畫之細(xì)更是極妍盡態(tài),無論是賦風(fēng)物——如詠春雨、燕、梅、薔薇、春雪,還是賦節(jié)序——如詠清明、秋興、春秋,無不寫得妥帖細(xì)膩而又神情畢肖。他善于從多方面把握所描寫的對象,時而從實(shí)處描摹,時而從虛處烘托,時而從正面勾勒,時而從側(cè)面點(diǎn)染,在技巧上極盡詠物之能事。不過,人們在肯定他構(gòu)思之巧的同時,也指出了他“用筆多涉尖巧”(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的不足。《雙雙燕·詠燕》和《綺羅香·詠春雨》是其代表作: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紡剑勰嘤隄?。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yīng)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dú)憑。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里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fēng)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脸两贤麡O,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dāng)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吳文英師法周邦彥,后來有人認(rèn)為夢窗詞可以與清真詞并肩;他在一定程度上也受過姜夔的影響,但他的創(chuàng)作成就可以與姜相頡頏。他是繼姜夔之后具有獨(dú)特藝術(shù)個性的南宋后期格律詞的代表人物。吳文英(約1200—1260),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翁,四明(今浙江寧波市)人。他和姜夔一樣終生是個江湖游士,與姜夔不同的是他常以詞章曳裾侯門,與之交游的吳潛、史宅之都是一時顯貴。他以清客的身份往來于蘇州、杭州、紹興一帶。與沈義父、陳起、陳郁、方萬里、馮去非等為筆墨之友,晚年又與周密結(jié)為忘年之交。據(jù)說他的晚景十分凄涼。今傳《夢窗甲乙丙丁稿》存詞三百四十首,除與顯宦要人應(yīng)酬之作八十五首外,他的詞主要寫懷人與傷世。懷人之作大多追憶與昔日情人的柔情蜜意、惆悵今日的孤寂無聊,這類作品寫得詞麗情濃:聽風(fēng)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jǐn)y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鲌@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dāng)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吳文英所處的南宋后期內(nèi)憂外患,小朝廷上下卻仍文恬武嬉,國家的形勢危如累卵。他通過詠古詠物來感時傷世,因蒿目時艱而發(fā)出凄苦之音,如《八聲甘州·陪庾幕諸公游靈巖》:渺空煙四遠(yuǎn),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fēng)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m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dú)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發(fā)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前人對吳文英藝術(shù)成就的評價高下懸殊。褒之者認(rèn)為他是南宋第一大詞家:“求詞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夢窗?!保ā痘ㄢ衷~選》引黃煥語)貶之者認(rèn)為“夢窗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張炎《詞源》)。其實(shí),夢窗詞既不像褒者夸張的那樣神,也不是貶者糟蹋的那么劣,他在藝術(shù)上有較大的獨(dú)創(chuàng)性,也存在著嚴(yán)重的不足。