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集㈡

fuhaizhenren 202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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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引

上國。去客。停飛蓋、促離筵。長安古道綿綿。見岸花啼露，對堤柳愁煙。物情人意，向此觸目，無處不凄然。　　醉擁征驂猶佇立，盈盈淚眼相看。況繡幃人靜，更山館春寒。今宵怎向漏永，頓成兩處孤眠。

這首詞所描寫的也是汴京城外的一次送別，同樣是一段難舍難分的凄惻經(jīng)歷。起處“上國。去客”二句，點明地點和離別的情事?！巴ｏw蓋”句，寫自城中至此停車，長亭邊，設(shè)下離宴，擺酒餞別。一個“促”字，卻透露出匆忙短促之意，這當然是離別的實景，但更是離人的心理感覺，分手轉(zhuǎn)眼在即，最后的一刻相聚便顯得越發(fā)短暫了。從音律和句法上來看，《臨江仙引》的首二句本可不用韻，如柳永另兩首同調(diào)詞“渡口、向晚”和“畫舸、蕩槳”就都沒有押韻，而此詞卻在“國”字和“客”字上，都用上韻字，顯得節(jié)奏特別短促急驟。而起處皆用上很短的二字句和三字句，同樣也造成了急管繁弦的感覺，用這種句式來表達分手之前的惜別情緒，就非常貼切了，這正是柳永精通音律、調(diào)協(xié)句諧的典型體現(xiàn)。“長安古道”，是游子將行之地，看來這是在汴京西面的離別?！鞍痘ㄌ渎丁薄ⅰ暗塘顭煛?，是“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的絕好例證，也是從杜甫《春望》詩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二句化用而來。“物情”三句，直寫內(nèi)心的“凄然”?！拔锴椤本褪恰鞍痘ā薄ⅰ暗塘?、“愁煙”、“啼露”之情，“人意”，自是游子與佳人的離愁別緒。物我一體，故“無處不凄然”了。上片都寫離別之前的種種情事，下片卻沒有承以離別時分的執(zhí)手相別，而是直接便跳到了剛剛離別之后，這是結(jié)構(gòu)上的匠心獨運處。首先展示了兩幅靜止性的畫面：遠行的游子遲遲而去，卻又忍不住停下，回頭遙望，久久佇立；送行的佳人，也是盈盈凝望，不勝嬌弱，終于忍不住淚眼蒙癦，柔腸寸斷。但再怎么留戀，離別終是無可挽回，再怎么遙望，終是不能再撥轉(zhuǎn)馬頭。怕就怕再見到那種凄涼哀怨的眼神，只能強忍悲情，踏上征程。寫到這里，離別之苦已是鋪寫得淋漓盡致，然而最令人痛苦的還不止此。離別時分的痛苦如夏日暴雨，而分別之后的孤寂卻是綿綿秋雨，一絲絲、一滴滴在離人心頭撕扯，那才是真正痛苦之所在。因此下面便接以對此情此意的設(shè)想：一個是獨守空閨靜，一個是孤館閉春寒，兩處皆輾轉(zhuǎn)難眠，怎奈那漫漫長夜！詞意凄苦，尤見出情感的深摯纏綿，耐人尋味。

憶帝京

薄衾小枕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zhuǎn)數(shù)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矓M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柳永創(chuàng)作了不少描寫羈旅途中對景相思之作，但這首詞卻有所不同，它寫的是一位男子剛剛與情人分別之后的心理，剛剛分別已是如此的相思難耐，則日后的相思之苦也更可以想見了?！氨◆佬≌硖鞖狻?，點明時值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天氣微有涼意。同時“衾”、“枕”二詞，也點明了主人公相思的時間背景，是在擁衾獨臥的夜間。“乍覺”，有“突覺”、“猛覺”之意，白天風(fēng)塵仆仆地趕路，尚無精力去想得太多，到了夜間，清寒難耐，孤枕難眠，頓時相思之情涌上心頭，再也難以消減，感情的波瀾令他心潮涌動。這兩句看似平平敘述，實則已為全詞定下了基調(diào)。以下遂鋪敘所謂“別離滋味”，空床輾轉(zhuǎn)，靜數(shù)寒更，盼望早點天亮，結(jié)束這孤寂凄涼的相思之夜?？商炝吝€早，于是又只能時而起來徘徊，時而又“重睡”，這十個字非常精彩地把主人公煩躁不安、起臥難平的失眠情狀表達出來了。一夜過去，終究未成眠，此夜之長，恍如隔歲。而此后的日日夜夜，又將何以自處，其中情味，可以想像。上片敘情事，下片則直抒情愫。不是不想就此撥轉(zhuǎn)馬頭，回到情人身邊，去共享兩情相悅、兩相廝守的歡樂。怎奈已經(jīng)踏上征程，如何再能回頭？或為求取功名，或是迫于生計，總歸是不得不驅(qū)驅(qū)行役了。“萬種思量，多方開解”，都是承“已成行計”而言，謂想方設(shè)法要找一個理由返回，但終是找不到；想方設(shè)法要開解排遣自己的離愁，同樣也是無法做到。欲歸不能，欲行不忍，于是只能是“寂寞厭厭地”。結(jié)句“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一生之真心，皆系于彼；而彼之千行思淚，又不得不辜負。此恨綿綿，無有了期。在這種帶有自責(zé)的語氣中，主人公對伊人的真情厚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婉曲動人，可謂是全篇之警策。這首詞流暢自然，平淡而樸厚真摯，語雖作盡頭語，但意脈卻更加淳雅，而這都來源于由性靈肺腑中流出的至真之性情。

法曲獻仙音

追想秦樓心事，當年便約，于飛比翼。每恨臨歧處，正攜手、翻成云雨離拆。念倚玉偎香，前事頓輕擲?！　T憐惜。饒心性，鎮(zhèn)厭厭多病，柳腰花態(tài)嬌無力。早是乍清減，別后忍教愁寂。記取盟言，少孜煎、剩好將息。遇佳景、臨風(fēng)對月，事須時恁相憶。

這是一首情人臨別時的相贈之詞。上片寫離別之際的多情多感，下片預(yù)想分手之后的相思相憶。起句以“追想”二字領(lǐng)出離別前的往事，一句“秦樓心事”，已概括了兩人之間的無數(shù)溫柔旖旎風(fēng)光，而此“心事”最集中的表現(xiàn)即是“于飛比翼”之愿，可見他們已有從良成婚之約，則關(guān)系之親密、情感之真摯可知。以下三句即點到離別，從“每恨”二字可見，這樣的分離已不止一回，每每匆匆相聚，云雨繾綣，轉(zhuǎn)眼又是離別，每次分別總令他們感傷愁悶。如今又至分攜之期，那些玉體依偎、溫香滿懷的“前事”，又將不得不“輕擲”了。下片并不順承，而是另起一意，“慣憐惜”一句總領(lǐng)，相憐相惜已慣，怎堪又逢別離?！梆埿男浴比涞拐刍厝ィ瑪⑹瞿俏慌釉谒哪恐械男蜗螅吼堈?，多也。饒心性，即心眼多、心思靈巧之意。然而又常是多愁多病之身，腰如細柳，面如桃花，總是一番嬌弱無力之態(tài)。這種神韻可謂是中國古典美人的標準造型，前有西施捧心，后有黛玉顰眉。“饒心性”，故知人情意；“嬌無力”，故惹人憐愛。“早是”二句，過渡到主題上來，未至離別，已是清瘦了嬌面容，消減了小腰圍，而真到別后，那種愁苦寂寞，讓她一個弱女子怎么能承受得起？可無論如何不愿，離別總是到眼前了，于是他只能好言相慰，讓她別忘了兩人之間的山盟海誓，也是表明自己不會忘了終會回來與她比翼齊飛。且莫獨自忍此煎熬愁寂，好好將養(yǎng)身體。語意諄諄，足見深情厚誼。結(jié)句謂每當遇上良辰美景，臨清風(fēng)、對朗月之時，切莫忘了時時憶念自己這遠方的游子。這首詞上片從別前情事講到臨別情態(tài)，下片通過幾句描寫性的詞句，展現(xiàn)其意中佳人之形象，稍作鋪墊，以下即順勢設(shè)想到別后之愁悶，逼出最后充滿深情的一番囑咐。章法結(jié)構(gòu)頗為嚴整，同時又往往以口語俗字領(lǐng)起句意，造成全詞中流動的氣韻，二者相輔相成，實為經(jīng)典之作。

離別難

花謝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陰。有天然、蕙質(zhì)蘭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紅衰，纏綿香體，都不勝任。算神仙、五色靈丹無驗，中路委瓶簪?！　∪饲那模钩脸?。閉香閨、永棄鴛衾。想嬌魂媚魄非遠，縱洪都方士也難尋。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遺音。望斷處，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這是一首悼亡詞，不僅在柳永詞中，在整個唐宋詞中也是一首頗為特殊的作品。傳統(tǒng)的悼亡之作，所悼念的對象全是妻子，如潘岳、元稹、李商隱等人的悼亡詩以及后來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返?。而此詞所悼念的卻是一位聰明美貌的歌伎。僅從這個題材來看，就可以說明柳永與這些歌伎之間情感的真摯和相待的平等了?！峨x別難》本為唐代教坊曲，詞人故意選用了這個帶有悲慨意味的詞調(diào)，人間的生離尚“難”，更何況是人天永隔的死別呢！

此詞與柳永的大多數(shù)詞一樣，也是一個上下順序的結(jié)構(gòu)，上片敘寫伊人生前，下片抒發(fā)自己對她死后的追念。“花謝”二句，亦賦亦比，揭示全詞的主旨?；渌鳎亢龆?，而正值青春年少、如花似玉的伊人也如這水中花一般，永遠地離去了，怎不令人慨嘆傷懷？以下“有天然”二句寫其可愛之處，她既有著天生的蘭蕙一般的高雅氣質(zhì)、聰慧心性，又有著姣好韶秀、一顧傾城的美麗容顏，而在詞人的追憶中，這些可愛之處也越發(fā)顯得可愛難得了，然而愛之愈深，則永別之后，心靈的創(chuàng)痛也愈深?！氨阋蛏酢币晦D(zhuǎn)，“翠弱紅衰”，嬌弱的體質(zhì)益顯憔悴，“纏綿香體”，病榻輾轉(zhuǎn)，顧影伶俜，弱不勝衣。“算神仙”二句，則點明她的去世，沉疴不起，即使有神仙所煉的靈丹妙藥，也毫無效驗。終于如瓶沉簪折，情愛正濃而中道棄捐了。下片追思。在她的故居處，人聲悄悄，夜色沉沉，香閨緊閉而繡被閑拋，物雖依舊而人已無蹤，一片凄涼氛圍。“想嬌魂”二句深入一層，懸想或許泉路未遙，魂魄未散，可別說沒有所謂洪都方士可供驅(qū)遣，即使真有，他能替唐明皇在東海仙山上找到楊貴妃，但對于自己而言，恐怕只能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吧，足見其無可奈何而又難以自解之悲情?！白羁唷比洌钟隽汲矫谰?，重見“尊前歌笑”，當年正是在這樣的場合，和伊人舉杯相對，笑語頻傳，那種歡樂時光恍如昨日，然而一個“空”字，已把這些歡樂一筆抹倒，當時的歡樂無非是更增今日之凄涼與銷黯罷了。結(jié)拍“望斷”三句，用宋玉《高唐賦》中巫山神女故事，既點明了她的身份，也通過這個迷離惝恍的神幻境界轉(zhuǎn)入虛想，十二巫峰，朝云暮雨，杳杳仙山，神女何處？“此情無計可消除”，惟有懷此一段纏綿，如巫山暮云，終古遙望而已。這首詞語言質(zhì)樸本色，不事雕琢。依次展開，娓娓道來，鋪敘盡致?？此破届o，而對伊人的纏綿情意、深憐厚愛自見，似乎毫不費力，而感染力卻特別強烈。

秋蕊香引

留不得。光陰催促，奈芳蘭歇，好花謝，惟頃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驗前事端的?！　★L(fēng)月夜，幾處前蹤舊跡。忍思憶。這回望斷，永作終天隔。向仙島，歸冥路，兩無消息。

這首詞也是一首悼亡之作，從詞意來推測，悼念的對象應(yīng)該也是一位歌伎，不過是否與前一首詞所悼念的是同一人，就不得而知了。起句開門見山，“留不得”三字，語氣樸拙而詞意凝重，實是百轉(zhuǎn)千回之后所逼出的一句，令人想見其感悼哀痛之狀，無法說亦不忍說，所有的情感都凝結(jié)在這帶有絕望的一聲吶喊之中?！肮怅帯彼木?，以“芳蘭”、“好花”比擬這位歌伎，在光陰的催促下，花兒轉(zhuǎn)眼凋謝殆盡，伊人也倏忽而逝。這同前一首詞中“花謝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陰”，實為同樣的意思?！安试啤本洌鲎杂谔瓢拙右自姟逗喓喴鳌?，在這首悼念“蘇家小女名簡簡”的詩中，結(jié)句云：“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币砸咨⒌牟试坪鸵姿榈牧鹆П葦M嬌弱的伊人。另外李白《宮中行樂詞》詩亦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彼^“驗前事端的”，即是古已如此之意，紅顏總是薄命，上天易妒佳人。下片換頭，回憶過去相聚之樂，夜色朦朧，風(fēng)月情深，“前蹤舊跡”，宛然如初，可物是人非，令人怎忍思憶？這一回之望斷，比過去的各在天一涯還要令人傷懷，因為這次是永遠的訣別，是人天永隔，即使望穿雙眼，也無法再一睹芳容了。由此逼出結(jié)句的深切慨嘆：“向仙島，歸冥路，兩無消息?！彼幕昶菤w向何處，不論是化作蓬萊仙山上的綽約仙子，還是墜入陰曹地府，都杳無音信，這和白居易《長恨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都不見”意思類似，總歸是一腔幽恨，如何排遣之下的癡情之語。這首詞最大的長處在于情感的真摯，毫不矯揉造作，詞語質(zhì)樸無華，閃耀著人性的光芒。

羈旅愁思·路遙山遠多行役

曲玉管

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關(guān)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描蒙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迪氘敵?，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曲玉管》本為唐教坊曲名，詞為三疊之“雙拽頭”，即前兩片句法相同，于第三片為雙頭，如二馬共拉一車，故名“雙拽頭”。此詞寫羈旅愁情中的別離之恨。第一片，寫眼前所見之景。起句“隴首云飛”，當出自梁柳惲的名句“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然全無沿襲痕跡。此句為仰視，下句“江邊日晚”，則是俯觀?！皯{闌”二字，可見飛云、寒江、斜日、煙波，皆是憑闌所見。煙波滿目，徒增悵惘，勾勒出一幅凄清的秋江晚眺之圖?！耙煌倍?，由近及遠，縱目騁望，但見關(guān)河冷落，千里高秋，可望而不可盡睹，遂逼出“忍凝眸”三字，極寫觸景傷懷、不堪入望之意，“忍”即“怎忍”，表現(xiàn)了再也看不下去的激動情感。情由景生，情景融匯。第二片，寫懷人之感。“杳杳”三句，承“一望”、“千里”諸語而來，天涯望斷，而思緒已飛至遙遠的汴京，所思之佳人正在彼處?！坝勺印保颤c明了佳人的身份，唐人常以仙女來指代歌伎或女道士，這里無疑所指的也是一位汴京城中的歌伎。當年一別之后，音信全無，錦書難托，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板\字”，用竇滔、蘇蕙夫妻的故事，這里只是取這個典故中“寄錦”之字面，不必拘泥?！皵嘌恪倍?，承“錦字”而來，非常巧妙，它既與前面的典故相關(guān)，鴻雁本可傳遞“錦字”，而曰“無憑”，就表達了惆悵之意；同時這個意象又是眼前實景，所謂“斷雁”，即是離群之孤雁，它滿懷憂郁寂寞地“冉冉飛下汀洲”，自然使得漂泊游子睹物興懷，而不得不“思悠悠”了。這三字，也是對第二片的總結(jié)，與上片結(jié)尾處的“忍凝眸”相呼應(yīng)。一、二兩片音律齊整，詞意則各有側(cè)重，有分有合。第三片，承“思悠悠”，繼續(xù)鋪敘?！鞍迪搿倍?，回溯當年之“幽歡佳會”，隨即折入相離相別的痛苦，再寫如今“雨恨云愁”這種難以言說的酸辛?！坝卸嗌佟?、“豈知”、“翻成”，三個虛詞，十分傳神，它們使得詞意不流于平鋪直敘，而是波瀾起伏，動蕩曲折?！白枳酚巍比郑瑱M亙于中，突兀有力?！懊康巧健币韵拢惫芊毕?，以細膩之筆抒寫纏綿之情?！懊俊弊郑梢娺@種相思之苦與羈愁之感，早已非一朝一夕，而是“惆悵還依舊”。故只能黯然凝佇，長日銷魂?！盁o言”，可見悲痛的深沉。“卻下層樓”，遙接上片“憑闌久”，在殘照西落，暮色蒼茫的背景下，這位游子獨自走下樓來。以景結(jié)情，余味不盡。在章法上也顯出結(jié)構(gòu)的回環(huán)照應(yīng)。這首詞境界開闊，感情深沉，情景互為生發(fā)。層次井然不亂。清代劉熙載講柳永詞“善于敘事，有過前人”（《藝概》），此詞正是一個較為明顯的例子。

