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記

江雁

這是我這輩子拔的第三顆牙。都說事不過三，但愿如此。拔牙的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前兩顆牙被拔，已稱得上歷史悠久。一顆智齒，一顆蛀牙。都說愛吃糖才容易生蛀牙，我是不大服氣的。我好像沒有多愛吃甜食，各種口味奇特的飲料，我基本也是敬而遠(yuǎn)之。但我偏偏早早就有了蛀牙。

拔第一顆牙的時候，還是個姑娘。經(jīng)歷過幾次牙疼的折磨后，我想，拔牙無非就疼那一下，遠(yuǎn)好過嘴里像是含了顆定時炸彈，指不定啥時候讓人痛不欲生。

于是大無畏地走進(jìn)牙醫(yī)診所。

我記得當(dāng)年那位牙醫(yī)都說，沒見過誰要拔牙了還看著如此輕松的，且是個女孩子。我心里頗有幾分得意。

打麻藥。等藥勁兒上來。從從容容。今天我得坦白交代，麻藥針扎進(jìn)牙齦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真他娘的疼！

麻醉顯效，就是拔牙了。我至今覺得，那廝當(dāng)年肯定拿的是老虎鉗為我拔的牙。他確實夸贊我有一顆勇敢的心，但也因此沒了半分溫柔。

我躺在椅子上，既有強(qiáng)光照射，又有打麻藥時的陰影，早已雙目緊閉了。就聽那廝不帶絲毫感情地命令我張大嘴巴，而后拿著疑似老虎鉗在我嘴里敲敲打打搖搖晃晃。不一會兒，就聽當(dāng)啷一聲響，又聽那廝道：“看，你的牙！”

我依言望過去，一顆血糊糊的牙齒躺在托盤上，還殘留幾分猙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暈血，我只覺得一陣惡心，差點站立不穩(wěn)。倉促間掏出十塊錢扔給那廝，落荒而逃，壓根想不起看他拔牙的工具究竟是啥。

第一顆牙拔得確實是利索，但我從此對牙醫(yī)有了莫名的恐懼。不單單是疑似老虎鉗的威懾，還有麻藥藥性過后的疼痛。從此立誓，保護(hù)牙齒，拒絕牙醫(yī)。

打臉的事兒，通常都是自己干的。有了孩子不久，我的一顆智齒開始時不時折騰我。動輒上火，而后疼得半死不說，半邊臉腫得像塞了個饅頭。要命的是，不單單只有那一顆牙忤逆我，它還帶動其他牙齒跟著一起造反。

幾次三番，三番幾次，我痛定思痛，決定還是將那家伙斬草除根。于是，在熟人推薦下，找了一位老牙醫(yī)。

事實證明，當(dāng)你的牙長得根深蒂固時，再強(qiáng)的牙醫(yī)也減輕不了任何疼痛。

流程倒是差不多，拔牙的時候麻煩有點大。

雖說頭一回拔牙的陰影依舊在，但我掩飾不住好奇心，大著膽子偷偷睜眼，看究竟有沒有老虎鉗。顯然是我想多了。人家拿的是輕輕巧巧的鉗子（后來我知道那是叫牙鉗，另外還有牙挺什么的）。

我原本因為沒看到老虎鉗而松了口氣，但那老先生在我嘴巴里同樣一番敲敲打打搖搖晃晃后，突然來了一句：

“討厭了，這顆牙還不好拔！”

一句話，嚇得我三魂跑了兩魂半。猛睜開眼，就見老先生又拿出仿佛鑿子錘子一般的玩意兒（后來知道那是叫骨鑿和骨錘，專門對付那些賴皮牙）。

老實說，我那會兒很想挺身而起，奪路而逃。然而老先生沒給我這個機(jī)會，溫和而果決地按住我的身子說：“不要怕，就是費點兒事?！?/p>

我能說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說。因為他已經(jīng)拿著那鑿子錘子開始作業(yè)了。

