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讀米蘭·昆德拉小說《身份》,在書中,讓·馬克說起他那病中的祖父:“他就一個人,跟他發(fā)出的聲音在一起,只是一個單音……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在跟時間的本來面目相撞擊;而且我明白了這種撞擊就叫無聊?!奔毤毦捉?,這段話真是意味萬千。這是一位垂死老人的無聊,我眼前躍現(xiàn)出那樣一個不免凄愴的畫面。為什么病中老人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音,會被一個青年人解讀為無聊?也許因為,青年人看到了一個衰朽的垂暮之人,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所有的可能性都在紛紛離他而去。我們喜歡青春,喜歡旅行,喜歡冒險,喜歡幻想,喜歡新的一年到來,因為它們都在增加可能性。我們厭惡老年,厭惡滅絕,厭惡強制,厭惡過于嚴肅,厭惡一成不變的生活,因為它們都在減少可能性。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時刻,是在前方靜靜地等待每一個人的——最后的可能性,所以,通往無聊(也就是可能性逐漸減少,并最終趨向零),這就是時間的本來面目。那什么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大多數(shù)人成不了偉大的詩人,也成不了偉大的音樂家。我們都從事著力所能及的渺小工作,然后盡己所能過上小小滿足的日子。我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終將接受自己作為普通人的人生,即使想用盡一切努力去嘗試改變。既然人生的本質(zhì)就是平淡的,按照日本童書作家佐野洋子的說法,“不過是平庸的人與平庸的人競爭,在競爭中產(chǎn)生的平凡的喜悅與悲哀而已”,而我們所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又具有如此強烈的重復(fù)性和平面化,最終必將導(dǎo)致無聊和某種機器般的慣性。 當(dāng)生活的本來面目在跟時間的本來面目相撞擊時,這種撞擊就叫無聊?!趺床拍芸朔@無聊呢?以下是我能想到的一些辦法:時不時出門去旅行。我們?yōu)楹螘闊o法出門旅行的人感到難過?因為他們無法跨足外在世界,內(nèi)在無法隨之延展,無法豐富自我,因此被剝奪深入自己內(nèi)在的可能性,沒有機會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成為什么樣的人。趁年輕趕緊生兒育女。我們?yōu)槭裁葱枰鷥河永m(xù)生命,因為每一個呱呱墜地的孩子,他或她正在徐徐展開的人生,貌似都有著無限的可能性,他們將攜帶著我們基因的延續(xù)去創(chuàng)造另一段人生的可能,去活出與父母輩不一樣的人生。找到一個生命目標(biāo)。當(dāng)一個人不再有目標(biāo)時他才會無聊,人們無聊,其實是因為沒有能找到可以充填這無盡空虛的生存意義,或者根本找不到有意義的事情可做。人最怕那種一眼看得到頭的生活,哪怕那個人已經(jīng)身居高位,已經(jīng)富甲一方,只要他已經(jīng)逼近自己的天花板,一種存在意義上的不安就會出現(xiàn)。生命需要不斷尋找一種向上探索的可能性,不管它是現(xiàn)實中的,還是精神上的,當(dāng)這一切都停止時,就會體驗到無聊,其后是空虛,無盡的空虛。不過,即使做了這一切,只是延緩與無聊相撞的時間而已。當(dāng)人生再沒有什么其他可能性,生活再沒有什么其它選擇,那種到來的感覺就是無聊。人到了日落黃昏之時,這個非常廣闊的世界,每一分每一秒當(dāng)中,生活不會再以各種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了,因為生命的沙漏即將漏盡,時日已無多,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到了這個時候,就應(yīng)該回望一生了。每一個垂死的老人,都曾是呱呱墜地的嬰兒、生龍活虎的少年,他也曾每天在太陽升起之時,迫不及待和世界打一個美麗的招呼,每天充滿新奇與陌生,充滿未知的可能性。從生命的終點回望起點,每個人都曾擁有著全世界的潛力,將會發(fā)生什么,會不會發(fā)生,一切充滿了無數(shù)可能性……那時,每個人就是整個世界,在他的基因里懷有全人類的浩瀚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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