尾犯

夜雨滴空階，孤館夢回，情緒蕭索。一片閑愁，想丹青難貌。秋漸老、蛩聲正苦，夜將闌、燈花旋落。最無端處，總把良宵，祗恁孤眠卻。　　佳人應(yīng)怪我，別后寡信輕諾。記得當初，翦香云為約。甚時向、幽閨深處，按新詞、流霞共酌。再同歡笑，肯把金玉珠珍博。

此詞乃游子于漂泊途中，獨處孤館，凄涼難耐而憶念佳人之作。時令為深秋，地點是孤獨的驛館。窗外瀟瀟的暮雨，透過屋檐灑落空階，點點滴滴都落在離人心頭。短短五字而意蘊豐厚、意境渾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游子被滴答的雨聲從夢中陡然驚醒，頓覺寒意襲人。所夢何事，在詞中并未明言，但從下文來看，很可能就是在夢中回到了佳人身旁，正與她共度美好時光吧。夢中溫馨如彼，而醒來冷落如此，自然是“情緒蕭索”，惆悵不已。這種愁緒只能以一“閑”字當之，不僅是因為它的無邊無際、無法排遣，更是因為它無法捉摸，正所謂剪不斷，理還亂者是也，故云“丹青難貌”，理得清、畫得出的東西就不是“閑愁”了?！扒餄u老”兩句，工整凝練。深秋蛩鳴凄厲，似在牽動人的愁緒；深夜燈花掉落，似在暗示人的命運。上片結(jié)拍三句，再歸結(jié)到眼前，最令人無奈的是，如此良宵，卻只能日日這樣在孤眠獨宿中度過了。上片情景兼寫，表達游子之苦況，下片則專抒深情?！凹讶恕倍?，為對方設(shè)想，略有自悔口吻，但自己何嘗不想早日歸去，只是漂泊生涯身不由己罷了。“記得”二句，回溯當年分別時的戀戀不舍，佳人剪發(fā)以約歸期，可謂情深意厚，一別之后，雖然發(fā)在懷里，人在心中，但終是歸期難卜?！吧鯐r向”二句，是游子內(nèi)心的深切盼望。對落拓之人來說，才子佳人，風(fēng)流歡暢，是他們最好的安慰，哪怕只能在想像中實現(xiàn)。結(jié)句謂寧愿以“金玉珠珍”換取“再同歡笑”，這自是癡情至極之語。然而游子最大的悲哀在于，即使有了“金玉珠珍”，也未必就能換來往日的歡娛，從這個角度來說，又是悲涼至極之語了。此詞上片的前半段，辭情和意境都比較文人化，而自“最無端處”以下，便明顯傳達出市民化的傾向，較好地體現(xiàn)了柳詞雅俗并陳的特色。

傾杯樂

皓月初圓，暮云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漸消盡、醺醺殘酒。危閣迥、涼生襟袖。追舊事、一餉憑闌久。如何媚容艷態(tài)，抵死孤歡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　∷愕筋^、誰與伸剖。向道我別來，為伊牽系，度歲經(jīng)年，偷眼覷、也不忍覷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雙眉暫開口。問甚時與你，深憐痛惜還依舊。

柳永詞多以女性為描寫對象，但也有不少作品是出之以男性口吻的，描寫他們對歌伎的深沉真摯的情感，刻畫他們細膩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表達他們對幸福和愛情的渴求。這些男子雖未必即是柳永自己的化身，但也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作者的人生理想。這首詞即是描寫一位男子對離別經(jīng)年的遠方佳人的刻骨思念。起三句從月色落筆，圓月高懸，月華如水，夜色清麗。在這樣的背景中出現(xiàn)了主人公的形象，但見他月下獨倚高樓，“漸消盡”句，可見早已是試圖借酒消愁，然而酒雖醒而愁未消，故再登樓遠眺，“涼生襟袖”，見寒涼之感驟生。無限往事，涌上心頭，就在對過去之歡樂生活的回憶中，不知不覺已是久立中宵了。這三句與起筆三句相應(yīng)，共同展現(xiàn)了一個孤獨悲凄的環(huán)境和內(nèi)心感觸。以下遂以白描手法，放筆直抒情感。佳人之“媚容艷態(tài)”，令人心動思憶，可為何自己卻總是辜負了那相聚時的歡會偶合呢？這實際上表達了對江湖漂泊生涯的厭倦和無奈，以至于“朝思暮想”，空自為伊憔悴清瘦，見出他的情深而思切。下片直承續(xù)寫眼前的思緒，“到頭”，即到底，最終之意，“誰與伸剖”，即無人為自己向佳人表白傾訴?！跋虻馈币韵轮敝疗K皆是表白的內(nèi)容。這里又可分為三意：“為伊”三句是表白忠心，即別后對她的魂夢牽系，度日如年，且年復(fù)一年以來，從未再流連于煙花巷陌，即使是偷眼瞧都沒有瞧一眼，可見其用情之專一?！翱上А倍涫潜戆赚F(xiàn)今的感受，雖有良辰好景，對離別中人來說，全是虛設(shè)，因離情所苦，雙眉從未舒展，笑口從未開過，此種孤寂悲傷，人何以堪。這兩句見出其用情之真摯?！皢柹鯐r”二句，則是表白對將來的渴望和內(nèi)心的呼喚：何時才能再次重逢，像過去一樣對她“深憐痛惜”，歡愛無限。這又見出其用情之深厚溫婉。纏綿悱惻，凄楚動人。柳永詞鋪敘的功力在此詞尤其是下片中體現(xiàn)得也很充分，本來不過是“相思”這一個簡單的意思，但卻以“誰與伸剖”句一領(lǐng)，分三層來鋪敘描寫，把人物心理活動的各個層面都加以盡情抒發(fā)，淋漓盡致，真可謂是有必顯之隱，無難達之情。

夢還京

夜來匆匆飲散，敧枕背燈睡。酒力全輕，醉魂易醒，風(fēng)揭簾櫳，夢斷披衣重起。悄無寐?！　∽坊诋敵?，繡閣話別太容易。日許時、猶阻歸計。甚況味。旅館虛度殘歲。想嬌媚。那里獨守鴛幃靜，永漏迢迢，也應(yīng)暗同此意。

《夢還京》，屬大石調(diào)（黃鐘商），《欽定詞譜》依《詞緯》之說訂為三疊，首疊六句兩仄韻，次疊四句三仄韻，末疊六句四仄韻。而《彊村叢書》本《樂章集》、《花草粹編》、《詞律》諸書并作雙調(diào)。《夢還京》之調(diào)宋詞中僅此一首，無他作可校，只能闕疑了。今從《彊村叢書》作雙調(diào)詞。此詞寫客中思戀佳人的苦懷，但全詞既不借助景物的觸發(fā)或烘托渲染，也未采用傳統(tǒng)的比擬手法，而是直寫感受。上片盤旋曲折地寫盡了心緒煩憂、輾轉(zhuǎn)難眠之苦況。起句“夜來匆匆飲散”，飲酒而曰“匆匆”，可見詞中主人公既非是在歡宴歌席上痛飲高歌，亦非是細斟慢品、悠然自得的小酌，而是由于逆旅無聊，借酒澆愁，猛飲幾壺以求速醉，以求沉酣不醒。故下句即接以“敧枕背燈睡”，敧枕，可見匆匆之意，背燈，可見生怕燈色擾人，惟望早早入眠。一副落拓潦倒的游子苦狀如現(xiàn)眼前。然而這企求一醉入夢的可憐心愿卻偏偏得不到滿足，“酒力全輕，醉魂易醒”，正是因為漂泊生涯無休無止、愁苦之思太過濃重，故酒難勝愁，夢易驚散?！耙仔选?，可見即便可以通過痛飲暫時入眠，但仍然敵不過那種足以驅(qū)散酒力、驚破夢魂的煩憂。李清照《聲聲慢》中的“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與這兩句異曲同工。“風(fēng)揭”二句，寫夢醒之后的無奈，未醉之前，尚有以酒消愁的希望，夢醒之后，凄涼落寞的心境已是不堪忍受?！帮L(fēng)揭簾櫳”，寒氣襲人，滿天蕭瑟，滿耳秋聲。主人公只能“披衣重起”，在灰暗的情緒中獨自咀嚼著羈旅況味?！扒臒o寐”一句，仿佛將這個悄然獨坐、孤寂悲涼的畫面定格放大，濃縮著人物內(nèi)心的痛苦，以引出下片的抒感。“追悔”二句，謂悔當初，與佳人輕易地離別。然而“太容易”是今日之所感，當初分袂之時，恐怕也同樣是難舍難分、戀戀纏綿的，只是如今回想起來，覺得“太容易”而已，如此一轉(zhuǎn)，就更增重了如今的思念之切。古人云“別易會難”，李商隱《無題》詩云“相見時難別亦難”，柳詞此句，卻從后日之追悔著筆，又轉(zhuǎn)入一境，可謂各擅勝場?！叭赵S時”二句，謂隔絕之久和歸期難卜，與“太容易”相對，繼續(xù)寫相見之難?！吧鯖r味”二句，是加倍寫法，本已愁苦難堪，何況又是在逆旅之中獨守“殘歲”，“虛度”二字，抒發(fā)了歸心似箭而又不得不東西飄蕩的痛苦?！跋雼擅摹币韵?，從揣摩對方的角度著筆，頗顯溫存。謂佳人肯定也在“鴛幃”之中，空床獨守，靜數(shù)寒更。此時此刻，她的心境必然也與自己息息相通，都在忍受著心靈的孤寂吧。所謂“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正是指此而言，這樣既表達了兩人心心相印的深情厚誼，同時也更凸現(xiàn)了游子夢繞魂牽之情重和漂泊生涯之苦恨。此詞真摯深沉，雖是以直筆寫柔情，但卻能虛實相間，曲折盡致，白描之中自有停蓄，并不是一覽而無余蘊的。語言以俗為雅，明朗之中自見匠心獨運處，充分體現(xiàn)了柳詞俗美的特征。

歸朝歡

別岸扁舟三兩只。葭葦蕭蕭風(fēng)淅淅。沙汀宿雁破煙飛，溪橋殘月和霜白。漸漸分曙色。路遙山遠多行役。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　∫煌l(xiāng)關(guān)煙水隔。轉(zhuǎn)覺歸心生羽翼。愁云恨雨兩牽縈，新春殘臘相催逼。歲華都瞬息。浪萍風(fēng)梗誠何益。歸去來，玉樓深處，有個人相憶。

這是一首冬日早行而懷歸之詞，上片即景生情，下片直抒感慨，表達了游子漂泊生涯中的苦悶情緒。起句“別岸扁舟三兩只”，是謂經(jīng)過一夜的孤舟露宿之后，扁舟離岸，又開始了一天的行程。“三兩只”，說明啟程之早，江上船稀?！拜缛敗本洌瑥穆犛X角度寫游子之所感，蘆葦蕭蕭，寒風(fēng)淅淅，襯托江鄉(xiāng)的荒寒景象?！吧惩　本?，寫洲渚邊的宿雁被早行之舟驚起，破煙穿空而去?！跋獦颉本?，令人聯(lián)想起晚唐溫庭筠《商山早行》詩中“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之名句，天西殘月與橋上晨霜同一潔白，同樣也暗示了早行。這兩句對仗工整，寫景清疏，是中晚唐絕句之佳境?！皾u漸”句，寫曙色漸開，天已漸曉，可見時間的推移和游子已經(jīng)過一段行程，從而結(jié)束早行之景的描繪。“路遙”句，承上啟下，“路遙山遠”是概括行旅，“多行役”是引發(fā)感慨。“往來”三句，寫江上行舟、岸上車馬漸漸增多，在游子看來，這些荏苒匆匆的來往之人，都和自己一樣，為了區(qū)區(qū)名利，而不得不輾轉(zhuǎn)飄零，同一悲慨。這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的寫法，微透自己“踵常途之役役”（韓愈《進學(xué)解》）的苦悶，晨景雖佳，對于早行之人來說，卻全是虛設(shè)而已。下片“一望鄉(xiāng)關(guān)”二句，承上由寫景轉(zhuǎn)入抒情，厭倦羈旅，自然生出歸思，遙望故鄉(xiāng)，千里阻隔，煙水茫茫，情何以堪，因此恨不能肋生雙翼，立即飛回。這里用“心生羽翼”來形容，比喻新奇。從中可以想見其歸鄉(xiāng)心情的迫切。然而雙翼終不可得，歸鄉(xiāng)之念終屬虛幻，這種欲歸而不得歸的感受最是令人腸斷?！俺钤啤眱删?，亦是對句，一寫離情渺渺，兩地牽縈，一寫時序代謝，日月相催。遂逼出“歲華都瞬息”一句，客途寂寞，對于年光的流逝最易驚心。年光逼人，而自己卻仍浪跡天涯，欲歸不得，更令人平添無數(shù)的感慨?！袄似硷L(fēng)梗誠何益”，謂自己身世如水上浮萍、風(fēng)中斷梗，飄蕩不定，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于是深感這種毫無結(jié)果的漫游終是徒勞無益。詞意悲苦凄涼?！皻w去來”三句，謂不如早日踏上歸途，免使閨中佳人，日日相憶。柳永的許多羈旅詞，都喜歡大段鋪敘與遠方佳人的思憶之情，或是寫游子如何思佳人，或是設(shè)想佳人如何思念自己，兩面對寫，以反映旅途的愁苦和思歸之意。這首詞卻只是在結(jié)處稍稍一點，對此不作過多的鋪寫，反倒是顯得不冗不蔓，有畫龍點睛之妙。此詞以白描和鋪敘見長，情景相生，紆徐婉曲。語言平易貼切，特別是上下片中的兩個對偶句，精警而富于概括力。雖然與柳永同類之作相比，在意境與結(jié)構(gòu)上稍乏新意，并無太多的過人之處，但尚不失為一篇法度謹嚴、平實穩(wěn)妥的作品。

浪淘沙

夢覺、透窗風(fēng)一線，寒燈吹息。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盟言，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　〕顦O。再三追思，洞房深處，幾度飲散歌闌，香暖鴛鴦被，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云尤雨，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　∏〉饺缃瘢扉L漏永，無端自家疏隔。知何時、卻擁秦云態(tài)，愿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xiāng)夜夜，數(shù)寒更思憶。

此調(diào)實為《浪淘沙慢》，與南唐李煜《浪淘沙》之雙調(diào)詞截然不同，后來周邦彥也作有兩首《浪淘沙慢》，但句讀與此詞又頗有差異。清代萬樹《詞律》和《欽定詞譜》諸書，均以此詞為雙調(diào)詞，自“愁極”以下為第二片。不過現(xiàn)存柳詞諸本皆作三疊，本書從之。詞寫久羈江鄉(xiāng)，與佳人遙隔之苦。第一片寫酒醒夢覺、空憶前歡的憂戚之情。以“一線”二字，形容“透窗風(fēng)”，十分精致，寫出了風(fēng)之寒厲和穿透力。它不僅吹熄了孤燈，也將人從夢中吹醒，將醉意吹散。然而在愁人心中，夢中、醉里尚能暫時忘憂，一旦醒來，現(xiàn)實的愁苦更為濃重。何況又聞空階夜雨，點點滴滴，都在離人心頭。這幾句將情、事、景融為一體，以下則以“嗟”字領(lǐng)起一番感嘆，而這感嘆又出之以自責(zé)悔恨的口吻，顯得敦厚柔婉?！熬米魈煅目汀?，即是杜甫所謂“萬里悲秋常作客”（《登高》）之意，此乃多愁多恨的真正根源。正是由于此，才會辜負了與佳人的山盟海誓，以致“歡會”化為“憂戚”。第二片，先以“愁極”總束上文，再以“追思”轉(zhuǎn)入往事，“再三”二字并非虛設(shè)，而是恰切真實地體現(xiàn)了思念之頻、思念之深、思念之切。追想當年，閨樓繡房之中，與佳人“相對坐調(diào)笙”（周邦彥《少年游》），杯酒清歌，攜手同歡，共入鴛被，可謂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何嘗“暫時疏散”，讓她掛念焦心？云雨纏綿，風(fēng)情萬種，恩愛相憐，千般不盡。這段回憶，可謂香艷綺麗至極，但出之以真情至意，故轉(zhuǎn)覺自然而然，且展現(xiàn)了人間兒女情深的純美境界?！皫锥蕊嬌⒏桕@”句，清代胡薇元《歲寒居詞話》中說：“闌乃闋之誤?！眲t此句為押韻之句，不過細細品來，“闋”字似乎的確“不若闌字近理”（近人夏敬觀批《樂章集》），故本書仍作闌字。第三片，“恰到如今”，折回現(xiàn)實?！疤扉L漏永”，可見當初歡情，隔絕之久。“無端”句仍是自責(zé)自悔之語，負疚之意顯然?！爸螘r”以下，設(shè)想將來，與佳人相依相偎于香帳之中、紅綿枕上，細說自己此時江鄉(xiāng)寒夜的思憶之情。這很明顯是化用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中“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句意，都是由現(xiàn)在設(shè)想將來如何回憶現(xiàn)在，筆勢盤旋曲折，耐人尋味。有的研究者認為柳永這類詞流露出情趣不高、格調(diào)低俗的缺陷，這主要是就第二片而言的。不過對于藝術(shù)作品的評價，不只是要看它寫了什么，更要看它是如何寫的。此詞將羈旅之情與相思之苦拍合一氣，雖有綺艷之語，卻無輕薄之態(tài)，而是出語樸厚，一往情深?；蜃纺钔舻睦p綿，或抒發(fā)現(xiàn)今的愁苦，或設(shè)想將來的歡會，以時空的轉(zhuǎn)接為線索，虛實相形，跌宕有致。這種大段的鋪敘是最見功力之處，應(yīng)該說，它還是一篇較為優(yōu)秀的作品。