他變姜夔的清空疏宕為質(zhì)實(shí)麗密,打破層次清晰有序的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方式,敘事抒情以時間與空間錯綜交叉,對物象的把握注重感性的直覺,字面上給人以雕繢滿眼的印象,但在這種秾麗詞密句中又貫注著某種飛揚(yáng)的神致和沉郁的情思,因而于綿密麗之中具有回旋空靈之致,如夢窗詞集中的最長之調(diào)《鶯啼序·晚春感懷》: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游蕩,隨風(fēng)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系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奶m旋老,杜若還生,水鄉(xiāng)尚寄旅。別后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fēng)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dāng)時,短楫桃根渡。青樓仿佛,臨分?jǐn)”陬}詩,淚墨慘澹塵土?! ∥Mね麡O,草色天涯,嘆鬢侵半苧。暗點(diǎn)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亸鳳迷歸,破鸞慵舞。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lán)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第一片由索居中見暮春之景觸起羈情,“念羈情”三字為全詞之骨,第二、三片逆寫“羈情”之由,其中第二片寫昔日西湖十載“趁嬌塵軟霧”的戀情艷遇,第三片接著寫“事往花委”的沉痛感傷,第四片寫“危亭望極”的相思之苦,魂已斷而仍招,欲寄書卻不達(dá),感情既十分真摯,用筆也非常渾厚。此詞兼有“煉意琢句之新奇,空際轉(zhuǎn)身之靈活”(陳匪石《宋詞舉》),語言麗密而又筆調(diào)流利,千門萬戶卻又章法井井,陳廷焯在《云韶集》中稱其“全章精粹,空絕古今。”不過,吳詞藝術(shù)上的缺憾也是明顯的:有些作品辭藻過濃,使人感到光怪陸離,意緒埋藏過深,使人覺得全詞無意脈可尋。后世詞評家指責(zé)吳詞堆砌、零亂、晦澀,雖然有點(diǎn)以偏概全,但絕不是無中生有。在宋末元初的遺民詞人中,周密、王沂孫和張炎的成就最高。周密(1232—1298),字公謹(jǐn),號草窗,其先世濟(jì)南人,從曾祖起寓居吳興,祖父周王必仕至刑部侍郎,父周晉仕于浙。周密青少年時隨父游宦于閩、浙,三十歲以后出仕,四十九歲宋亡后以遺民終老,輯錄舊聞軼事為《齊東野語》《武林舊事》《云煙過眼錄》等書,成為有宋一代野史的巨擘,還曾編定南宋詞人詞集《絕妙好詞》七卷。《草窗詞》存詞一百五十多首,戈載在《宋七家詞選》中稱“其詞盡洗靡曼,獨(dú)標(biāo)清麗,有韶倩之色,有綿渺之思”,清麗韶秀是其詞的主要特色。早年的詞作充滿了金粉承平之氣,晚年親歷亡國之痛后才感慨悲涼,以抑郁嗚咽的調(diào)子抒寫深摯的故國之思:“最負(fù)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一樣歸心,又喚起故園愁眼。立盡斜陽無語,空江歲晚”(《三姝媚·送圣與還越》)。時人說周密體貌豪偉逸秀,填詞也時露雄健之氣:“鰲戴雪山龍起蟄,快風(fēng)吹海立”(《聞鵲喜·吳山觀濤》)。王沂孫(?—約1290),字圣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今浙江紹興)人。詞集《碧山樂府》(一名《花外集》或《玉笥山人詞集》)存詞六十四首。他的生平事跡不可考,僅知在元世祖至元年間曾官慶元路學(xué)正,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他缺乏民族情感,他基本上還是以遺民終其一生的,而且通過賦景物賦節(jié)序寄寓自己的家國興亡之感,如《眉嫵·新月》《水龍吟·落葉》《無香·龍涎香》《齊天樂·蟬》等。下面兩詞是其代表作: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tuán)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wěn),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Ч庞澬輪?。嘆慢磨玉斧,難補(bǔ)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丛仆馍胶樱€老盡、桂花影。