我度秒如年。

即便麻藥藥性還在，生理和心理的不適依舊讓我感到不舒服。一直到老先生輕松說道：“好了，你看看?！?/p>

有第一次的經(jīng)歷，我原本是不想看的。但想想這家伙在我嘴里作威作福許久，又忍不住瞧了一眼。

“你看看，四個牙根，難怪不好拔！”

老先生固然這么說，我還是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屑。也是，再頑固，也成了他老人家的手下敗將。

我從此知道，原來牙還有牙根多少之分，越多越不好拔。我之于拔牙的陰影，越發(fā)暗黑。

然而，世事難料，歷史總有反復(fù)。我又得拔牙了。

這是下牙的最后一顆，依舊是智齒。

說起來，這顆牙病已久矣。大約距離第二次拔牙不過三五年，此牙便已效仿它的前輩，在我口中為非作歹。不過這回，一個朋友告訴我，其實不用拔，可以切斷牙神經(jīng)，讓它發(fā)不起威風(fēng)，也就禍不及他牙。

經(jīng)歷過兩次拔牙的我，自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個法子，哪怕我聽到“切斷”二字時，心里也曾生出恐慌。還好，總歸比拔牙的滋味好受一點兒。

我萬萬沒想到，都十多年過去了，這顆明明已經(jīng)切斷牙神經(jīng)的牙，又開始在我口中逞兇殘。

首先是朽了。去年，吃梨崩掉過一塊，吃煎餅崩掉過一塊。好在沒覺得疼。我想，那就不管它吧，沒準(zhǔn)兒左一塊右一塊地掉沒了，省了拔牙。

僥幸真是最不可有的心理，今年就幾次牙疼了。這一回，疼得尤為厲害。更過分的是，我自己伸手晃動，整顆牙紋絲未動，卻是掰下了一角。

我又一種感覺，我嘴里含了一堵破城墻，它會一點一點風(fēng)化，但距離徹底倒下去，還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看來，拔牙已是大勢所趨。

于是，在新一輪牙疼結(jié)束以后，我決定，雄赳赳氣昂昂地去拔牙。既然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就伸吧！到底看起來漂亮一些。

這回是離我家不遠(yuǎn)的一個牙科診所，以前從來沒在意，我決定要拔牙了，偏偏就看見了。神奇！

坐診的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醫(yī)生?？次疫M(jìn)門，很禮貌地跟我打了聲招呼。其時他正在給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拔乳牙，語氣很是溫柔，小姑娘還沒來得及被嚇哭，牙已經(jīng)掉了。

我依舊害怕。我的是智齒！智齒??！

但我還是故作鎮(zhèn)定。一大把年紀(jì)了，不至于拔個牙就抖抖索索不是？

醫(yī)生問了我大概情況，最終確定是非拔不可了。于是打麻藥。原本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一激靈的我，這回沒激靈起來，居然沒感覺到疼。

打完以后，醫(yī)生一邊囑我來回走動走動，一邊跟我閑聊。問我年齡時，我告訴他五十了，他立刻說看不出來，最多像四十。我大笑，說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絮絮叨叨的堅持，我依舊笑。

再次到座椅上躺下來時，我的緊張情緒已經(jīng)消除了許多。

“嘴巴張大，誒，我只是先看看哈，還沒拔，拔的時候會告訴你的……”

醫(yī)生繼續(xù)絮絮叨叨，說沒拔，我其實能感覺他在用力。我都忍不住想笑了。這人，當(dāng)是哄孩子呢？

“好了，牙已經(jīng)拔出來了，兩個牙根?！?/p>

醫(yī)生語氣輕松。我愣了一下，好像還沒怎么太有感覺?？磥?，比智齒非彼智齒。

“你進(jìn)門看上去就很緊張了，所以我多說幾句?！?/p>

醫(yī)生突然笑著解釋。

我羞赧一笑。無論我如何假裝鎮(zhèn)靜，終究沒逃過人家的火眼金睛。臨走之前，我真誠向那位醫(yī)生道了聲謝。

不過我依舊祈禱，但愿從此不要再進(jìn)牙醫(yī)診所。待會兒，還不知道得疼到啥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