陽臺路

楚天晚。墜冷楓敗葉，疏紅零亂。冒征塵、匹馬驅(qū)驅(qū)，愁見水遙山遠。追念少年時，正恁鳳幃，倚香偎暖。嬉游慣。又豈知、前歡云雨分散。　　此際空勞回首，望帝里、難收淚眼。暮煙衰草，算暗鎖、路歧無限。今宵又、依前寄宿，甚處葦村山館。寒燈畔。夜厭厭、憑何消遣。

此詞為宦游途中寄慨身世之作。起處三句，大筆勾勒，一派暮秋景象?！袄洹?、“敗”、“疏”三字，都帶有強烈的衰殘色彩。一“墜”字，暗示了秋風(fēng)凄冷之感和飄零狼藉之態(tài)。寥寥數(shù)筆，便描摹出天地間蕭瑟肅殺之意，體現(xiàn)了柳永詞寫景狀物的功力。同時這三句也定下了全詞傷感愁苦的感情基調(diào)。“冒征塵”三句，寫羈旅途程?！捌ヱR”，見其孤獨無侶，寂寞無聊?！膀?qū)驅(qū)”，見其驅(qū)馳無定，前程未卜?！八b山遠”，謂途程的漫長迢遞，永無休止，以“愁見”引出，可知其山川跋涉，不堪辛勞之苦。詞意至此，展現(xiàn)了一個在秋風(fēng)中踽踽獨行的天涯游子形象?！白纺睢币韵拢钊肫鋬?nèi)心加以描述。對現(xiàn)實境遇的厭倦，引發(fā)了對美好往事的追憶：當初居于汴京時，年少風(fēng)流，倜儻不群，千金一擲，買笑追歡，那是何等的豪興；鳳幃鴛帳，倚香偎暖，又是何等的溫馨旖旎?！版矣螒T”一句，即是對這種放浪不羈生活的總結(jié)。隨即卻說“又豈知”，筆鋒一轉(zhuǎn)?！扒皻g云雨分散”，這既是指與佳人的分拆離散，同時也是指少年情事的一去不返，只能于記憶中追尋矣。下片以“此際”領(lǐng)起，“空勞回首”，承上“追念”，說明“事如春夢了無痕”，根本無法尋覓?！巴劾铩本?，則是寫在明知無望的情境下，仍然不可抑止的戀戀之意，因為京城已經(jīng)成為過往美好生活的象征，與孤單凄苦的現(xiàn)實相比，往日種種情事，顯得愈發(fā)令人懷念。故“難收淚眼”，情難自禁，涕淚交零?！澳簾煛倍洌菍淼恼雇?，現(xiàn)實既是如此令人憂傷，而將來也仍不過是阻隔重重，“路歧何限”，前途依舊一片渺茫。通過昔日、現(xiàn)實、將來的對比，以昔日的美好反襯現(xiàn)實的痛苦，又以將來的黯淡迷蒙對這種痛苦進行加倍的深化，以時空的轉(zhuǎn)換組織詞意。類似的手法，雖在后來周邦彥詞中發(fā)揮得爐火純青，但追源溯始，卻當推柳永為先聲?！敖裣币韵?，是思前想后已畢，萬般無奈之辭?！坝帧薄ⅰ耙狼啊?，可見日日如此，宿于“葦村山館”，獨對“寒燈”無寐，漫漫長夜，不知如何挨過。一天的風(fēng)塵只能在逆旅靜夜之中獨自去品味、去咀嚼。自傷自憐、自艾自憐之意呼之欲出。末句的反問語氣也加強表達了內(nèi)心愁苦的難以排遣。詞句雖淺易而意境卻深沉，抒情雖直抒胸臆，以盡露為快，卻又情態(tài)可感，真摯動人。此詞明顯是柳永中年以后的作品，詞人所寫的羈旅詞，往往把羈旅愁情與對遠方佳人的思念合寫，如《八聲甘州》中“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等語，即是典型的例子。但這首《陽臺路》卻稍有不同，它是把往昔的情事與現(xiàn)實的愁苦對寫，所謂“倚香偎暖”，并非是指某個特定的對象，而完全是詞人少年風(fēng)流生活的象征。柳永在《長相思》詞中說：“名宦拘檢，年來減盡風(fēng)情?！薄渡倌暧巍吩~亦謂：“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詞人的心已經(jīng)老了，生活和宦途的艱辛帶給他太多的疲憊。因此，我們在這首詞中所強烈體味到的，也就是那種濃郁的滄桑之感和悲涼之慨，這是中年人所獨有的，而且更是像柳永這樣落魄江湖、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中年人所獨有的。

留客住

偶登眺。憑小闌、艷陽時節(jié)，乍晴天氣，是處閑花芳草。遙山萬疊云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煙村院落，是誰家綠樹，數(shù)聲啼鳥。　　旅情悄。遠信沉沉，離魂杳杳。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惆悵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看看春又老。盈盈淚眼，望仙鄉(xiāng)，隱隱斷霞殘照。

南宋張津《乾道四明圖經(jīng)》卷七曾記載：“曉峰場，在縣西十二里。柳永字耆卿，以字行，本朝仁廟時為屯田郎官。嘗監(jiān)曉峰鹽場，有長短句，名《留客住》，刻于石，在廨舍中。后厄兵火，毀棄不存，今詞集中備載之?！笨芍嗽~是柳永監(jiān)曉峰（今屬浙江定海）鹽場時所作，詞中所抒發(fā)的亦是羈旅情懷和相思之苦。上片全是寫景，將春日美景寫得生意盎然。“偶登眺”，是總冒，上片所述之景皆為登眺所見?！芭肌弊?，略露百無聊賴之意?！皯{小闌”三句，概寫春光?！捌G陽時節(jié)”，點明時令。“乍晴天氣”，是春日特有的氣候特征，常日春風(fēng)蕭蕭，春寒料峭，終于迎來了一個艷陽高照的晴日，正是踏青登眺的絕好時候。但見處處百花爭奇斗艷，姹紫嫣紅，青綠的芳草鮮翠欲滴?！伴e”字，很有一種悠然自得的神態(tài)，暗示著人心境的閑適?！斑b山”三句，是遠景，四面背山面海，故先寫層疊遠山的高聳晴空，“云散”，暗承“晴”字，顯示山色的明朗青翠。而另一面則是波濤萬匯的東海，春潮涌動，碧海遼闊，浩渺無垠。“萬疊”、“千里”、“浩渺”，這都是極力拓展詞境的關(guān)鍵字眼，山海相映，氣象萬千。唐人詩“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固然精妙，但那畢竟還只是寫江水的浩渺，柳永這兩句展現(xiàn)的卻是滄海的壯闊，氣魄自然要大得多。在詞中描寫大海漲潮的浩渺景象，此首是北宋詞中僅見之作?！盁煷濉比洌瑥?fù)又從細處落筆，目光收近，見“煙村院落”，炊煙裊裊。綠蔭叢中，傳出一聲聲春禽的鳴囀，可謂“枝頭春意鬧”。上片的景物描寫，無論是動是靜，是遠眺是近觀，都表現(xiàn)出濃郁蓬勃的春意和怡然的情致。但如此美景，對于他鄉(xiāng)游宦之人來說，盡管可能使他的心情暫時從憂郁中得到片刻的解脫，但終究是無法真正排遣心靈深處的寂寞和無奈，反而對景傷春。因此下片所抒之情，與上片的景物傳達出來的情致就截然相反，側(cè)重寫傷懷之感了。歡快之景成為憂傷之情的反襯，這在柳永詞中也是習(xí)見的手法?！奥们榍摹比?，立全篇之骨，良辰美景，盡成虛設(shè)，徒自惹人愁緒?！斑h信”二句，寫與所思佳人音訊隔絕，間關(guān)萬里，一別音容兩渺茫?！般皭潯比?，寫春光轉(zhuǎn)眼將逝，自己亦青春不再，種種“舊歡”，一切美好的往事，未知何處，只能在夢中去追尋、去咀嚼。而再會之“后約”，更是無憑無據(jù)，難有定準，怎能不對景傷懷？這也就是“旅情悄”的具體內(nèi)涵。心靈被這種愁緒所占據(jù)，身又是天涯游宦的孤獨之身，此情此心，又向誰去傾訴呢？真可謂悲哀已至極處?！坝瘻I眼”三句作結(jié)，“仙鄉(xiāng)”，暗用劉、阮入天臺山遇仙故事，這里指所思佳人的住所，說明對方是歌伎的身份?！半[隱斷霞殘照”，以景結(jié)情，亦虛亦實，既是想像中“仙鄉(xiāng)”杳杳之情事，又是“登眺”所見之實景，從上片的“乍晴天氣”到此刻的“斷霞殘照”，點出時間的推移，可見這位游子自早至晚，已在高處遙望凝佇了整整一日，在黯然銷魂的情緒中又度過了一天的光陰，而愁緒卻依然無休無止、無法排遣。語句含蓄而神情畢見。此詞以情與景的反差增強了它的感染力，結(jié)構(gòu)嚴謹而脈絡(luò)分明，真實地再現(xiàn)了游子孤獨寂寞的情思。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guān)。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yīng)喧喧。孤館度日如年。風(fēng)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jīng)歲遷延?！　〉劾镲L(fēng)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戚氏》為柳永創(chuàng)調(diào)，全詞二百一十二字，在詞調(diào)中是除《鶯啼序》之外最長的一體，可謂長篇巨制。詞分三疊，抒寫行役羈旅，刻畫驛館愁思。篇幅雖然龐大，但用筆極有層次。上片由秋日黃昏之景引入旅思?！巴砬锾臁倍洌c明晚秋時令，微雨初過，庭軒寂靜。“檻菊”三句，是庭院之景，秋雨梧桐，西風(fēng)寒菊，花殘葉落，點綴著荒寒的孤館。而殘煙凄迷，漠漠如織，一片“凄然”?！巴P(guān)”二句，寫庭外遠景，正是“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一抹孤云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愈發(fā)暗淡?！爱敃r”二句，用宋玉悲秋之典，其《九辨》中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鼻Ч哦拢瑫娜缫??！斑h道”三句，寫孤身行役，內(nèi)心凄苦，隴頭流水潺湲不絕，而游子早已倦聞這幽咽之鳴?！罢s吟”三句，承前“倦聽”，仍從所聞著筆。“蟬吟”、“蛩響”，亦是“倦聽”之聲，但它們又與游子內(nèi)心凄感相應(yīng)。一個“應(yīng)”字，活畫出蟬鳴蛩響彼此呼應(yīng)的秋聲，言愁步步深入，詞筆極其細致。第二片“孤館”三句，承上啟下，時間由薄暮推移至夜深?！岸热杖缒辍保鄾r可想?！帮L(fēng)露漸變”，秋已更深，人愈難堪。“悄悄”，是孤寂之狀?！伴L天凈”四句，寫長空云凈，銀河清淺，皓月澄鮮，清光如練，引動游子思緒綿綿?！耙褂馈比?，承“思綿綿”，轉(zhuǎn)入對舊日情事的追念。“未名未祿”三句，即是“從前”舊事，想當初，雖無功名利祿，卻富浪子情懷，紅塵紫陌，綺帳燈昏，經(jīng)歲經(jīng)年，流連忘返。種種情事一一涌上心頭，故第三片換頭，即承以對狂放不羈的少年生涯的回憶?！暗劾铩保阜比A富庶、風(fēng)光無限的汴京，而自己亦正值青春年少，風(fēng)流放浪，“暮宴朝歡”，況且還有一班意氣相投的“狂朋怪侶”，歌宴酒席，盡情征逐，流連不已。明代沈際飛曾評此數(shù)句說：“插字之妥，撰句之雋，耆卿所長。'未名未祿’一段，寫我輩落魄時悵悵靡托，借一個紅粉佳人作知己，將白日消磨，哭不得，笑不得?！保ā恫萏迷娪鄤e集》）以下“別來迅景如梭”一句，陡然跌落，“舊游似夢”，把京華舊事，一筆勾銷。詞意起伏動蕩，開合有致?！盁熕毯蜗蕖保瑢憚e后飄然一身，江湖羈旅，煙水茫茫，前途未卜，何等凄涼。筆力千鈞，神完氣足?！澳罾倍洌侨饕?，身被名韁利鎖所牽絆，心則又不可遏制地追念“往事”，因此只能“空慘愁顏”?！奥┘啤币韵?，又回復(fù)至此時夜景，夜已漸深，寒氣漸濃，那堪又傳來數(shù)聲若隱若現(xiàn)、若斷若續(xù)的畫角哀鳴。窗前一燈孤照，照人愁影，床前天涯倦客，又是整夜無眠矣。以此作結(jié)，沉郁警動，聲情激越，寫盡了孤館獨處的況味。此詞音律諧婉，句法活潑，章法尤其顯得層次分明，舒卷自如。近人蔡嵩云《柯亭詞論》曾對此作了具體分析：“'晚秋天’一首，寫客館秋懷，本無甚出奇，然用筆極有層次。初學(xué)詞，細玩此章，可悟謀篇布局之法。第一遍，就庭軒所見，寫到征夫前路。第二遍，就流連夜景，寫到追懷昔游。第三遍，接寫昔游經(jīng)歷，仍落到天涯孤客，竟夜無眠情況。章法一絲不亂。惟第二遍自'夜永對景’至'往往經(jīng)歲遷延’，第三遍自'別來迅景如梭’至'追往事空慘愁顏’，均是數(shù)句一氣貫注。屯田詞，最長于行氣，此等處甚難學(xué)。”此詞雖體制繁復(fù)，卻聲情并茂，凄怨感人，當時甚至有“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王灼《碧雞漫志》）的說法，充分說明了它在當世的流傳之廣及其感染人心的力量。

輪臺子

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前驅(qū)風(fēng)觸鳴珂，過霜林、漸覺驚棲烏。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行行又歷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　∧顒谏?，惜芳年壯歲，離多歡少。嘆斷梗難停，暮云漸杳。但黯黯魂銷，寸腸憑誰表。恁驅(qū)驅(qū)、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

這首詞在《樂章集》中是一篇頗為典型的羈旅行役之作。晚唐溫庭筠《商山早行》詩云：“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此詞也寫早行，意境仿佛似之，但形容刻畫得更為深透。詞中提到“楚天”，有可能是由汴京到淮南江浙一帶的旅途中所作。上片寫旅途景物與況味。“一枕”二句，謂好夢被鄰雞喚醒，可見宿于逆旅之中。所謂“好夢”，自是在夢中與佳人相會，“鎮(zhèn)相隨，莫拋亸”之類的情事，正值兩情歡悅之時，陡然驚醒，那種惋惜與惆悵之意，自是不可勝言。“匆匆”以下，寫旅途情景?！皾M目淡煙衰草”，首先便營造出客途的凄清氣氛。“觸鳴珂”、“驚棲烏”，語非泛設(shè)，都是以動襯靜，以少許之聲響見出大環(huán)境的寂靜無聲。晏幾道《臨江仙》詞云：“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惫磐駚恚嗌偈б庵嗽诖寺飞险鲏m仆仆，驅(qū)馳不已，自己亦未能幸免而已。以感慨收束上片。上片是情自景出，而下片卻是景自情顯?！靶行小倍洌^行役之久，“孤村”，謂旅途之寂寞?！巴形磿浴?，寫遠處楚天，迷蒙一片，也暗含有前途渺茫之意。據(jù)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九引《藝苑雌黃》：詞人張先見此詞，謂“既言'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則已辨色矣，而后又言：'楚天闊，望中未曉?！我?？柳何語意顛倒如是？”在上片已能看清景物，到下片反說“未曉”，自是矛盾之處。因此有人解釋說，清晨的曙色由近向遠展開，故望中遠處尚未曉，亦是一說。實際上文人之辭，大可不必太過較真，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亦無不可?！澳顒谏币韵?，直抒感慨。先反復(fù)兩面兼說：一為飄蕩之游子，一為京城之佳人。“芳年”，屬佳人，“壯歲”，指游子，而皆歸于“離多歡少”?！皵喙！?，復(fù)指游子，“難?！?，可見漂泊無定準?！澳涸啤本?，再寫佳人，蓋用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之意。故黯然魂銷，寸寸柔腸，一腔深情，卻無人傾訴?！昂螘r了”，厭倦行旅之意顯然，把羈旅之情說至極處?！坝譅幩啤倍缔D(zhuǎn)，表達歸京的渴望，希望能與佳人相伴，重享追歡買笑的快樂生活。這種心情在柳詞中頗為普遍，由勞倦而轉(zhuǎn)思逸樂，亦是人之常情，似乎不必指責(zé)其情趣的低俗。此詞上片敘事，下片寄懷，結(jié)構(gòu)上平平無奇，但它和柳永一般羈旅詞注重寫景不同，全詞景物描寫并不是特別多，而且?guī)缀醵际蔷胗沃榈呐阋r，主要是運用了以情、事帶出景物的手法，這在柳永詞中也是不很常見的，值得注意。