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diào)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yuǎn),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dú)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熏風(fēng),柳絲千萬縷。他六十四首詞中詠物詞竟有四十首之多,鄧廷楨《雙硯齋筆記》說他“工于體物,而不滯色香”。周濟(jì)一方面肯定他的長處:“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碧山勝場也?!绷硪环矫嬉仓赋鏊谒囆g(shù)上的不足:“惟圭角太分明,反復(fù)讀之,有水清無魚之恨?!保ā端嗡募以~選》)這些詠物詞中無疑有遙深的寄托,連閱讀揣摸也難以明白寄托的內(nèi)容,更別說作為曲子詞來演唱了,即使作為閱讀的案頭文學(xué),也由于他研練太過而失去了渾厚的氣象。張炎(1248—1322?),字叔夏,號玉田,晚號樂笑翁。祖籍秦州成紀(jì)(今甘肅天水市),六世祖張俊為南宋大將,此后幾代一直居在杭州。他生長于一個顯赫富貴而又有高度文化修養(yǎng)的官宦家庭,曾祖張镃和父親張樞都曉音律,工詩詞。元軍破杭州時他家遭籍沒,這時他才二十九歲。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他以抄寫泥金字藏經(jīng)被召赴大都,次年復(fù)歸江南,此后二十年漫游吳越各地,六十歲歸隱西湖。他從一個貴介公子突然之間成了一個國亡家破的漂泊者,三百多首《山中白云詞》大部分都直接或間接地抒寫這種深切的亡國之痛和身世之感: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fēng)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dāng)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張炎詞在情調(diào)上凄愴纏綿,描寫細(xì)致工巧,語言婉麗清暢,但在承接轉(zhuǎn)折處寸步不遺,很難見到那種凌空跳宕的筆力,難怪遭“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周濟(jì)《介存齋話詞雜著》)之譏了。晚年所著《詞源》是他一生理論研究和填詞實(shí)踐的總結(jié),分為上下兩卷,上卷論音律,下卷論創(chuàng)作,論詞以婉約派為宗,標(biāo)榜“清空”“騷雅”和“意趣高遠(yuǎn)”,推崇姜夔而貶抑吳文英。雖然它有重詞藝而輕詞情、重婉約派而輕豪放派的偏頗,但對于詞的本質(zhì)特征、詞的合樂合律、詞的作法等問題提出了許多具有理論意義的真知灼見。蔣捷(1245?—1305?),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元初陽羨(今江蘇宜興市)人,咸淳十年(1274)進(jìn)士及第。宋亡隱居不仕,人稱“竹山先生”“櫻桃進(jìn)士”,其氣節(jié)操守為時人所重,其詞與周密、王沂孫、張炎并稱“宋末四大家”。和許多遺民詩人一樣,他中晚年詞的中心主題是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但他很少撕心裂肺地慟哭,而是通過細(xì)節(jié)回憶和絮語傾訴,將亡國之哀化入身世之感中。這種寫法減弱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卻平添些耐人咀嚼的韻味:蕙花香也。雪晴池館如畫。春風(fēng)飛到,寶釵樓上,一片笙簫,琉璃光射。而今燈漫掛。不是暗塵明月,那時元夜。況年來、心懶意怯,羞與蛾兒爭耍?! 〗侨饲某醺?。問繁華誰解,再向天公借。剔殘紅灺。但夢里隱隱,鈿車羅帕。吳箋銀粉砑。待把舊家風(fēng)景,寫成閑話。笑綠鬟鄰女,倚窗猶唱,夕陽西下。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 『稳諝w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從少年、壯年和老年“聽雨”的不同感受,從“那里元夜”的“琉璃光射”到“而今”元夕的“心懶意怯”,使讀者自己得出結(jié)論:人生只如過隙,故國只在夢中。其情蕭索凄清,其語疏朗清俊,獨(dú)步于宋末詞壇?!傲鞴馊菀装讶藪?,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因?yàn)檎Z言的俊秀新巧,為他贏得了“櫻桃進(jìn)士”的雅號?!鞍雅f家風(fēng)景寫成閑話”的表現(xiàn)手法,在兩宋詞史上別具一格。文學(xué)史上對蔣捷的評價處于兩極,愛之者譽(yù)之為詞中“長城”,厭之者貶之為“可勿論也”,也就是說蔣捷詞不值一談。江西詩派發(fā)展到南宋后期,形式上的拗唳生硬越來越使人反感厭倦,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的興起就是對江西詩派的一種反撥。永嘉四靈是指永嘉的四位詩人:徐照(?—1211),字靈暉(一字道暉);徐璣(1162—1214),字靈淵(或稱文淵);趙師秀(1170—1220),字靈秀;翁卷(生卒年不詳),字靈舒。由于這四人都是永嘉人,他們的字中又都有“靈”字,因得此名。四靈中徐璣和趙師秀曾做過小官,其他兩位則終身布衣。四靈師事永嘉學(xué)派的宗主葉適,葉還曾為他們編《四靈詩》詩選,刊行后風(fēng)行一時。他們能在詩壇上陡得盛名,與葉適對他們的大加稱贊張揚(yáng)是分不開的。葉適在《徐文淵墓志銘》中說:“初,唐詩廢久,君與其友徐照、翁卷、趙師秀議曰:'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jì)巧拙,蓋風(fēng)騷之至精也。近世乃連篇累牘,汗漫而無禁,豈能名家哉!’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fù)行矣?!币环矫嫠撵`詩風(fēng)迎合了人們審美趣味的變化,一方面“水心先生(即葉適)既嘖嘖嘆賞之,于是四靈之名天下莫不聞”(趙汝回《薛師石〈瓜廬詩〉序》)。因反對江西詩派“資書以為詩”,四靈詩人就提倡“捐書以為詩”(劉克莊《韓隱君詩序》);為了矯正江西詩派的流弊,四靈詩人主張重新學(xué)習(xí)晚唐的近體,尤其是賈島、姚合的五律。趙師秀選賈島、姚合詩為《二妙集》,選錢起、劉得仁、方干、許渾、皮日休、杜荀鶴等人的詩為《眾妙集》,由此可以看出他們的藝術(shù)追求之所在。他們的詩歌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shí)的逃避態(tài)度,表現(xiàn)了文人的那種末世的心態(tài),“不作封侯念,悠然遠(yuǎn)世紛”(趙師秀《薛氏瓜廬》),“愛閑卻道無官好,住僻如嫌有客多”(徐照《酬贈徐璣》)。這種心境與賈島、姚合很容易合拍,其詩主野逸清瘦,詩情既貧薄,詩格也狹小,“雖鏤心鈢腎,刻意雕琢,而取徑太狹,終不免破碎尖酸之病”(《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二《芳蘭軒集》提要)。不過,他們寫詩不用典故、僻字、險韻,以平淡的語言刻畫常見的景物,某些小詩別具清雅靈秀的韻致,如:一天秋色冷晴灣,無數(shù)峰巒遠(yuǎn)近間。閑上山來看野水,忽于水底見青山。數(shù)日秋風(fēng)欺病夫,盡吹黃葉下庭蕪。林疏放得遙山出,又被云遮一半無。水滿田疇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黃鶯也愛新涼好,飛過青山影里啼。出望月輪小,不如臨海生。又疑今夜看,難比故鄉(xiāng)明。立柏正無影,清猿偏有聲。數(shù)家弦管外,專此照離情。“四靈”在當(dāng)時經(jīng)過葉適的鼓吹后曾風(fēng)行一時,劉克莊在《題蔡烓主簿詩卷》中說:“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保ā逗蟠逑壬笕肪硎?。他們的創(chuàng)作影響了江湖詩人,江湖派中“多四靈之徒”(全祖望《宋詩紀(jì)事序》)。江湖詩人是指南宋后期一些落第以后只得流轉(zhuǎn)江湖以獻(xiàn)詩為生的文士。他們占籍很廣——包括浙江、福建、江西、山西、湖南籍的詩人,品流也很雜——有的清虛自守而不問世事,有的則關(guān)心時世,甚至以詩譏刺權(quán)奸。江湖詩派之名由杭州書商陳起編刊的《江湖集》而來,此集還因此招來了一場牽涉面廣的文字獄。這次詩禍的政治背景是這樣的:寧宗于嘉定十七年(1224)病逝后,權(quán)相史彌遠(yuǎn)廢黜了法定皇位繼承人趙竑而另立趙昀(即理宗),還逼死了改封為濟(jì)王的趙竑,這一行為激起了一些江湖詩人的義憤,前此也有些江湖詩人以詩譏諷朝政,陳起、劉克莊等人因此獲罪,《江湖集》也被毀版。江湖詩人反對江西詩派而崇尚晚唐,而且也同“四靈”一樣將“晚唐”主要限于姚、賈,但江湖詩人的生活面較“四靈”寬,詩歌的取材也就較“四靈”廣。藝術(shù)趣尚和“四靈”沒有顯著區(qū)別,刻意追求晚唐體那種輕快流動的詩風(fēng)。這派詩人成就較大的要算戴復(fù)古和劉克莊,劉克莊被推為該派的領(lǐng)袖。戴復(fù)古(1167—1248?),字式之,自號石屏,天臺黃巖(今浙江)人。他一生以布衣終老,足跡踏遍了江南各地。