彩云歸

蘅皋向晚艤輕航。卸云帆、水驛魚鄉(xiāng)。當暮天、霽色如晴晝，江練靜、皎月飛光。那堪聽、遠村羌管，引離人斷腸。此際浪萍風(fēng)梗，度歲茫茫?！　】皞?。朝歡暮宴，被多情、賦與凄涼。別來最苦，襟袖依約，尚有余香。算得伊、鴛衾鳳枕，夜永爭不思量。牽情處，惟有臨歧，一句難忘。

此詞為舟行途中懷人之作。上片寫漂游感慨。“蘅皋向晚”，點明天色已暮，“艤輕航”、“卸云帆”，點明泊舟洲渚。在經(jīng)歷了一天的行程之后，游子又暫泊于葦村山驛，又迎來了一個旅途中的黃昏?！爱斈禾臁倍洌鑼懡夏荷绠??！办V色”，說明是微雨之后，晚霞殘照，天清澄朗?！敖殹本浠弥x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中的名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形容江水之明凈安詳?！梆ㄔ嘛w光”，暗示時間的推移，游子已在暮色中凝佇移時了，皎潔的月色與澄靜的江水互為映襯，上下交光，正是江鄉(xiāng)秀麗之景。而此時遠遠傳來的“羌管”幽幽之聲，頓時牽動了游子的自傷漂泊之意和相思之情，詞意頓生曲折。這兩句是全篇之樞紐，由景入情，也是詞意波瀾起伏之處?！按穗H”句承上，點明漂泊生涯。“度歲茫?！?，既是實寫時光的飛逝，更是游子內(nèi)在的心理感受，因為飄零生涯中，對于時光的流淌是尤其敏感的。下片抒寫相思?！翱皞倍忠活I(lǐng)，以下種種皆是“堪傷”之事、“堪傷”之情?！俺瘹g”二句，今昔對照，當初是暮宴朝歡，兩情相愜，無限旖旎，如今卻是獨處江鄉(xiāng)，凄涼落魄?！皠e來”三句，全從虛處下筆，不說如何相思，卻說只因襟袖上佳人所留的脂粉余香，時時牽惹起游子內(nèi)心的愁苦。想像奇特，情思纏綿。這和南宋吳文英的名句“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有異曲同工之妙?！八愕谩倍?，從對方角度落筆，寫對方如何思念自己，這還是虛寫?！盃壳樘帯比渥鹘Y(jié)，寫當初分手之時的“一句”，最是“牽情”、最難忘懷，這仍然是虛寫，蓋此“一句”究竟是何言語，也并未說明，留下了充足的想像空間，讓讀者去猜測、去回味。這首詞的結(jié)構(gòu)以上景下情的傳統(tǒng)方式展開，并無太多新意。寫景用雅句，而抒情用俗語，這種下字運意上的雅俗并陳，也是柳詞中常見的手法。而此詞最特殊的地方是對情感的抒發(fā)全是從虛處來寫，下片除了“堪傷”二字，是直抒胸臆之語以外，其他四層都是盤旋曲折地從不同角度虛寫相思之意，直至篇終，始終不落實地，但就在這種虛寫中，情感的真摯反而表達得更加淋漓盡致。這種離合吞吐之筆在柳詞中并不多見，在后來周邦彥的詞中則是發(fā)揮得爐火純青了。

夜半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fēng)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zé)煷?，?shù)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酱艘蚰睿C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這首詞分為三片，描寫了在會稽附近的一次舟行，以抒發(fā)羈旅之感。第一片寫道途的經(jīng)歷。此句點明時令和出發(fā)時的天氣：凍云釀雪，初冬的天色略顯暗淡?！氨庵邸倍洌磳戨x岸啟程，筆致瀟灑飄逸。以下敘述行程，“渡萬壑”二句，謂小舟于激流險灘、奇巖危瀨之間，轉(zhuǎn)折急下，以見舟行之遠?！芭瓭比?，則波平浪靜，風(fēng)順人意，風(fēng)中隱隱傳來遠處商旅相呼之聲，此謂舟行所遇?！捌倍洌瑢懸环邟?，乘風(fēng)疾駛?！胺骸?、“翩翩”等字眼，都可見出舟行的輕快急速，而詞人獨立船頭，怡然自得的情狀，以及同樣輕快的情緒也如在眼前。第二片順承，寫途中見聞，描景如畫?！巴小倍?，領(lǐng)起全片，所有景致皆自“望中”生發(fā)。小舟此時由溪山深處轉(zhuǎn)到江村，只見高挑的酒旗在風(fēng)中飄閃，村落被炊煙所繚繞，村處點綴著幾排霜殘葉落的枯樹，這是遠景；在落日映照的江面上，漁人們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在漁歌和鳴榔聲中緩緩而歸，這是近景。以下更由遠及近，細致描摹?！皵『伞薄ⅰ八チ?，皆是秋冬之際的典型物象，但就在如此衰闌蕭瑟的氛圍中，陡然出現(xiàn)了岸邊兩兩三三的浣紗游女，令人眼明，“避行客”句則寫出了她們的羞容嬌態(tài)。這和周圍景物的凄涼、時令的荒寒形成反差極大的對比，使整片的寫景靈動生色。但同時這些無憂無慮的少女又牽動了旅途中人的愁緒，讓他想起了遠方的意中佳人。由此，詞意很自然地過渡到了第三片的去國離鄉(xiāng)之感?！暗酱艘蚰睢币活I(lǐng)，承上啟下，觸景生情，既懷念閨中佳人，又自傷漂泊無定，當初離別之時，雖有叮嚀相囑、早日歸來的約定，但現(xiàn)在終究是無法兌現(xiàn)了。“慘離懷”二句繼續(xù)鋪寫，時至歲暮，歸期難卜，只能空自抱憾，這是從時間角度而言；“杳杳神京”，歸途遙遠，只能凝淚長望，這是從空間角度而言。結(jié)句以景結(jié)情，長天空闊，暮色蒼茫，離群的孤雁掠過，凄厲的鳴叫聲漸去漸遠，欲托雁足傳書，亦無可能，同時孤雁的形象無疑也是詞人自身孤獨寂寞心境的象征。此片前段急管繁弦，針腳細密，后段則疏蕩渾灝，純以神行。

沈祖棻《宋詞賞析》中曾說這首詞所用字句，“都與浙江有關(guān)，足見作者用詞的細密，若是囫圇看過，未免有負他的匠心”。用典的渾成而貼切的確是此詞的一大特點，這在上片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如“乘興離江渚”句中的“乘興”，雖是常見語，實則自有出處，《世說新語·任誕》中記載東晉王子猷居山陰，忽憶好友戴安道，遂連夜冒雪乘船前往剡溪尋訪，一夜方至，卻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就是著名的“訪戴”故事，它的發(fā)生地山陰、剡溪都在本詞所描寫的會稽附近。下面“渡萬壑千巖”一句，同樣也是化用了《世說新語》中顧愷之稱贊會稽山水的名言：“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贝送?，第二片中的“浣紗游女”，也讓讀者聯(lián)想到當年同在若耶溪中浣紗的美女西施。鋪敘的細膩是本詞另一個主要特點。這首詞無奇文，無僻語，純以精致而有序的鋪排來展現(xiàn)。例如第二片“漁人鳴榔歸去”以下，與王維《山居秋暝》詩中的名句“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場景極為類似，同樣也帶有濃厚的田園風(fēng)味，是詞中較早出現(xiàn)的對田園風(fēng)光的描寫。二者相較，一繁一簡，對比鮮明，王詩只用五個字來表達的意思，柳詞卻用了三句十八字，然而并不覺其瑣屑冗重，這就是因為它表現(xiàn)得更透徹、更深入、更細膩。同樣，第三片中的“繡閣”二句，意思已足，而“嘆后約”以下全是渲染鋪敘，隨著感情的變化，愈發(fā)曲折細密。全詞骨氣清勁，大開大闔，是柳永長調(diào)中大手筆之作。

安公子

長川波瀲滟。楚鄉(xiāng)淮岸迢遞，一霎煙汀雨過，芳草青如染。驅(qū)驅(qū)攜書劍。當此好天好景，自覺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厭。　　望處曠野沉沉，暮云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槳投村店。認去程將近，舟子相呼，遙指漁燈一點。

此詞當是柳永漂泊于江淮一帶時的作品，所寫的仍是逆旅中的愁苦之情。一部《樂章集》中，這類詞數(shù)量頗多，但讓后人驚異的是，篇篇都很能經(jīng)得起諷詠，并不令人覺得雷同乏味。這首詞上片由景入情，下片卻全寫行程，并沒有花太大的篇幅去描寫愁緒而愁緒自見，這是與其他詞稍有差異之處。起處四句寫景，“長川”即指淮河，“波瀲滟”，是春水盈盈之狀?！俺l(xiāng)淮岸”，點明地點，“迢遞”，點明羈旅。“一霎”二句，寫水中沙洲和岸邊青草，春雨染春草，既寫出了江南春雨的滋潤，又寫出了芳草的青翠欲滴。白居易《早春憶微之》詩中雖有“沙頭雨染斑斑草，水面風(fēng)驅(qū)瑟瑟微”之句，但白詩尚有春寒之意，而柳詞卻給人以優(yōu)美清新、心曠神怡的感受，取景雖一，韻味卻別。如此好春，本應(yīng)拂花尋柳，怡賞春色，但在落魄游子的心中，卻全是一片凄苦之意，以下便著重抒發(fā)這種哀情。王夫之《姜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奔词峭ㄟ^情與景失去平衡所造成的巨大張力，來刺激讀者的心靈，這種反襯手法往往能收到更好的表情達意的效果。“驅(qū)驅(qū)”句，總括漂泊生涯，落拓江湖，書劍無成?！爱敶恕倍?，以“好天好景”對“多愁多病”，即是反襯之筆。雖有良辰美景，怎奈間關(guān)跋涉、身不由己，根本無心賞玩，只能輕易辜負大好春光了。隨即逼出“行役心情厭”一句，總束上片，極有分量，表現(xiàn)了主人公厭倦煩躁的神態(tài)。下片續(xù)寫“行役”，但時間已是薄暮?！巴帯倍?，以“沉沉”、“黯黯”表明時間的推移，由上片的白晝到下片的黃昏，同時也預(yù)示著游子前途渺渺、歸期難卜的命運。這又是從正面以景見情的手法?！靶星忠股?，時間進一步推移，已至夜晚時分，亦是投宿之時了?！坝质恰倍?，見出行役途中，宿于荒郊野店，已是屢屢如此，雖然經(jīng)慣，但還是禁不住厭倦之情，或有意或無意地通過“又是”二字顯現(xiàn)了出來?！罢J去程”三句，以平淡之語寫至深之情?；蛘J為“去程”是指這次行役的終點，不確。實則“去程”就是去“村店”之程，只不過是旅途中的一驛而已?！皾O燈一點”，可見距村落不遠。但是就算到了村落旅舍之中，又能如何呢？恐怕最多不過是倒頭大睡而已，甚至禁不住這單棲況味而整夜無眠，也未可知。明日又將起程，不知何處才是終點。這個結(jié)句和柳永另一首《安公子》詞上片結(jié)句：“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十分相似，語氣雖同一平淡，但似乎此詞之中，悲涼凄苦、空虛落寞的氛圍更濃郁一些。

引駕行

紅塵紫陌，斜陽暮草長安道，是離人、斷魂處，迢迢匹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輕煙淡薄和氣暖，望花村、路隱映，搖鞭時過長亭。愁生。傷鳳城仙子，別來千里重行行。又記得臨歧，淚眼濕、蓮臉盈盈?！　∠??；ǔ孪?，最苦冷落銀屏。想媚容、耿耿無眠，屈指已算回程。相縈?？杖f般思憶，爭如歸去睹傾城。向繡幃、深處并枕，說如此牽情。

這首《引駕行》屬仙呂調(diào)，與柳永另一首屬中呂調(diào)的《引駕行·虹收殘雨》詞，在音律和斷句上都有些差異。此詞寫漂泊游子在途中思念京城佳人之情，抒發(fā)羈愁。上片自“紅塵紫陌”至“新晴”，與“韶光明媚”至“愁生”，句法全同，有點類似于“雙拽頭”之調(diào)，這使得詞的聲勢更加開闊張揚，利于鋪寫。起首二句，寫“長安道”。唐代劉禹錫《元和十年戲贈看花諸君子》詩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焙笫澜柚妇┏侵溃@里用其字面，指“長安道”。柳永曾行役至陜西渭南一帶，如其《少年游》詞即云：“長安古道馬遲遲。”這條“長安道”至宋代自然再也沒有了大唐盛世時的那種熱鬧喧囂，故柳永筆下的“長安道”皆是一派蕭索氛圍。此詞中的“斜陽暮草”，渲染的也是同一種氣氛。這種蕭索之感不僅來源于懷古之思，更主要的是來源于游子的孤獨行役生涯，故“離人”、“斷魂”、“迢迢”、“匹馬”、“西征”等一連串帶有強烈情感色彩的詞匯，紛至沓來，仿佛令人目不暇接，這正是柳永最為擅長的、濃墨重彩的鋪排手法?！靶虑纭币韵?，轉(zhuǎn)說氣候。時令是“韶光明媚”的春天，春光殆蕩，“輕煙淡薄”，正是“暖風(fēng)醺得游人醉”之時。舉目遙望，花樹隱隱，村落宛然，主人公搖鞭尋路，“時過長亭”。然而就是這路邊的“長亭”，陡然引發(fā)了游子的離思。古代驛路邊，每隔數(shù)十里即設(shè)一長亭，供行人歇腳休息。但“長亭”，又是送別之所，長亭折柳的意象，已是離別的代名詞，具有了深沉的文化內(nèi)涵和豐厚的感情含蘊，最能喚起旅途中人的無限愁情。故下面即承以“愁生”二字，由對春景的描繪，轉(zhuǎn)入對離思的抒寫，而“長亭”向“愁生”的過渡，使這種轉(zhuǎn)折顯得十分自然，可謂針腳細密，筋脈流暢。“傷鳳城仙子”以下，是“愁生”的具體內(nèi)容。游子所思佳人是汴京城中的一位歌伎，一別之后，千里遙隔，自己行役不已，更是相思不已。“重行行”，用《古詩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之句，而“生別離”，自然又讓人聯(lián)想起“悲莫悲兮生別離”之語，詞意悲切。“又記得”二句，追溯分攜時佳人蓮臉含愁、淚眼盈盈的情景，因為這個戀戀不舍的場景，正是游子在旅途中千般思憶、最難忘懷的一幕。下片承以對佳人苦況的揣想，別離之后，她定然也是孤單寂寞，日日銷黯凝佇，獨自傷神。每逢良辰美景，對花對月，內(nèi)心必定分外凄涼。而最讓人難以忍受是便是漫漫長夜，銀屏冷落，鴛被空展，夜夜無眠。或許自離別之日起，就已經(jīng)在掰著指頭，算著自己的回程之期吧。這一段設(shè)想，真切動人，如在眼前，頗顯溫存?！翱杖f般思憶”二句，是說萬千思念，俱屬空幻，解不了相思之渴，排不掉愁緒之深。只有早日歸去，與佳人重逢，才是惟一的慰解之方?！跋蚶C幃”二句，翻進一層設(shè)想，寫將來歸京之后，與佳人同衾共枕，將向她細細訴說自己此刻對她的魂夢牽縈。這自是對李商隱《夜雨寄北》詩中“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之句的翻用，由現(xiàn)在設(shè)想將來如何重憶現(xiàn)在。不過所有這些究竟還只是設(shè)想而已，對于落拓潦倒、飄零無定的游子來說，只能是一種未知是否真能實現(xiàn)的期望和心愿罷了，這種設(shè)想越溫馨、越熱烈，內(nèi)心的愁緒只會愈發(fā)強烈，這才是此詞真正要表達的悲苦之意，也是游子悲劇命運之所在。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這是柳詞中抒寫羈旅情懷的一篇名作。通篇貫穿著一個“望”字。上片是登樓凝眸的望中所見，無論風(fēng)光、景物、氣氛都籠罩著濃郁的悲秋情調(diào)，觸動著人們的歸思。起句劈空而來，俊爽無匹，氣魄極大，直有牢籠天地的氣象。“霜風(fēng)”三句，以“漸”字領(lǐng)起，在深秋蕭瑟寥廓的景象中，表現(xiàn)久滯異地的游子之懷，蒼茫渾厚，意境高遠。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七中載蘇軾的話：“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何冷落，殘照當樓?！苏Z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蹦苁沟帽杀×~的蘇軾也不禁嘆賞，可見這三句的藝術(shù)魅力。“是處”以下，轉(zhuǎn)寫眼前風(fēng)光，悲秋亦復(fù)悲己。江水東流，不管花落葉殘，亦不管人心中的愁緒，故無語，故無情，故愈悲。上片景中生情，下片則寫望中所思，直抒胸臆?！安蝗獭?，復(fù)又“難收”，委婉曲折，見出思歸之情的起伏翻騰?！皣@年來”二句，自問自嘆，自憐自傷。“想佳人”二句，從對面落筆，由自己的望鄉(xiāng)想到閨中佳人的望歸，纏綿繾綣。這里借用了謝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詩中的名句：“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蓖瑫r又吸收了溫庭筠《夢江南》詞中的意境：“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毕胂窦讶藢ψ约旱倪t遲不歸已生怨恨了，把本來的獨望寫成雙方關(guān)山遙隔的千里相望。結(jié)句呼應(yīng)篇首，申訴自己欲歸未得、思念不已之情，但又用“爭知我”，從對方設(shè)想來寫自身，似乎在遙遙相望中互通衷款，顯得尤為曲折動人。這種設(shè)想細微體貼，化實為虛，見出對佳人的關(guān)切和知心，人未歸而心已歸，是深一層的寫法，以更見歸思之切。

《甘州》本是唐代邊地樂曲，屬高調(diào)，五代毛文錫《甘州遍》中云：“美人唱，揭調(diào)是《甘州》?！苯艺{(diào)即是高調(diào)。此調(diào)凡八韻，故名《八聲甘州》，據(jù)說當年表演時，每唱一韻，即彩聲如雷，一曲終了，喝彩八次。這也可見出此詞聲韻之美與詞意之佳。清代陳廷焯《詞則》眉批中謂此詞：“情景兼到，骨韻俱高。無起伏之痕，有生動之趣。古今杰構(gòu)，耆卿集中僅見之作?！边@個評價并不過分。從聲韻上來看，這首詞中雙聲疊韻等聯(lián)綿字用得很多，雙聲如“清秋”、“關(guān)何”、“冷落”、“當樓”、“渺邈”、“蹤跡”、“颙望”等，疊韻如“長江”、“無語”、“闌干”等，這些特殊的字聲，增強了曲調(diào)的亢墜抑揚，時而嘹亮，時而悲咽，以聲寫情，表現(xiàn)心緒的起伏不平。而章法的細密、意緒的開闔動蕩，鋪敘展衍等藝術(shù)技巧，尤其受到后人的推崇。另外，此詞在語言上，既有“霜風(fēng)”三句這樣極為雅化的句子，也有“想佳人、妝樓颙望”這樣的俗語，雖然有后人認為“佳人妝樓四字連用，俗極，亦不檢點之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五），實際上，雅俗并陳而能俗不傷雅、雅不避俗，這正是柳永詞的特色。

竹馬子

登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靜臨煙渚。對雌霓掛雨，雄風(fēng)拂檻，微收煩暑。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覽景想前歡，指神京，非霧非煙深處?！　∠虼顺勺犯?，新愁易積，故人難聚。憑高盡日凝佇。贏得銷魂無語。極目霽靄霏微，暝鴉零亂，蕭索江城暮。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

《竹馬子》之調(diào)，首見于《樂章集》，當為柳永創(chuàng)調(diào)。此詞為抒寫離情別緒之作，格調(diào)沉郁蒼涼?；驌?jù)下闋中“江城”、“南樓”之語，謂作于湖北武昌，從詞中所述景物風(fēng)光來看，不是沒有可能，但現(xiàn)存柳永行跡中并無關(guān)于武昌的記載，這種說法目前也只能是一種假設(shè)。作于南方倒是可以肯定的，而懷念的對象則是汴京城中的一位歌伎。上片由景入情。起處三句，寫登臨之地。殘壁廢壘之上，一座孤亭，“曠望”，可見視野的開闊?！盎臎觥?、“危”、“曠”等，都是與人物心境有關(guān)、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字眼?！办o臨煙渚”，寫亭下洲渚，籠于風(fēng)煙之中，見出孤亭之高和環(huán)境的靜寂。“對雌霓”三句，寫天氣?！按颇蕖北局干珴缮园档牟屎?，在這里只是為了和下面的“雄風(fēng)”相對，實際上就是指彩虹?！靶埏L(fēng)”，用宋玉《風(fēng)賦》之語，指清涼雄健之風(fēng)。這兩個對句，工整流麗，氣韻清健，給人以開朗闊遠之感?！拔⑹諢┦睢?，是“雨”和“雄風(fēng)”給人的感受，夏日的炎威已漸漸消減，說明這是夏末秋初之時。故而下面“漸覺”三句，就很自然地轉(zhuǎn)寫初秋的節(jié)候?！皾u覺”二字一頓，“一葉驚秋，殘蟬噪晚”，從個人感受中寫出了由夏入秋的時序變化過程，前者是視覺形象，后者是聽覺形象?！八厣虝r序”，則是上述感受的總括。時令雖只是殘暑，但情感氛圍卻似乎在向深秋靠攏，這也體現(xiàn)了詞人心理的一種趨向?！坝[景”句是一篇之樞紐，“覽景”二字，收束上文對景物時令的描寫，“想前歡”三字，則引入了情感的抒發(fā)過程。于是前述望秋先殞之葉和殘蟬凄苦之鳴，就都具有了人格含意，仿佛也成為作者自身命運的一種象征了。“前歡”，既指京城中的佳人，也是指兩情相悅的種種歡情往事，而無論是人、是事，對于漂泊江南的游子來說，都如同“神京”那樣遙遠朦朧、可望而不可即，皆成過眼云煙了。上片過拍這三句，寫得曲折委婉，言近旨遠。下片“向此成追感”，緊承“想前歡”而來，“新愁易積，故人難聚”二對句，精警無匹?！靶鲁钜追e”，暗示著故人難忘、舊愁難排；“故人難聚”，暗示著別離愈久而新愁愈發(fā)連綿不斷。往復(fù)回環(huán)，很具有情感表達的深度?！皯{高”二句，遠承上片之登臨，近承下片之“追感”，以“盡日凝佇”之動作體現(xiàn)了“銷魂無語”的神情，“贏得”二字，更是無限蒼涼感慨之意?！皹O目”以下五句，以景結(jié)情，內(nèi)心凄苦既無法言表，極目望去，又是一派蕭索的秋暮景象，暮靄、歸鴉、角聲、殘陽，這些物象所具有的蕭索悲苦的情調(diào)，正與主人公銷魂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相合，游子落寞孤獨之情盡顯無余。故不得不像柳永另一首《曲玉管》詞中所說的那樣，“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了，此詞更襯以悲咽的畫角之聲和殘陽如血之景，把“銷魂”之意寫到了極處。此詞起、結(jié)二處俱是寫景，上下片之間抒情?；蛴删吧?，或融情入景，情與景的銜接十分緊密，轉(zhuǎn)接妥帖自然，結(jié)構(gòu)富于變化而意脈流貫。詞中的情感抒發(fā)也基本上都是虛寫，并沒有像其他詞那樣，對于往事或佳人作過于具體的描繪，只是側(cè)重從自己的角度渲染離情和痛苦，因此也顯得格調(diào)清朗不俗，甚有雅致。

迷神引

一葉扁舟輕帆卷。暫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驚散。煙斂寒林簇，畫屏展。天際遙山小，黛眉淺。　　舊賞輕拋，到此成游宦。覺客程勞，年光晚。異鄉(xiāng)風(fēng)物，忍蕭索、當愁眼。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云遠。

這也是一首羈旅詞，大概是柳永宦游江南一帶時所作。起處“一葉”二句，點明舟行夜泊。“一葉”、“扁舟”、“輕帆”三個詞，都似乎暗示著行旅的孤單?！胺怼?，謂舟人收卷風(fēng)帆，準備停泊，故下句便云“暫泊”，既是“暫泊”，說明只是暫且止宿，明日仍將舟行，又隱約暗示著旅途的勞頓和游子心理上的疲倦?！肮鲁恰币韵?，直至上片終了，全是以鋪敘之筆描寫楚江暮景?！肮鲁恰倍?，寫岸邊孤城中傳來陣陣暮角悲吟和胡笳的幽怨之聲，引動羈旅之人凄黯的情緒，從而奠定了后面景物描寫的基調(diào)，處處都流露出飄零凄涼之意。江水茫茫，平沙落雁，旋又驚散，這驚飛的孤雁不正是游子落拓天涯、行蹤無定的象征嗎？“煙斂”二句，寫寒林漠漠，暮煙如織，恍似屏上圖畫；“天際”二句，寫天際空闊，遙山一抹，如同淺淡的青眉。景色雖然十分優(yōu)美，但在“孤城”二句所營造的氛圍籠罩之下，卻增強了游子的愁怨和寂寞之感。這種層層鋪敘、以景見情的手法，正是柳詞長技。下片抒發(fā)宦游生涯的感慨。所謂“舊賞”，猶言故交、故知，自然就是指后面所提到的京都“佳人”，“輕拋”，可見游子始終沉浸于當年與佳人離別的痛苦離情之中，始終因“輕拋”而悔恨不已。一方面拘于功名，不得不輾轉(zhuǎn)風(fēng)塵、驅(qū)馳四方，另一方面又自心靈深處深感疲憊，渴望早日結(jié)束這種不安定的生活。這不僅是詞中游子痛苦的根源，也是柳永自己和古代不少文人共同的心理?！坝X客程勞”四句，由自己行役之苦的角度落筆。旅途勞頓之人，特別容易覺得歲月流逝之速，何況又是對此一片蕭瑟的“異鄉(xiāng)風(fēng)物”，怎忍以悲愁之眼去當此蕭索之景呢？“帝城”三句，則從憶人的角度落筆。舉頭見日而不見長安，帝城遙遠而秦樓阻隔，前歡舊事，一一涌上心頭，正因阻隔，故恍如前塵夢影，渺不可尋，自令旅人意亂神迷，愁悶無端?！胺疾荨彼木渥鹘Y(jié)，則傷懷念遠，打并一氣。芳草萋萋，遮程蔽路，綿延不絕。遙望遠天，斜陽冉冉。這既是實景，使下片的抒情富于變化、搖曳多姿，同時又進一步暗示了“帝城賒，秦樓阻”之意?！凹讶藷o消息，斷云遠”，以實筆作結(jié)，顯得非常凝重有力而又情意纏綿。柳永的許多雙調(diào)羈旅詞的結(jié)構(gòu)，往往是上片以景起，至上片結(jié)尾處歸到離情，下片先鋪敘離情，結(jié)句又往往以景作結(jié)，形成情景相生、前后呼應(yīng)的對稱結(jié)構(gòu)。這首詞卻稍有不同，上片全寫景，不直接抒情，下片也仍然以情語作結(jié)，不寫虛景。情景關(guān)系不是以結(jié)構(gòu)布置，而是通過兩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來展現(xiàn)，顯得簡潔明晰而又意境含蓄，技巧是相當嫻熟的。

塞孤

一聲雞，又報殘更歇。秣馬巾車催發(fā)。草草主人燈下別。山路險，新霜滑。瑤珂響、起棲烏，金鐙冷、敲殘月。漸西風(fēng)緊，襟袖凄冽?！　∵b指白玉京，望斷黃金闕。遠道何時行徹。算得佳人凝恨切。應(yīng)念念，歸時節(jié)。相見了、執(zhí)柔荑，幽會處、偎香雪。免鴛衾，兩恁虛設(shè)。

《塞孤》，又名《塞姑》。萬樹《詞律》卷一謂《塞孤》即《塞姑》之遺名，“孤”乃“姑”之訛，并解為戍邊者之閨人所唱，故名?！度圃姟犯皆~載唐無名氏“昨日盧梅塞口”一首，詠調(diào)名本意，為六言四句之聲詩。而長短句體則始見柳永此詞，入般涉調(diào)（黃鐘羽）。此詞描寫荒寂冷落的孤獨行旅，與調(diào)名可能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

起句寫雞鳴聲、更漏聲，暗示天雖未明，而人已不得不行，“又報”二字，包含無可奈何之意，見出此種早行，已是慣經(jīng)。“秣馬”句承上，點明“催發(fā)”，與逆旅主人草草作別之后，便又踏上了遙遙征途?！吧铰贰本湟韵?，寫早行情況，“霜滑”、“棲烏”、“殘月”，都是形容“早”字，周邦彥的《少年游》中說：“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那是在城中的夜晚，而在這清晨的山道中，自然更是荒寒凄涼了。“瑤珂”之響聲、“棲烏”驚飛之聲，也是以動襯靜之法，即“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效果。同時“瑤珂”、“金鐙”的清冷感覺，與“棲烏”、“殘月”所營造的凄清氛圍亦若合符契、相生相發(fā)，進一步渲染了內(nèi)心的早行之苦。“襟袖凄冽”句，遂直接點出心理情緒，引出下片的情感抒寫。換頭“遙指”二句，語似異而意實同，“遙指”即是“望斷”，“白玉京”即是“黃金闕”，說明所思佳人乃在京城汴梁，其身份大概也是青樓紅塵中者?！斑h道何時行徹”，一聲慨嘆，無限悵惘?！八愕谩比?，從對方角度設(shè)想，己則行行愈遠，佳人則凝恨切切，正是“相去日以遠，衣帶日以緩”，日日獨倚望江樓，不知何處是歸舟！“相見了”以下，則是對未來的美好想像，待得重見，定當執(zhí)其纖手，偎香依暖，百倍溫存，永不分離，再也別像如今這樣，各自夜夜空守鴛被，任其虛設(shè)了。

此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仍是傳統(tǒng)的章法結(jié)構(gòu)。不過正如王國維所說的“一切景語皆情語”，景中有情，詞意才會顯得豐富，同樣，情中有景，更可收點染之效。此詞反復(fù)鋪敘，而上下片之間的過渡又十分自然妥帖。另外，上片的大段描寫，聲色相形，節(jié)奏感很強，充分體現(xiàn)出柳永詞工于寫景的特色。

安公子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鷗鷺。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　∮位鲁闪b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xiāng)關(guān)何處。自別后、風(fēng)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此詞亦是一首抒發(fā)游宦他鄉(xiāng)之羈旅愁情的作品?！斑h岸”二句，寫江天雨過，天色已暮。雨已收，方覺“江天暮”，則久雨之情狀可以想見。因久雨而阻行程，故只能蟄居小舟之中，獨自體味抑郁無聊之心情。“拾翠”二句，本寫即目所見：汀洲寂寞，鷗鷺棲息。卻虛寫女子拾翠以作陪襯，以熱鬧襯冷清，又以鷗鷺之“雙雙”反襯自己的形單影只。景中已微露情緒，意味便長。“望幾點”句，寫夜色中的遠處景物，幾點漁燈，在葦荻岸邊，若隱若現(xiàn)?！巴．嫎铩币韵?，是近處所聞，寫船家隔船問答之語，又通過他們的對話，勾勒隱約之中的“前村煙樹”，用筆洗練而生動，神情口吻如見。下片“游宦成羈旅”一句，是全詞主旨，上片所鋪寫的景物，或隱或顯，都在暗示此句，而有此一句，反觀上片之設(shè)景，頓覺罩上了一層憂郁的色彩。同時下片的情感抒發(fā)也全都由此句生出。詞人把這句放置于全詞的中心位置，實為匠心獨運之處。“短檣”句，寫閑倚船桅，無聊遠望，黯然神傷。“萬水”二句，承“凝佇”而來，“萬水千山”，是眼中所見，“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心中所念。唐代崔顥《黃鶴樓》詩中“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意境仿佛近似之?！白詣e后”以下，承接“鄉(xiāng)關(guān)何處”，集中抒寫“離情”?！帮L(fēng)亭月榭”，是當年之歡樂，而如今獨處孤舟，雖亭榭依然，但也只能空自辜負良辰美景、風(fēng)月之夜了，更不用說當年攜手同歡之人矣。句中有人，惆悵無盡。本是“離情”正苦之時，又聞聲聲杜宇之鳴，鳥本無知，卻催歸情切，正是“恨別鳥驚心”，則人之不堪，自在言外。此詞以“游宦成羈旅”和“離情苦”為全篇之主干，組織情語景語，用筆層層深入，尤其是下片的直抒離情，音節(jié)態(tài)度，跌宕生姿，情意深婉而筆力健拔。語言上則摒去香奩艷語和絢爛秾麗的色澤，以深摯之情出之以蕭疏淡遠之辭。清代鄧廷楨《雙硯齋詞話》中謂此詞“通體清曠，滌盡鉛華”，是很有見地的評價。

傾杯

水鄉(xiāng)天氣，灑蒹葭、露結(jié)寒生早?？宛^更堪秋杪?？针A下、木葉飄零，颯颯聲干，狂風(fēng)亂掃。當無緒、人靜酒初醒，天外征鴻，知送誰家歸信，穿云悲叫?！　◎隧懹拇?，鼠窺寒硯，一點銀閑照。夢枕頻驚，愁衾半擁，萬里歸心悄悄。往事追思多少。贏得空使方寸撓。斷不成眠，此夜厭厭，就中難曉。