他的創(chuàng)作受“四靈”和晚唐詩的影響,但又向往縱橫的氣概和遒勁的筆力(見《論詩十絕》其四),所以賈島和杜甫同時都是他寫詩的樣板:“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保ā锻稀ぷ猿啊罚?jù)說他為人謹(jǐn)小慎微,以致“廣座中口不談世事”(見方回《瀛奎律髓》),可他在詩里卻大膽地指責(zé)朝政的腐敗,尖銳地揭露國弱民窮的現(xiàn)實(shí)?!犊棆D嘆》對被剝削婦女寄予深厚的同情:“一春一夏為蠶忙,織婦布衣仍布裳。有布得著猶自可,今年無麻愁殺我?!薄陡铀]饑三首》反映了理宗嘉熙年間浙東一帶“餓走拋家舍,從橫死路岐”的慘象:“有天不雨粟,無地可埋尸。劫數(shù)慘如此,吾曹忍見之?”《夜宿田家》表現(xiàn)了一個寒士四處漂泊的凄苦和羈旅中的鄉(xiāng)思:身在亂蛙聲里睡,心從化蝶夢中歸。鄉(xiāng)書十寄九不達(dá),天北天南雁自飛。而《江陰浮遠(yuǎn)堂》則抒寫對山河破碎的憂慮與痛苦:橫岡下瞰大江流,浮遠(yuǎn)堂前萬里愁。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劉克莊(1187—1269)是辛派詞人后期的代表之一,也是江湖派里成就最大的詩人。他的詞與詩都貫穿著對民族未來的深重關(guān)切,他在《有感》一詩中說:“憂時元是詩人職,莫怪吟中感慨多?!彼脑娚羁痰亟衣读四纤握蔚暮诎?,將帥的腐敗無能,一邊是將帥“更闌酒醒山月落,彩縑百段支女樂”,一邊是“誰知營中血戰(zhàn)人,無錢得合金瘡藥”(《軍中樂》)。韓侂胄出兵潰敗以后,南宋王朝慌忙函封韓的首級向金人乞求,并每年增納白銀三十萬兩、細(xì)絹二十萬匹,劉克莊在《戊辰即事》中憤怒地諷刺說:詩人安得有青衫?今歲和戎百萬縑!從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樹養(yǎng)吳蠶。他表現(xiàn)時事和愛國主義題材的詩受陸游的影響較大,而大量描寫日常生活的五言律詩,意境清幽而運(yùn)思精巧,儼然與賈島、姚合一副面孔:骨法枯閑甚,惟堪作隱君。山行忘路脈,野坐認(rèn)天文。字瘦偏題石,詩寒半說云。近來仍喜聵,閑事不曾聞。覺得江西詩派的“資書以為詩失之腐”是劉克莊與“四靈”之所同,而認(rèn)為“捐書以為詩失之野”則是他與四靈之所異(《韓隱君詩序》),這樣,他又在晚唐體那種靈活輕快的詩里鑲嵌典故成語,重犯了江西派“資書以為詩”的老毛病。方回甚至嘲笑他是“飽滿'四靈’,用事冗塞”(《瀛奎律髓》卷四十二)。在宋元易代之際,詩人們目睹身受了蒙古貴族和軍隊(duì)的野蠻殘暴,深切地嘗到了亡國的羞恥與慘痛。于是,有的詩人在國難當(dāng)頭之際以身殉國,成了抗元戰(zhàn)爭中的民族英雄;有的在回天無力的情況下遁跡江湖,他們的詩雖然有激昂與哀怨之分,但都抒寫了深沉的亡國之痛,表現(xiàn)了堅(jiān)貞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合唱了一曲響徹千秋的民族“正氣歌”。文天祥(1236—1283)是這一曲“正氣歌”的領(lǐng)唱者,字履善,一字宋瑞,自號文山,江西吉水人。二十一歲舉進(jìn)士第一,因不斷與賈似道等權(quán)奸進(jìn)行斗爭,四十歲以前長期在宦海浮沉,元兵渡江后起兵抗元,元兵兵臨臨安城下時除右丞相兼樞密使,受命次日出城與元軍議和被拘,解送北方途中得以脫走,回南擁立端宗繼續(xù)抗元,祥興元年(1278)十二月兵敗被俘,拘燕京四年后被害。有《文山先生全集》二十卷。元兵破臨安前,文天祥的詩草率平庸,詩風(fēng)受江湖詩派的影響較深,充斥著大量與江湖術(shù)士周旋的應(yīng)酬之作,歷史的巨變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也激發(fā)了他被壓抑的詩才。在抗元斗爭中和抗元失敗后,他的詩歌不論是慷慨激昂還是悲涼沉痛,無不氣象渾厚,詩境沉雄,實(shí)為他燦爛若金石般人格的生動寫照: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詩寫于兵敗被俘的第二年過零丁洋時,元軍逼他寫信招降南宋繼續(xù)抵抗的張世杰,他出示此詩以明志節(jié),表現(xiàn)了他在民族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舍身報國的情操,全詩的情調(diào)由悲轉(zhuǎn)壯,是一曲悲壯崇高的愛國主義頌歌。文天祥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部集子名為《指南錄》,其中收錄了《揚(yáng)子江》一詩:幾日隨風(fēng)北海游,回從揚(yáng)子大江頭。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此詩說明了集名《指南錄》的用意,抒寫了自己對祖國忠貞不渝的情懷。他的《正氣歌》熱情地贊頌古代為正義而英勇斗爭的仁人志士,表明自己要用先賢的“正氣”來抵御獄中邪氣的侵襲,在任何困境中都要有能經(jīng)受住考驗(yàn)的頑強(qiáng)意志。此詩全面反映了他的剛烈個性、忠義肝膽和英雄氣概,是中華民族威武不屈的“正氣”的集中表現(xiàn)。汪元量(生卒年不詳),字大有,號水云,錢塘人。他本是供奉內(nèi)廷的琴師,宋亡后隨六宮被擄至燕京,晚年自請出家為道士,得歸錢塘,有《水云集》《湖山類稿》。他對于亡國之苦、去國之哀有痛切的感受,因而能以七絕聯(lián)章體的形式將南宋覆亡這一幕歷史慘劇真實(shí)地描繪了出來,為民族留下了一部傷心史,代表作有《醉歌》十絕、《湖州歌》九十八絕、《越州歌》二十絕,如:淮襄州郡盡歸降,鼙鼓喧天入古杭。國母已無心聽政,書生空有淚成行。亂點(diǎn)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這是歷史上令人難堪的一幕。汪元量不同于文天祥的地方是他沒有與國共存亡的悲壯氣概,只有對故國一往情深的眷戀和無可奈何的哀泣:蔽日烏云撥不開,昏昏勒馬度關(guān)來。綠蕪徑路人千里,黃葉郵亭酒一杯。事去空垂悲國淚,愁來莫上望鄉(xiāng)臺。桃林塞外秋風(fēng)起,大漠天寒鬼哭哀。謝翱(1249—1295),字皋羽,晚號宋累,又號晞發(fā)子,長溪(福建霞浦)人。早年絕意于仕途經(jīng)濟(jì),當(dāng)文天祥在當(dāng)時行都福安開府聚兵以圖恢復(fù)時,他率鄉(xiāng)兵數(shù)百投文天祥,任咨議參軍。文天祥被囚禁后,他隱易姓名漫游東南,每當(dāng)文天祥忌日就設(shè)臺祭哭,是一位有堅(jiān)強(qiáng)的民族氣節(jié)的詩人。詩有《晞發(fā)集》。他的古體詩學(xué)孟郊、韓愈、李賀,其詩聲情綿邈、格致高古,常以凄切的調(diào)子抒寫亡國的慘痛,尤其是哭祭悼念文天祥的詩歌,肝膽俱焚,泣血吞聲,代表作有《鐵如意》《西臺哭所思》《書文山卷后》,如:魂飛萬里程,天地隔幽明。死不從公死,生如無此生。丹心渾未化,碧血已先成。無處堪揮淚,吾今變姓名。由于是為文天祥詩文集題詩,所以第二聯(lián)借用文天祥《南安軍》中“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如不歸”的句法,感情郁結(jié)深摯,用筆千回百折,是一篇血淚凝成的至情文字。宋末的遺民詩人中較著名的還有謝枋得、鄭思肖、林景熙、蕭立之等,他們?yōu)樽约旱墓蕠钋榈爻旄?,“書生倚劍歌激烈,萬壑松聲助幽咽”(林景熙《讀〈文山集〉》),“獨(dú)立蒼茫外,吾生何處家”(蕭立之《茶陵道中》),其凜然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可歌可泣,最后為宋詩譜寫了哀婉動人的一章。第五節(jié) 元好問的詩論與詩詞創(chuàng)作闡述兩宋詩詞史當(dāng)然不能不講遼、金統(tǒng)治地區(qū)的詩詞,講金政權(quán)統(tǒng)治地區(qū)的詩詞,自然不能不講金朝著名詩人元好問,現(xiàn)將他附在宋代文學(xué)詩詞史之末來論述。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忻州秀容(今山西忻州市)人。他是北魏鮮卑拓跋氏后裔,生于世代官宦之家,官至尚書左司員外郎、知制誥。元好問為金代最杰出的詩人和詩論家,生前就被譽(yù)為“北方文雄”。他作詩可謂家學(xué)淵源,生父元德明被同輩贊為“詩句妙九州”,其兄元好古也以能詩見稱于世,他本人七歲就能吟出佳句,被當(dāng)時名士王湯臣目為“神童”。他在《陶然集詩序》中說:“果以詩為專門之學(xué),求追配古人,欲不死生于詩,其可已乎!” 他一生對詩用力最多,也以詩成就最大。臨死前特地叮囑門人說,自己墓碑上只書“詩人元遺山之墓”“足矣”。我們還得先從元好問的詩論談起,這樣會更易于理解他的詩歌。他在《答聰上人書》中自述說:“學(xué)古詩一言半辭傳在人口,遂以為專門之業(yè),今四十年矣。見之之多,積之之久,揮毫落筆,自鑄偉詞,以驚動海內(nèi)則未能;至于量體裁,審音節(jié),權(quán)利病,證真贗,考古今詩人之變,有戇直而無姑息,雖古人復(fù)生,未敢多讓?!笨梢?,就像對自己的詩歌十分自負(fù)一樣,他對自己的詩論同樣十分自負(fù),甚至更加自負(fù)。元好問詩論的代表作是《論詩三十首》,他有感于當(dāng)時詩壇上“風(fēng)雅久不作,日覺元?dú)馑馈保ā秳e李周卿》)的衰敝,《論詩三十首》第一首就揭橥自己論詩的目的: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xì)論。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這與杜甫“別裁偽體親風(fēng)雅”是同一目的,詩中的“正體”是與“偽體”相對而言的。