《傾杯》，又名《古傾杯》、《傾杯樂》，摘自唐教坊大曲《傾杯》，本為舞席間所歌勸酒之詞，唐代為齊言體聲詩，其雜言體，首見敦煌曲《云謠集雜曲子》，至宋代演為慢詞，以柳永所作為多，共八首。本詞是一篇描寫羈旅愁情之作。節(jié)候為深秋，時間為寒夜，皆是動人愁思的特定環(huán)境。上片著重寫蕭疏衰颯的秋景。起筆二句，化用《詩經(jīng)·蒹葭》篇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之語，以凄冷的筆調(diào)，渲染水鄉(xiāng)秋色，同時暗示“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思憶之情，意境與字面水乳交融，看似平常輕易，實則頗見功力?！翱宛^”句，點明時令和自己的羈旅處境，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已是令人難堪，何況又值深秋時節(jié)，悲秋之意與客思之情交相生發(fā)?！案啊倍?，既是加倍寫法，也體現(xiàn)了孤獨凄涼的哀感。以上總體描摹之后，轉(zhuǎn)入客館近景，緊扣秋意，在狂風(fēng)亂掃之中無奈飄零的木葉，無疑是他鄉(xiāng)游子的化身，木葉颯颯之聲與這篇愁腸百結(jié)之詞也有著一定的象征聯(lián)系。以“干”形容“聲”，是運用通感手法，以屬于觸覺的“干”來描述屬于聽覺的“聲”，使人不僅仿佛聽見了風(fēng)舞落葉之聲，還似乎感觸到了落葉枯黃之態(tài)，暗示著凜凜寒秋帶給人的煩亂心緒和無端感慨?！爱敓o緒”以下，由景入情，“人靜酒初醒”，說明前述秋景令人生愁，故欲借酒澆愁，然而時已夜深，酒已醒而愁緒依舊。其間已隱含著時間的推移過程。舉頭遙望，但見天邊征鴻掠過，鴻雁雖能傳書，但只是為他人傳遞歸家之信，而自己欲歸無由，征期未卜，聽到大雁的“穿云悲叫”，只是徒添懷鄉(xiāng)之情而已，言外無限悵惘之意。下片由室外轉(zhuǎn)到孤館斗室之內(nèi)，抒一己之哀?！膀隧憽比?，細致描繪，“幽”、“寒”等字眼，都營造了一層凄冷的抒情氛圍。對“蛩響”、“鼠窺”這些細小動態(tài)的關(guān)注，同時也傳達了人物內(nèi)心百無聊賴的心境?！般y”，本是帶有暖意之物，然而用“一點”和“閑照”加以形容，則體現(xiàn)出光線的幽暗和室中的孤寂。“夢枕”二對句，形容輾轉(zhuǎn)難眠的苦悶之狀，“萬里”句，點明“歸心”，見出思歸之切?！巴隆本涮擖c，所謂“往事”，詞中并未言明，或是歸家之樂，或是相悅之情，與逆旅無聊相比，這些“往事”也愈發(fā)顯得美好而難得，然而，“追思”愈久，失望亦愈深，不過是內(nèi)心空自煩惱而已?！皳稀弊?，極有味，將愁腸百結(jié)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狀和盤托出，甚見錘煉之工?！皵嗖怀擅摺比渥鹘Y(jié)，語氣質(zhì)直，全無修飾，“斷不成眠”，可謂斬釘截鐵，是絕望語?！按艘箙拝挘椭须y曉”，則又纏綿幽怨，是無奈語。漫漫長夜，象征著驅(qū)馳之苦；天曉難盼，象征著歸期杳杳。意脈真摯沉痛。此詞情景交融，展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和情感變化。雖無驚心動魄之句，但筆觸細致曲折，意境深婉，是一篇以平實穩(wěn)妥見長的作品。

傾杯

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分明畫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fēng)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聞岸草、切切蛩吟如織?！　閼洝７既輨e后，水遙山遠，何計憑鱗翼。想繡閣深沉，爭知憔悴損、天涯行客。楚峽云歸，高陽人散，寂寞狂蹤跡。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

柳永的羈旅行役之詞，最擅長于描寫秋景，這首詞也是一首以秋天景物為背景的游子行吟之作，紆回曲折地反映了客愁之苦與懷人之情。上片著重寫雨后夜泊之景?！苞F落”二句，對偶工整而意境清寒，一為江邊汀洲之近景，一為天際征鴻之遠景；一為翩然飛下，一為橫空斜掠，顯得堂堂正正，從容整練。清代譚獻評這兩句說：“耆卿正鋒，以當杜詩?！保ā稄?fù)堂詞話》）就是指此而言的。“分明畫出秋色”，即是秋色如畫的意思，但倒過來說，便覺得句度有力且韻味十足，平添了幾分清冷的秋意?！澳河辍比洌瑢懹晷?，小舟夜泊孤村，引出江上行客的形象，行客的滿面風(fēng)霜與秋江暮色相呼應(yīng)，可見景為人設(shè)，渲染出天地間與人內(nèi)心同一凄清寂寞的感受，音節(jié)亦清峭諧婉。“何人”二句，寫聞曲生怨。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詩云：“此夜曲中聞?wù)哿?，何人不起故園情。”可見落魄江湖的游子是最禁受不住這幽怨笛聲的。此刻主人公獨坐在岸邊孤舟之中，一輪皓月當空，幾許清風(fēng)徐來，風(fēng)中陡然傳來一縷縷或有或無的深沉哀怨的笛聲，怎能不引發(fā)他心中的旅愁和思歸之情呢？故而逼出“離愁萬緒”一句，點出全詞主旨。隨即又轉(zhuǎn)而以岸邊草叢中的蟋蟀鳴聲繼續(xù)烘托“離愁”，切切如織的蟋蟀聲是那么的凄厲細急，似乎和人一樣，也有著無窮的哀怨。后來姜夔的《齊天樂》中也說蟋蟀聲是“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同樣亦是以其襯托人的怨情。上片以景起，承以敘事，再以笛聲和蟲鳴聲襯托離愁。特別是后段，語意吞吐回環(huán)，曲折委婉，大有傳統(tǒng)詞論家所謂溫柔敦厚之意。下片承“離愁”，著重抒寫對京城佳人的思憶?！盀閼洝比?，寫思戀之深切。一別音容兩渺茫，怎奈水遠與山長?？v有如花彩筆，可寫相憶情深，卻無奈關(guān)山阻隔，魚雁難通?！镑[翼”二字，遙承上片“雁橫煙渚”句，自是觸景生情之筆?！跋肜C閣”三句，從對方角度落筆，她深居繡閣之中，怎知自己已是厭倦漂流，為伊憔悴而苦恨難禁矣。這明顯是從杜甫《月夜》詩中“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二句化出，托意委婉，忠厚纏綿?！俺{”三句，用宋玉《高唐賦》中巫山神女之典，暗示對方身份?！霸茪w”、“人散”，都喻示著往昔歡樂之煙消云散，如今孑然一身，踽踽行役，獨處孤舟，對月自傷，內(nèi)心一片凄涼蕭索和酸楚況味?！巴﹪秉c醒詞意，遙接“離愁萬緒”句。末尾兩句，以景結(jié)情。放眼望去，京華渺渺，惟有連綿不斷的遠峰，獻愁供恨，蜿蜒而去。這里暗用了歐陽詹《初出太原寄有所思》詩中“高城已不見，況復(fù)城中人”的句意，復(fù)以蘊含深遠、蕭條清苦的秋山之景，加倍表達了相思之苦和悵惘之情，言雖有盡而意味深遠。此詞是典型的上景下情寫法，脈絡(luò)分明。而情致之婉篤誠摯，寫景之精巧細密，景與情會，在《樂章集》中可謂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定風(fēng)波

佇立長堤，淡蕩晚風(fēng)起。驟雨歇、極目蕭疏，塞柳萬株，掩映箭波千里。走舟車向此，人人奔名競利。念蕩子、終日驅(qū)驅(qū)，爭覺鄉(xiāng)關(guān)轉(zhuǎn)迢遞?！　『我?。繡閣輕拋，錦字難逢，等閑度歲。奈泛泛旅跡，厭厭病緒，邇來諳盡，宦游滋味。此情懷、縱寫香箋，憑誰與寄。算孟光、爭得知我，繼日添憔悴。

從這首詞下片所用“孟光”的典故來看，當是宦游途中思鄉(xiāng)憶家、想念妻子之作，這在柳永大量的描寫與歌伎交往的詞中，倒不是很常見的。上片主要抒寫宦游情懷。起句“佇立長堤”，是游子形象的展現(xiàn)，“淡蕩”以下四句，是佇立所望之景色。這是一個秋日的薄暮時分，驟雨初歇，一望蕭索，岸邊的楊柳與水中湍急的波流互為掩映。勾勒出一幅蕭瑟凄清的秋色圖，暗示了游子凄涼落寞的心境?！白咧圮嚒币韵滤木?，由景入情，是游子面對這片秋色時心中之所思。“人人奔名競利”，與柳永《歸朝歡》中“往來人，只輪雙槳，盡是利名客”句意相同，都是游子在宦游途中產(chǎn)生的人生感慨，自己與那些“往來人”一樣，都是為了區(qū)區(qū)功名利祿，而不得不奔走道途，驅(qū)馳不已，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唐代崔顥的《黃鶴樓》詩中“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之句，正可以恰當?shù)乇磉_游子此刻的心情。下片將羈愁與思鄉(xiāng)之情打并一氣?！昂我狻倍忠活I(lǐng)，是虛轉(zhuǎn)之筆，由游子情懷轉(zhuǎn)入對家中妻子的思憶。“繡閣輕拋”，是后悔當初的輕易分別，“錦字難逢”，是別后音信不通的煩惱，“等閑度歲”，是悔意與煩惱交織而產(chǎn)生的惆悵心理?！澳畏悍骸眱删?，是對“等閑度歲”的進一步鋪寫，“奈”，也即是怎奈的意思，用反問句以加強語氣?！斑儊怼倍洌偨Y(jié)以上種種情緒，皆以一“宦游滋味”概括之，而此滋味對于游子來說，已是嘗遍?！按饲閼选倍?，從己方落筆，分兩層來說，這種情懷，“剪不斷，理還亂”，難以用文字表達，此為第一層，而即使能夠?qū)懗伞跋愎{”，也無人代寄，終是不能使親人了解自己的心情，這是第二層，同時也呼應(yīng)了上文的“錦字難逢”句意?！八忝瞎狻倍?，以對妻子心情的懸想作結(jié)，從對方落筆，正因為音信不通，錦字難逢，故而無法讓對方知道自己此時的相思之情，更見不到自己日復(fù)一日增添的憔悴之態(tài)了。此詞以寫情為主，景為情設(shè)，結(jié)句也不像一般詞那樣注意以景結(jié)情，而是以帶有悲劇氛圍的感慨作結(jié)。本是簡單的思鄉(xiāng)憶親之意，在柳永筆下卻寫得繁復(fù)曲折，層層轉(zhuǎn)下，抒情直露而筆法多變，正是柳詞長技。

四時節(jié)序·燈月闌珊嬉游處

傾杯樂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蕙風(fēng)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連云復(fù)道凌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　↓堷P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鰲山開羽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鰲抃。愿歲歲，天仗里、長瞻鳳輦。

這是一首描寫京城元宵盛景的作品，不過和下一首以大開大闔的如椽巨筆，極力鋪敘汴京的富庶和都人爭鬧元宵的繁華場面有所不同的是，此詞側(cè)重寫宮廷盛況和皇帝出巡與民同樂的場景。起句“禁漏花深”，即點到宮禁，先寫花發(fā)，喻示著春天來臨。“繡工”，形容春色如錦上刺繡，花團錦簇?！叭沼馈保^白日漸長，正是春來節(jié)候?！稗ワL(fēng)”句，寫春風(fēng)駘蕩，和氣送暖。這三句無非是寫春到人間，卻以宮禁為特殊的背景，從百花、春色、春風(fēng)分三層來寫，可見柳詞鋪敘之細膩。“都門”三句，拍合到元宵佳節(jié)。舊長安城一面三門，四面共十二門，故云“都門十二”，實際上宋代汴京已不止十二門，這里是用來借指皇帝所居的宮城。因此“連云”以下五句直至上片結(jié)句，都是在描寫宮城的壯麗。在清亮的月光下，復(fù)道連云，凌空高聳，雄偉壯麗。這兩句有可能是受到杜牧《阿房宮賦》中“復(fù)道行空，不霽何虹”句的啟發(fā)，不過也未必是實用其典，畢竟用奢麗豪華的阿房宮來比擬本朝的皇宮，并不是很恰當?shù)??！凹螝狻本洌^佳氣旺盛，暗含有對繁榮太平、國運長久的祝福之意。“翠華”句，寫到皇帝出巡，玩賞天上月色和人間燈火?！皩映情佋贰北緛矶际巧裨捴械牡孛瑵h代張衡《思玄賦》中說：“登閬風(fēng)之層城兮，構(gòu)不死而為床?！焙笫莱Ｓ脕碇复鷮m苑，如南朝庾肩吾《山池應(yīng)令》詩中亦云：“閬苑秋光暮，水塘牧潦清?！毕缕m(xù)寫皇帝賞燈情景。“龍鳳燭”，自然是皇家物品，“交光星漢”，謂燭光與星漢爭光，既是元宵之景，也是皇家氣象?！皩﹀氤摺本?，寫觀賞鰲山彩燈，“會樂府”二句寫鰲山前弦管歌舞之盛?！皟杉保蛑^指官妓與民妓，或謂指郊祀之神太一和后土，皆不確。據(jù)宋趙昇《朝野類要》卷一以及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二所載，北宋分東、西兩教坊，“兩籍”即指此而言。“四部”，或謂指唐玄宗時教坊四部：龜茲部、大鼓部、胡部、軍樂部。或謂指金石絲竹四類樂器，亦皆誤。據(jù)《宋史·樂志》、陳旸《樂書》以及《宋會要》職官二二所載，北宋教坊分四部：大曲部、法曲部、龜茲部、鼓笛部，柳詞中的“四部”分明是指本朝典章，不必遠引唐朝典實以證。這兩句歷來理解多有訛誤，故稍加辨明。關(guān)于宋代皇帝元夕觀燈的盛況，可以參見以下幾段記述?！洞笏涡瓦z事》載：“皇都最貴，帝里偏雄?；识甲钯F，三年一度拜南郊。帝里偏雄，一年正月十五日夜。州里底喚作山棚，內(nèi)前的喚作鰲山。從臘月初一日直點燈到宣和六年正月十五夜。為甚從臘月放燈，蓋恐正月十五日陰雨，有妨行樂，故謂之預(yù)賞元宵。怎見得，有一只曲兒喚作《賀圣朝》：'太平無事，四邊寧靜狼煙杳。國泰民安，謾說堯舜禹湯好。萬民矯望，景龍門上，龍燈鳳燭相照。聽教雜劇喧笑，藝人巧……’?！倍稏|京夢華錄》說得更為詳細：“正月十五元宵，大內(nèi)自歲前冬至后，開封府絞縛山棚，立木正對宣德樓。游人已集，御街兩廊下，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余里……西北悉以彩結(jié)山，上皆畫神仙故事，或仿市間賣藥賣卦之人。橫列三門，各有彩結(jié)、金書、木牌。中曰都門，道左右曰左右禁衛(wèi)之門，上有大牌曰：'宣和與民同樂’。彩山左右以彩結(jié)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搖動。用轆轤絞水，上登山尖高處，用木柜貯之，逐時放下如瀑布狀。又于左右門上，各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草上密置燈燭數(shù)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飛走。”后來南宋時在臨安（今杭州）依然沿用了這些風(fēng)俗，如《乾淳歲時記》云：“元夕二鼓，上乘小輦，幸宣德門，觀鰲山。山燈凡數(shù)千百種，其上伶官奏樂，其下為大露臺，百藝群工，競呈奇技，繚繞于燈月之下?！敝苊茉凇段淞峙f事》中也有更細致的記載?！跋驎陨倍?，寫天雖漸曉，而依然人山人海，可見已是徹夜之游。萬眾歡騰，山呼萬歲的景況，如在眼前。結(jié)句以祝愿收束，在這類帶有應(yīng)制性質(zhì)的作品中自是常見，但同時也反映了百姓對盛世的熱切頌揚和對太平安樂的企盼，還是很有時代特征的。此詞曾傳入宮禁，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云：“永初為上元辭，有'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之句，傳入禁中，多稱之?！彼未舵?zhèn)曾說仁宗四十二年太平，一于柳詞見之，像這類詞就是典型的代表。

迎新春

嶰管變青律，帝里陽和新布。晴景回輕煦。慶嘉節(jié)、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fēng)微度。十里然絳樹。鰲山聳、喧天簫鼓?！　u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shù)。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皩Υ司?，爭忍獨醒歸去。