劉勰也多次提到后世“文體解散”,由于文人好奇導(dǎo)致文體“訛而新”,因而就形成了詩中的“偽體”。元好問以“詩中疏鑿手”自命,從“漢謠魏什”上溯《詩經(jīng)》之源,以詩歌重新恢復(fù)“風(fēng)雅”傳統(tǒng),使“正體”與“偽體”涇渭分明。中國古代詩學(xué)中一直有“辨體”的傳統(tǒng),明代許學(xué)夷還有《詩源辯體》的名著,元結(jié)便是這一傳統(tǒng)中重要的一環(huán)。就詩歌理想而言,元好問推崇雄健豪邁的英雄氣概,崇尚慷慨悲壯的建安風(fēng)骨,向往“天蒼蒼,野茫?!钡倪|闊境界,輕視“無力薔薇臥晚枝”式的“女郎詩”,鄙薄齊梁綺靡艷俗、柔弱無骨的詩風(fēng):曹劉坐嘯虎生風(fēng),四海無人角兩雄??上Р⒅輨⒃绞唤虣M槊建安中。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沈宋橫馳翰墨場,風(fēng)流初不廢齊梁。論功若準(zhǔn)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與其將這種詩學(xué)理想歸結(jié)為他鮮卑族血緣,歸結(jié)為他生長生活于幽并的民風(fēng),還不如歸結(jié)為是對“中州萬古英雄氣”的發(fā)揚(yáng)光大。高揚(yáng)建安風(fēng)骨和鄙棄齊梁綺靡,地不分南北,時不分古今,是長期積淀而成的審美取向,既不是元好問創(chuàng)之于前,也不會是由他斷之于后,但他將此提煉得更為集中和醒目,也表述得更為生動和形象。元好問在詩風(fēng)上肯定“豪華落盡見真淳”,在詩語上喜歡“一語天然萬古新”,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認(rèn)為“閉門覓句”是枉費(fèi)精神。他主張寫人生要有自己的獨(dú)特體驗(yàn),寫自然要自己親身所見,“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論詩三十首》其十一)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nèi)Яx山真。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bǔ)費(fèi)精神。當(dāng)然,主要還是由其詩使元好問流芳萬世,清刊《元遺山先生全集》收詩一千三百八十余首、詞三百八十余首。無論是他的出身家世,還是他的才華遭際,都讓元好問不得不陷入金代的政治漩渦,因而他對國家興亡與民生疾苦,不是置身事外的道義同情,更不是隔岸觀火的冷淡麻木,而是感同身受地牽掛、痛苦、悲泣,并把金代的滅亡和元軍的殘暴,放在巨大的時空背景中來審視、反思和表現(xiàn),所以這類詩歌有深層的反省,有濃烈的激情,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名作《岐陽三首》:突騎連營鳥不飛,北風(fēng)浩浩發(fā)陰機(jī)。三秦形勝無今古,千里傳聞果是非。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百二關(guān)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zhàn)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xì)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眈眈九虎護(hù)秦關(guān),懦楚孱齊機(jī)上看。禹貢土田推陸海,漢家封徼盡天山。北風(fēng)獵獵悲笳發(fā),渭水瀟瀟戰(zhàn)骨寒。三十六峰長劍在,倚天仙掌惜空閑。寫作《岐陽三首》時,詩人正身處河南南陽,而他關(guān)注的戰(zhàn)事發(fā)生在岐陽(今陜西鳳翔一帶)。金國由當(dāng)年的強(qiáng)盛到如今的衰敗,他目睹金朝統(tǒng)治者的腐朽無能、金朝將帥的貪生怕死,更目睹了蒙古軍的冷血?dú)埍?、岐陽百姓的血淚慘象,預(yù)感到岐陽的淪陷和國家的滅亡迫在眉睫。詩人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無力回天,“偃蹇鯨鯢人海涸,分明蛇犬鐵山圍”,岐陽形勢是多么緊迫和危急;“野蔓有情縈戰(zhàn)骨,殘陽何意照空城”,當(dāng)時的戰(zhàn)況是多么血腥;“窮途老阮無奇策,空望岐陽淚滿衣”,詩人內(nèi)心又是多么絕望和沉痛。這一切慘劇就發(fā)生在今古相同的“三秦形勝”之地,發(fā)生在當(dāng)年“漢家封徼”之中,然而,“三十六峰”的“長劍”仍在,“倚天”的“仙掌”卻已“空閑”。這是在悲嘆,也是在反思。再如他的另一組代表作《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慘澹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高原水出山河改,戰(zhàn)地風(fēng)來草木腥。精衛(wèi)有冤填瀚海,包胥無淚哭秦庭。并州豪杰知誰在?莫擬分軍下井陘。郁郁圍城度兩年,愁腸饑火日相煎。焦頭無客知移突,曳足何人與共船。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云望眼穿。萬里荊襄入戰(zhàn)塵,汴州門外即荊榛。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秋風(fēng)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金哀宗開興元年(1232,即詩題“壬辰”年)蒙古軍圍困汴京,金哀宗被迫率兵東征。時元好問任左司都事,“壬辰”五首就是作于此時的圍城中?!坝粲魢嵌葍赡辏钅c饑火日相煎”,正是被圍京城食盡糧絕的寫照。詩中有對蒙古軍暴行的控訴,如“慘澹龍蛇日斗爭,干戈直欲盡生靈”;有對金朝君臣醉生夢死的揭露,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也有對即將滅亡的金王朝的依戀,如“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當(dāng)然寫得最多的還是對生靈白骨的悲憫,還有對自己歷史擔(dān)當(dāng)?shù)淖杂X,如“秋風(fēng)不用吹華發(fā),滄海橫流要此身”。這五首組詩是詩人用血淚凝成的,以其情感的凝重濃烈,像“史詩”一樣震撼了一代代讀者。元好問即使寫戰(zhàn)爭的慘敗,詩境仍然宏闊而悲壯,如第四首以“萬里荊襄入戰(zhàn)塵”發(fā)端,以“滄海橫流要此身”結(jié)尾,空間上籠罩萬里,時間上俯視百代,以如椽巨筆寫歷史的悲劇,堪稱詩家中的“大手筆”。由于元好問豐富的想象,加之他那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哪怕那些表現(xiàn)眼前時事的詩歌,也從來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具有巨大的時空結(jié)構(gòu),具有巨大的歷史深度與廣度。如《岐陽三首》中“禹貢土田推陸海,漢家封徼盡天山”,將遙遠(yuǎn)的歷史與遼闊的空間有機(jī)統(tǒng)一在一起;“三十六峰長劍在,倚天仙掌惜空閑”,沒有奇特的妙想就不可能有如此佳句。《金史》本傳稱其詩歌語言“奇崛而絕雕劌,巧縟而謝綺麗”,“奇崛”是確評,“巧縟”則未必。如“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元有地行仙。西南三月音書絕,落日孤云望眼穿”,有奇氣而不生拗,有頓挫卻又如瓶瀉水,尚高華而絕不“巧縟”。“巧縟”僅見于他的部分山水詩,如《杏花雜詩十三首》其五:“紛紛紅紫不勝稠,爭得春光競出頭。卻是梨花高一著,隨宜梳洗盡風(fēng)流?!?/span>元好問現(xiàn)存詞三百八十多首,詞風(fēng)兼取豪放與婉約之長,內(nèi)容抒情寫景敘事無施不可,況周頤在《蕙風(fēng)詞話》中評其詞說,“亦渾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氣象”,可見元詞更近于蘇軾和辛棄疾。但較之元好問詩歌,元詞更率情率性,如《摸魚兒·雁丘辭》: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庇枰蛸I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壘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辭》。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簫鼓?;臒熞琅f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fēng)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這首詞抒情寫意真是“一往情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至今依舊傳唱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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