這首詞通過對汴京元宵之夜繁盛景況的描寫，展現(xiàn)了北宋全盛時期物康民阜的社會風(fēng)貌。起筆從節(jié)序的更替寫起，以樂律的轉(zhuǎn)換暗示陽春的來臨，“新布”、“輕煦”，都見出初春。這種明媚和煦的氣氛既籠罩著整個京城，也籠罩著整首詞篇。“慶嘉節(jié)”句，點明時節(jié)正當元宵，以下遂側(cè)重寫元宵燈節(jié)的繁盛。宋時民俗，一年佳節(jié)中，最重元宵，從正月十五至正月十八，放燈三夜，官府也組織各種慶典，教坊梨園弟子各呈絕藝。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鰲山彩燈，往往早在元宵來臨之前，便奉旨起立鰲山，皇帝還要在正月十三或十四日夜提前預(yù)賞彩燈，十五日夜則上自皇宮下至尋常百姓，家家上燈，萬人空巷，盡情游樂。此詞中“列華燈”以下，描寫的便是當時這種空前的盛況。先寫彩燈之多，“遍九陌”句，謂賞燈游人之眾，羅綺滿目，異香襲人?！笆铩本?，謂十里長街，火樹銀花，即是辛棄疾《青玉案》詞中“東風(fēng)夜放千花樹”的景象?！蚌椛健倍?，寫鰲山附近，人山人海，鼓樂喧天。把燈節(jié)的氛圍推到高潮，使人身臨其境，深受感染。下片“漸天如水”二句，暗示時間的推移，見出夜雖已深而都人游興不減。同時詞筆由上片的總寫佳節(jié)盛況轉(zhuǎn)而描寫游人的活動?！敖^纓擲果”兩個典故，形容游人不拘常禮，縱情嬉樂之狀?！案@”，意味著夜已更深，這兩句寫少年男女的幽期密約、風(fēng)流韻事。此時的幽靜與前面的喧鬧適成對照，同時也富于浪漫色彩?！疤健倍?，是總結(jié)，也是點題，點明時代的升平昌盛和朝野上下、四民百姓的安康富庶。結(jié)句拍到自身，抒發(fā)感嘆：對此隨處可遇的良聚佳會、好天好景，怎能不沉醉其中，怎忍獨自歸去呢？此詞以都城元宵佳節(jié)的盛況為中心，筆法多變，既有總寫，又有具體描繪，層層鋪述而又一氣貫注，“承平氣象，形容曲盡”（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成功地再現(xiàn)了當時元夕熱烈的氛圍和京城富麗的氣度。

歸去來

初過元宵三五。慵困春情緒。燈月闌珊嬉游處。游人盡、厭歡聚?！　{仗如花女。持杯謝、酒朋詩侶。余酲更不禁香醑。歌筵罷、且歸去。

和前兩首描寫元宵佳節(jié)重在全景式地勾勒京城盛況不同，此詞卻是從個體的角度，主要寫與繁華熱鬧相對的寂寞慵困的情緒。起句“初過元宵三五”，點明節(jié)序，讓人立即聯(lián)想到“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的景象。然而下面卻馬上就承以“慵困春情緒”一句，把想像中的元宵之景一筆抹倒，代之以倦怠煩悶而又百無聊賴的心理氛圍?！盁粼隆倍洌倩剡^頭來略寫外面游人歡聚的景況。這樣就使短短幾句之中，頓生起伏動蕩，試把“慵困”句移至“厭歡聚”句之后，便覺不如人意了。這正是柳永所擅長的以慢詞寫小令的筆法。下片“憑仗”二句，謂無心賞玩，亦無心再飲?？梢姴⒎羌拍療o侶，只是因為內(nèi)心有所牽縈而已，但仍出之以淡淡的“余酲更不禁香醑”一句，謂隔夜酒醉未醒，不堪再縱情而飲了。“歌筵罷、且歸去”，以落寞情懷作結(jié)，但又不失氣度瀟灑，頗有一點“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酒還復(fù)來”的神韻。從全詞流露的情緒來看，詞中的這位主人公，因內(nèi)心的“慵困”而寧愿獨自咀嚼寂寞，但究竟內(nèi)心所牽系者為何物，是遠方佳人，還是飄零意緒，還是無法說清的閑愁，卻始終不肯明言，留下了許多想像的空間讓讀者去猜測。語雖直露而意猶未盡，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了小令和慢詞的過渡性特征。

剔銀燈

何事春工用意。繡畫出、萬紅千翠。艷杏夭桃，垂楊芳草，各斗雨膏煙膩。如斯佳致。早晚是、讀書天氣。　　漸漸園林明媚。便好安排歡計。論檻買花，盈車載酒，百琲千金邀妓。何妨沉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此詞寫春日風(fēng)光，以寫景的旖旎秀麗見長。起處“何事春工用意”，出之以一問句，便生情致?！袄C畫”句亦是總寫春景如畫、萬紫千紅?！捌G杏”三句，作具體描摹，“艷杏”，讓人聯(lián)想起柳永的另一篇名作《木蘭花慢》中“艷杏燒林”之語，而“夭桃”自然也是用《詩經(jīng)》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句子，“垂楊芳草”句中則是一片青翠之色，一紅一綠，都是色彩鮮明修飾字眼。它們在雨露煙霧的滋潤下，爭奇斗艷，渲染了氣息濃烈的春日氛圍。“早晚”二字，或作遲早解，或作時候解，皆不甚確，在這里的意思應(yīng)是“何曾”，表示反問，何曾是讀書天氣，則意味著春光如此美好，自然不應(yīng)閉戶讀書，而應(yīng)該出游賞春，才算是不負春色。下片“漸漸”二句，承接上片結(jié)語，既不讀書，便應(yīng)“安排歡計”。“論檻”三句，是對“歡計”的具體描述。買花，或論朵，或論束，這里卻說“論檻”，造語奇特而有味?！坝嚒倍?，也頗有一點李白詩中“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江上吟》）的意趣，皆可見興致之高?！昂畏痢本洌瑥慕Y(jié)構(gòu)上來講，是收，謂不妨沉醉春風(fēng)?！坝腥恕本?，則是放，“何妨”的原因正是有佳人為伴。這首詞的意趣并不算很高，可以說不過是小文人的一種生活情趣體現(xiàn)，賞春便是醇酒婦人，總歸眼光狹窄了一些。但它在景物氣氛上的渲染之工，卻仍然是值得欣賞的。

長壽樂

繁紅嫩翠。艷陽景，妝點神州明媚。是處樓臺，朱門院落，弦管新聲騰沸。恣游人、無限馳驟，驕馬車如水。競尋芳選勝，歸來向晚，起通衢近遠，香塵細細?！　√绞馈Ｉ倌陼r，忍把韶光輕棄。況有紅妝，楚腰越艷，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飄雪，歌響行云止。愿長繩、且把飛烏系。任好從容痛飲，誰能惜醉。

這首詞寫春光，同時也寫出了賞春的興致，具有濃郁的市民生活風(fēng)味。起句“繁紅嫩翠”，謂花已漸繁，草色蔥綠，正是春光的體現(xiàn)，用在篇首，醒人耳目。“艷陽景”二句，景通影，指陽春時分和煦的日光，將京城內(nèi)外裝點得一片明媚。短短三句，便把春日氛圍烘托得熱鬧非凡?！笆翘帯本湟韵?，則是從游人活動的角度繼續(xù)鋪敘這種氛圍，和柳永其他一些寫春光的詞著重寫郊野踏青不同，此詞關(guān)注的是京城中的氣氛。處處樓臺，家家院落，皆是歌吹沸天。新聲，即是新創(chuàng)制之曲，正如柳永《木蘭花慢》詞中所云：“風(fēng)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边@是賞春的環(huán)境背景，“恣游人”二句，直接寫賞春的盛況，但見車如流水，馬如游龍，游人們尋芳賞翠，無拘無束地馳驟于街市巷陌之中?！案倢し肌彼木?，是薄暮時分的景況，由“艷陽景”到“向晚”，暗示了時間的推移，說明已是整天的狂歡。游人已歸，留下香塵滿路，又是從細節(jié)處描寫這種盛況。上片寫春天來到引發(fā)人的游春興致，下片則抒發(fā)感慨，這種感慨仍是由游春而來?！疤绞馈比淇倢?，時當盛世，人屬少年，正應(yīng)及時行樂，怎忍把如此美好的時光輕易辜負？“況有”三句遞進一層，謂何況有傾城佳人為伴，令少年人一擲千金，追歡買笑，這何嘗不是“韶光”的一種體現(xiàn)。“向尊前”二句，寫佳人豐采，“舞袖”句寫其舞姿，長袖飄飄，恍如白雪飛旋；“歌響”句寫其歌喉，精美清亮，直欲響遏行云。在這種歡樂時分，真希望能有長繩系住西行的太陽，讓時光永駐，讓歡樂永存。這正是一個開懷痛飲的時候，何妨一醉呢！這首詞所表達的意思其實也并不復(fù)雜，用兩句話就可以概括：上片寫春光美好，下片寫及時行樂，但卻層層轉(zhuǎn)下，細細道來，便令人覺得委婉曲折、意蘊豐厚，這就是所謂鋪敘之工的體現(xiàn)了。這種把握韶光、及時行樂的心理，正是典型的市民心態(tài)的表現(xiàn)，對他們來說，建功立業(yè)太遙遠，修身養(yǎng)性太清苦，享受現(xiàn)世的歡樂才是最實在的。因此對柳永的這類詞，便不能僅僅從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出發(fā)，去指責(zé)其中強烈的世俗氣息，而應(yīng)把它作為對當時一類階層人們的心理表達來觀照，去體驗和認識時代及社會心理的變化給文學(xué)帶來的影響。

古傾杯

凍水消痕，曉風(fēng)生暖，春滿東郊道。遲遲淑景，煙和露潤，偏繞長堤芳草。斷鴻隱隱歸飛，江天杳杳。遙山變色，妝眉淡掃。目極千里，閑倚危檣迥眺。　　動幾許、傷春懷抱。念何處、韶陽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園芳樹，爛漫鶯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繼日恁、把酒聽歌，量金買笑。別后暗負，光陰多少。

這是一首在舟行羈旅途中的傷春之作。起處“凍水”三句，寫春回大地的景況，河冰已解，春風(fēng)殆蕩，暖意熏人，天地間一片春色?！斑t遲”三句，作具體描繪，“遲遲”二字，出自《詩經(jīng)》中“春日遲遲”之句，春天來到，白日漸長。在輕和的淡煙籠罩下，在雨露的滋潤中，長堤芳草，越發(fā)青翠蔥蘢。“偏繞”二字，有的版本作“偏染”，亦可通，且與“偏繞”一樣，皆甚有情致。“斷鴻”二句，寫歸雁隨春飛回，江天無限空闊。然而“斷鴻”指的是離群的孤雁，這個意象，也微微流露出一些羈旅之意，這孤鴻也可以看做是漂泊游子的化身，于是在融和春景中，便透出了幾縷自傷之意，但這里并沒有馬上就接著去渲染此意，而是掉轉(zhuǎn)筆鋒，再寫春色：天際的遠山，隨著春天來到也改換了新妝，以女子的淡掃蛾眉，來比擬初春的山色，十分形象?！澳繕O”二句，是收束之筆，將上片春景的描摹交代干凈，這些風(fēng)光都是舟中游子的遠望所見，“閑倚”句上承“斷鴻”的意象，同時也下啟隨后的抒感。故下片起句便直接說“動幾許、傷春懷抱”，點到傷春的主題。此詞可能是柳永漫游江南一帶的作品，江南春早，故云“念何處、韶陽偏早”，而由此又聯(lián)想到了京城中的情景，引發(fā)游子的羈旅愁情。“想帝里”三句，謂京城之中，轉(zhuǎn)眼也將是鶯歌燕舞，花發(fā)新枝，一片爛漫春光。按照通常的寫法，似乎下面應(yīng)該接著抒發(fā)何時才能歸去賞玩京城春色的感慨，然而“追思”三句，卻溯入當年情事，謂自己年少之時，每逢如此大好韶光，定是日日尊前酒滿，朝朝歌筵流連，一擲千金，買笑追歡，那是何等快意風(fēng)流的生活。如此跳轉(zhuǎn)，使得詞意便有了波折，隨后再以今昔對照結(jié)束全詞，前面說得十分熱鬧，“別后”二句，卻陡折入現(xiàn)今的落拓凄涼境地之中，大好光陰，只能輕擲辜負而已。對比鮮明，而無限羈愁也就不言而喻了。此詞描寫細膩，結(jié)構(gòu)精致，感情真摯而仍注重表達的委婉，在柳詞中是很值得玩味的一篇。另外，此詞在音律上也非常細致，如下片“動幾許、傷春懷抱”和“念何處、韶陽偏早”二句，不僅“抱”、“早”二字是詞律要求的押韻處，“許”、“處”二字也是隔句協(xié)韻，體現(xiàn)了音律上的精審細密。

內(nèi)家嬌

煦景朝升，煙光晝斂，疏雨夜來新霽。垂楊艷杏，絲軟霞輕，繡出芳郊明媚。處處踏青斗草，人人眷紅偎翠。奈少年、自有新愁舊恨，消遣無計?！　〉劾?。風(fēng)光當此際。正好恁攜佳麗。阻歸程迢遞。奈好景難留，舊歡頓棄。早是傷春情緒，那堪困人天氣。但贏得、獨立高原，斷魂一餉凝睇。

此詞也是一首羈旅途中的傷春之作。起處“煦景”三句，寫清晨景色，夜雨新霽，煦日朝升，黎明時分的淡煙薄霧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散去。一片清倩之景?！按箺睢比?，選取了最富于春天色彩的兩種景致來表現(xiàn)春意，一是在春風(fēng)中婆娑裊娜、輕舞飛揚的柳枝，一是絢爛如朝霞的艷麗杏花，柳枝新嫩，故用“軟”字來形容，杏花淺紅，故用“輕”來形容，用語十分貼切。兩種景致，已將春光描摹殆盡，故下句收束，總寫郊野明媚如錦繡天成。以上都是純粹的寫景，“處處”二句，引入踏青游春之人，“眷紅偎翠”，既可以理解為對花紅草翠之美景的留戀，自然也可以理解為才子佳人在春光引動下的情致纏綿。春光如此美好，心情本應(yīng)輕快，然而對于浪跡天涯的游子來說，卻反而牽動了其“新愁舊恨”，涌上心頭，無法排遣，無法消解，這就是以樂景襯哀情的反跌手法。上片由景入情，由明媚的春光寫到游子的“新愁舊恨”，下片則承接這種“新愁舊恨”，直抒感慨。首先由此地的春光聯(lián)想到京城之風(fēng)光，再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在外漂泊，也定當在京城中與佳人為伴，共同賞春，那是多么溫柔旖旎的風(fēng)光?！白铓w程”句又一筆兜轉(zhuǎn)，非常冷靜而清醒地意識到歸路迢迢，欲歸無計，這正是游子痛苦的根源?！澳魏镁啊倍洌拇_是無奈之語，所謂“好景”，既實指眼前春光，又是暗指當年與“舊歡”相聚的美好時日?！霸缡恰倍?，謂心緒不佳，天氣困人。“但贏得”二句，勾勒出一幅孤獨的游子凝神遠望之圖，以具有強烈畫面感的描寫作為全詞的結(jié)束。這幾句都屬于清代劉熙載所謂點染手法，“阻歸程”句是點明主旨，然而分三層盡情鋪敘，一是無奈的感嘆，一是對景傷懷，一是雖傷懷仍忍不住長久佇立，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游子的傷感情懷。全詞不僅寫景精細，用筆尤其婉曲多變，最能體現(xiàn)柳詞鋪敘展衍的表現(xiàn)手法。

夜半樂

艷陽天氣，煙雨風(fēng)暖，芳郊澄朗閑凝佇。漸妝點亭臺，參差佳樹。舞腰困力，垂楊綠映，淺桃秾李夭夭，嫩紅無數(shù)。度綺燕、流鶯斗雙語?！　〈涠鹉夏按卮兀b影紅陰，緩移嬌步。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絳綃袖舉。云鬟風(fēng)顫，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顧。競斗草、金釵笑爭賭?！　Υ思尉埃D覺消凝，惹成愁緒。念解佩、輕盈在何處。忍良時、孤負少年等閑度?？胀麡O、回首斜陽暮。嘆浪萍風(fēng)梗知何去。

這是一首長達一百四十五字的慢曲長調(diào)，詞凡三疊，曲盡形容出春日風(fēng)光和羈旅情懷。第一片與第三片皆為寫景，只不過一寫自然美景，一寫婀娜佳人而已。柳詞寫自然景物，常以鋪排細致而見長，此詞亦是如此。發(fā)端三句，是籠罩前兩片的總體概括。“艷陽”，點時令，“煙細風(fēng)暖”，是人的直觀感受，“澄朗”，是全景式的印象。以下景語，由“凝佇”生出，都是“凝佇”之人眼中所見。一“漸”字，直貫而下，領(lǐng)起后七句，且十分精細體現(xiàn)了春色漸至人間的步伐。楊、柳、桃、李，這些“佳樹”，或枝濃葉翠，或淺紅微綻，簇擁裝點著精美的亭臺。而亭前樹畔，綺燕雙飛，流鶯斗語，貼地爭飛的嬌影和呢喃軟語的鶯聲，無不洋溢著春之氣息，令人目不暇接。次闋寫人，亦是“凝佇”者眼中所見之人。少女群從，踏青游嬉，“躡影”二句，寫其緩步行于花陰的舉動，“抬粉面”句，謂其容顏秀麗，不僅“羞花”，且足令花生妒意。“絳綃”四句，寫其嬌態(tài)，是傳神處，寫出小女孩兒家那種欣喜、嬌羞、天真之情?！案偠凡荨倍?，寫其嬉戲之狀。前兩闋，極力描摹春天景況，春色爛漫，春意融融，然而第三片之抒情卻筆意陡折?！凹尉啊币皇眨瑢⑸衔氖帐蓛?，“頓覺”一轉(zhuǎn)，引出“愁緒”二字，古人云：“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边@首詞中的前兩片屬“樂景”，實則是為后片的哀情作鋪墊與反襯，情與景的強烈反差和失去平衡，反而能起到更為動人的效果?！澳罱馀濉本洌恰俺罹w”之由來，“忍良時”句，是當下的無奈，結(jié)句“空望極”以下兩句，是“愁緒”和無奈中的感慨，全詞便在這一聲濃重而悲涼的慨嘆中結(jié)束，余音裊裊，似乎預(yù)示著漂泊生涯的無定無準、永無盡頭。

這首詞對景傷懷，以鋪敘之筆展現(xiàn)漂泊羈旅之感，不過平心而論，它還不能算是柳詞中的上乘之作。從結(jié)構(gòu)上來看，一、二片寫景寫人，第三片抒情，仍不過是傳統(tǒng)的上景下情的雙調(diào)詞結(jié)構(gòu)，只是把景這一部分加以放大成兩片而已。短小的令詞或一般雙調(diào)詞采用這種結(jié)構(gòu)，尚可不失工穩(wěn)勻稱，可收委婉含蓄之效，而長篇巨制的慢詞仍是如此，便稍覺平板，不耐咀嚼了。就描寫而言，對景物、對游春女子和內(nèi)心愁緒的描繪，都是在平面上展開的，缺乏縱深感，過于平鋪直敘。這和后來周邦彥詞中，以時空之跳躍轉(zhuǎn)接來組織詞意的手法相比，就顯得有些稚嫩了。另外，“舞腰”、“垂楊”，未免累贅，“淺桃秾李”，未免俗濫，詞中的這種堆砌之辭，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它的藝術(shù)感染力。俗，固然并不足以成為柳詞之病，缺乏動人的感染力，卻無疑是藝術(shù)作品的致命傷。我們選錄此詞，也正是希望讀者能對柳詞手法的得失及其表現(xiàn)，都有較為透徹的了解，培養(yǎng)正確評價藝術(shù)作品的眼光和見識。

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fēng)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６凡萏で?。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墜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這是一篇以清明時分的郊野景況以描寫對象，展示了北宋承平氣象的作品。在唐代詩人眼中，“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然而在柳永筆下，卻是一派旖旎春光和游春盛況。起筆五句勾勒景物，“拆”字有味，且極有力，元代沈義父《樂府指迷》中說：“第一句，不用空頭字在上，故用'拆’字，言開了桐花爛漫也?！笨疹^字，即虛字，用實字領(lǐng)起全篇，有勁挺的骨感。這也就是詞家所謂“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卷一）之意?！盃€漫”二字，形容桐花的光彩，隨即以“乍疏雨、洗清明”六字，點出節(jié)候特征，“洗”字也很見匠心，繪出清新溫潤的雨后景象。“艷杏”二句是鋪敘，以畫面感極強的鮮明色澤渲染春天的聲勢，筆酣墨飽。“芳景”句收束，“屏”，指畫有秀麗景色的屏風(fēng)。此二十四字寫景，也確有畫中意味。自“傾城”以下，直至下片“珠翠縱橫”句，貫通上下片的都是對都會仕女清明踏青之盛況的描述。傾城出游，萬人空巷，探春嬉樂，人則摩肩接踵，車則絡(luò)繹不絕，春風(fēng)駘蕩，弦管悠揚，新聲新曲，耳不暇接。其中“傾城”三句平敘事實，“風(fēng)暖”兩句則又是鋪敘，由此也可見柳永詞也是十分講究詞意和層次的錯落的。如果說，這段描寫主要是從總體著眼的，隨后的下片則轉(zhuǎn)為富于象征意味的細節(jié)刻畫：那些體態(tài)盈盈的盛裝女子，歡笑著，嬉鬧著，似有意、似無意地展現(xiàn)著她們清麗的容光和艷冶的神態(tài)，同時，她們掉落在路旁的“遺簪墜珥”，不知道又牽起了多少年少人的遐想，而這一切又全都是在明媚春光的背景下，也就越發(fā)引起人的“歡情”了。詞意轉(zhuǎn)而拍合到自身，南朝謝朓的《入朝曲》中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故此“佳麗地”往往便成為金陵、蘇州、杭州這些江南都會的代名詞了，柳永此詞雖未必能確指何處，但所寫為江南春景是可以肯定的。如此春光，本就令人迷醉，怎能不暢懷酣飲呢？且醉，且醉，哪怕明朝畫堂沉睡！或以為此數(shù)句仍是寫踏春女子的歡飲，但“玉山傾”這個典故似從無用于女子者，故不取之。詞意至此，已把游春盛況寫到了極致。這種沉醉于享樂而忘懷一切的狂歡情緒，完全不是頹廢空虛的體現(xiàn)，相反是對春天之美好、生活之歡樂的體驗，詞中洋溢流蕩的是愉悅的人生情感，是生機盎然的春之旋律，而這正是富庶繁盛的太平氣象。從結(jié)構(gòu)上來看，此詞和一般的雙調(diào)詞有所不同，它打通上下兩片，以清明景象起，以個體情感體驗終，中間大段則一氣貫注地全力刻畫游春之盛，筆勢舒展，開合有致，鋪陳始終，形容曲盡，頗有點類似于六朝小賦的表現(xiàn)手法，而這正是柳詞善用“賦筆”的特點。在音律上，此詞也是很耐玩味諷詠的，如“傾城”、“盈盈”、“歡情”三短句，俱押韻，近人蔡嵩云《柯亭詞論》謂此三韻“均作一頓，極有姿致……最能發(fā)調(diào)”，從詞意來看，這三個短句也的確都是引發(fā)下文的關(guān)鍵之筆，所以前人說此詞“得音調(diào)之正”（吳師道《吳禮部詞話》），后來辛棄疾作《木蘭花慢》四首，這三處都不押韻，在詞律的精審上便不如柳永了。

西平樂

盡日憑高寓目，脈脈春情緒。嘉景清明漸近，時節(jié)輕寒乍暖，天氣才晴又雨。煙光淡蕩，妝點平蕪遠樹。黯凝佇?！　∨_榭好、鶯燕語。正是和風(fēng)麗日，幾許繁紅嫩綠，雅稱嬉游去。奈阻隔、尋芳伴侶。秦樓鳳吹，楚館云約，空悵望、在何處。寂寞韶華暗度?？煽跋蛲恚迓渎暵暥庞?。

這首詞寫清明時分登高懷人之情，較好地將節(jié)序之感與相思惆悵，結(jié)合在一起加以表現(xiàn)。柳永詞善于在起筆處用概括性的句子，以籠罩全篇。有的是用寫景之句，有的是用敘事之句，此詞便屬于后者。以“盡日”，見憑高寓目之久和凝佇之態(tài)，引出下文對清明節(jié)物的詳盡描寫，同時也暗示了主人公無聊無奈的心理?！懊}脈”二字，表現(xiàn)了暮春時分春光極盛而又即將歸去，所帶給人之莫名的淡淡憂傷之感，此句亦是總括之筆。“嘉景”句，點明時令?！皶r節(jié)”二句，以虛帶實，詞人先沒有直接地去描摹清明時節(jié)的具體物象，而是從大處、虛處著筆，以乍暖還寒和晴雨不定這類氣候特征，著意渲染出暮春時分的總體神韻。而且這兩句也傳達了特定的節(jié)候?qū)θ诵睦淼挠绊懀缬旯虒偬於?，寒暖卻是人的感受，其中包蘊著人內(nèi)心起伏變化的情狀，體現(xiàn)了詞人感悟的敏銳和微妙。后來李清照《聲聲慢》中的“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亦同一機杼、如出一轍?！盁煿狻倍洌桃鉅I造出一種似近實遠、雖有幾分迷離卻不朦朧晦暗的氛圍，這主要是為了引出懷人之意，故下面就直接承以“黯凝佇”三字作為上片的收束。不過平心而論，總覺得這三字下得有些太重了，因為前面的景物勾勒引發(fā)的還只是一種較為輕淡的憂郁感，“黯凝佇”則讓人聯(lián)想起黯然神傷之情，所寫之景與所抒之情之間，既非正面烘托，亦非反襯，因此顯得不是十分協(xié)調(diào)，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用在此處恐怕更合適些。下片首先繼續(xù)以輕快的語調(diào)，描寫色澤明麗的春光。風(fēng)和日麗，葉嫩花繁，臺榭旁，鶯燕交語，實是踏青嬉游的好日子。然而“奈阻隔”句一轉(zhuǎn)，由“嬉游”聯(lián)想到“尋芳伴侶”，頓覺惆悵無窮，對此良辰美景，怎奈孤處單棲？所思佳人，遠在天之涯，只能辜負此大好春光了。“秦樓”二句，可見對方的身份是主人公過去的戀人，“鳳吹”，代指當初之偎香依暖、兩情相悅，“云約”，指難以期許之后會。“空悵望”句，既指人隔千里，又有后約難憑之意。遂逼出“寂寞韶華暗度”一句，這是主人公發(fā)出的一聲深沉嘆息。結(jié)句以景結(jié)情，不僅是帶有視覺形象的春日暮色之景，同時也包括聲聲凄厲的杜鵑鳴叫這種聽覺形象，打并成一氣。在古人耳中，隨著人的身份和心境的差異，杜鵑鳥的鳴叫聲聽來也不盡相同，對于農(nóng)婦來說，似在催人“布谷”或“播谷”；而對于“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游子來說，則更像是在鳴叫著“不如歸去”，故羈旅中人對于杜鵑鳥的叫聲，往往有著迥異于常人的敏感，也更容易引發(fā)他們的思歸之情。就總體而言，此詞與柳永的許多作品一樣，雖略顯平實，無警句、亦無高遠的境界，但情真景真，語尤真切，鋪敘委婉，曲折盡致，體現(xiàn)了柳詞一貫的特色，不失為一篇耐讀之作。

女冠子

淡煙飄薄。鶯花謝、清和院落。樹陰翠、密葉成幄。麥秋霽景，夏云忽變奇峰、倚寥廓。波暖銀塘，漲新萍綠魚躍。想端憂多暇，陳王是日，嫩苔生閣。　　正鑠石天高，流金晝永，楚榭光風(fēng)轉(zhuǎn)蕙，披襟處、波翻翠幕。以文會友，沉李浮瓜忍輕諾。別館清閑，避炎蒸、豈須河朔。但尊前隨分，雅歌艷舞，盡成歡樂。

這是一首描寫農(nóng)歷四月初夏景色的作品。起句“淡煙飄薄”，虛寫景物?！苞L花謝”，寫鶯歇花謝，說明春天的消逝，“清和院落”，點明時令已為初夏，是以景色襯托時令?！皹潢幋洹本?，亦是初夏特有之景，樹色由春天的青色轉(zhuǎn)為翠綠，樹蔭也愈發(fā)濃密起來，如同撐開的帷幄?！跋脑啤本?，出自東晉顧愷之“夏云多奇峰”之語，唐代詩人李益也有“石色凝秋蘚，峰形若夏云”的詩句，但詞中用上“忽變”二字，頓時顯得更為靈動，表現(xiàn)了夏云形狀變幻莫測的神奇景象，再以“倚寥廓”三字，勾勒天色的空闊無邊。這兩句是仰觀遙望之景，“波暖”二句，則是俯視近觀之物象，池塘水暖，新萍漲綠，魚兒往來躍動，這可能是化用了唐代許惲《陪王尚書泛舟蓮池》詩中“水暖魚頻躍”之句。“想端憂”三句，語出謝莊的《月賦》：“陳王初喪應(yīng)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芳塵凝榭。”本來是說曹植在好友應(yīng)瞏、劉楨死后，無復(fù)宴飲娛樂之樂，以致綠苔生而芳塵凝。這里是借用來指春天可以日日游從賞玩，而夏天炎熱，無心出游，“嫩苔生閣”，說明往來人少。故下片換頭即接以對苦熱天氣的描寫?！罢p石”二句，語出《淮南子·詮言訓(xùn)》：“大熱，鑠石流金，火弗為益其烈?！笔切稳萏鞖庋谉岬每梢詫⒔鹗诨！疤旄摺?，說明千里無云，驕陽似火；“晝永”，說明夏日漫長，一片酷暑?！俺俊倍洌诤狭藘蓚€典故，《楚辭·招魂》：“光風(fēng)轉(zhuǎn)蕙，氾崇蘭些?！睎|漢王逸注：“光風(fēng)，謂雨已日出而風(fēng)，草木有光色。轉(zhuǎn)，搖也。氾，猶汎，搖動貌也。崇，充也。言天霽日明，微風(fēng)奮發(fā)，動搖草木，皆令有光，充實蘭蕙，使之芬芳而益暢?！薄俺俊薄ⅰ芭蟆敝Z又是出自于宋玉的《風(fēng)賦》，其中說楚王登臺，有風(fēng)自南來，楚王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fēng)！這里都不過是借用來指夏日的涼風(fēng)而已?！耙晕臅选?，是謂通過文字，結(jié)交朋友，語出《論語·顏淵》：“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薄俺晾罡」稀?，則出自于曹丕的《與朝歌令吳質(zhì)書》：“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焙笫莱蔀橄挠螛返牧?xí)語。這兩句是表達欲與朋從游樂之意?！皠e館”二句，謂不須遠赴河朔以避酷暑，在此別館之中，自有清涼世界?！暗鹎啊比?，接著說只須在此歌宴歡會之中，欣賞“雅歌艷舞”，這種歡樂便足以令人忘記天氣的炎熱。此詞以細致的寫景為主，在結(jié)尾處微露行樂之意，景色的渲染和意緒的表達都還比較周到。不過，全詞典故用得實在太過繁雜，正如清代黃蘇評柳永《望遠行·長空降瑞》一詞所云：“用前人意思多，總覺少獨得之妙句耳?！狈路鹨粋€大腳村姑，極力模仿三寸金蓮的走路姿勢，反而更令人覺得她的扭捏作態(tài)。倒是最后“但尊前”幾句，還有些柳詞的自家面目。

女冠子

火云初布。遲遲永日炎暑。濃陰高樹。黃鸝葉底，羽毛學(xué)整，方調(diào)嬌語。薰風(fēng)時漸動，峻閣池塘，芰荷爭吐。畫梁紫燕，對對銜泥，飛來又去?！　∠爰哑?、容易成辜負。共人人、同上畫樓斟香醑。恨花無主。臥象床犀枕，成何情緒。有時魂夢斷，半窗殘月，透簾穿戶。去年今夜，扇兒扇我，情人何處。

這首詞《全宋詞》據(jù)《類編草堂詩余》卷四，定為柳永所作，不過明代沈際飛編《草堂詩余正集》卷六又以之為南宋康與之作，未知孰是，有待進一步的考索，本書仍暫收錄為柳詞。此詞在對夏景的描寫中抒發(fā)懷人之情。起處“火云”二句，總寫夏日的炎熱，云為“火云”，時為“炎暑”，長日“遲遲”，都是典型的夏天景致。以下分三層，具體描寫了夏季的種種物態(tài)?！皾怅帯彼木洌堑谝粚?，寫黃鸝的幼雛，躲在濃密陰涼的樹叢中，學(xué)著整理羽毛，嬌囀輕啼，宛如牙牙學(xué)語，寫出了它的嬌弱之態(tài)?！稗癸L(fēng)”三句，是第二層，寫南風(fēng)漸起，樓閣下的池塘中，荷花爭奇斗艷，競相開放，雖只講了荷花，但荷葉的亭亭玉立之狀，也在人的聯(lián)想中了?！爱嬃骸比?，是第三層，寫成雙成對的紫燕，銜泥筑巢，“飛來又去”。整個上片的夏景描寫，盡管內(nèi)容很多，但不枝不蔓，從容整練，顯示了極強的寫景狀物的功力。下片轉(zhuǎn)而抒發(fā)情感，看來是一位歌伎的口吻?！跋爰哑凇本湟嗍强倢懀^后約無憑，佳期易負?！肮踩巳恕本?，回溯當年同上畫樓、共斟美酒之樂?！昂藁o主”，又折回如今，“花”，在這里也即是指代自己，“花無主”，指自己的孤獨無依。“臥象床”二句，寫?yīng)毸蘅臻|，情緒低沉。“有時”三句，寫雖然有時能在夢中與情郎相會，但夢醒之后，面對“半窗殘月，透簾穿戶”的凄涼景象，更是情何以堪，淚難自禁?！叭ツ辍比洌O(shè)想奇特，謂去年此時，能有情郎以扇替自己驅(qū)暑，而如今“情人何處”！“扇兒扇我”，指代的是與情郎相聚時的種種歡樂，卻只用這一種情事來概括，和夏日氛圍相扣。這里或許隱隱含有以棄捐之扇自擬的意思，但也不必過于坐實。這首詞如果將上下片分來看，應(yīng)該說還是一篇寫景細致、抒情真摯的作品，不過合起來看，似乎便有點上下片脫節(jié)的感覺，景與情之間，缺乏有機的聯(lián)系，不知讀者以為如何？

玉山枕

驟雨新霽。蕩原野、清如洗。斷霞散彩，殘陽倒影，天外云峰，數(shù)朵相倚。露荷煙芰滿池塘，見次第、幾番紅翠。當是時、河朔飛觴，避炎蒸，想風(fēng)流堪繼?！　⊥韥砀邩淝屣L(fēng)起。動簾幕、生秋氣。畫樓晝寂，蘭堂夜靜，舞艷歌姝，漸任羅綺。訟閑時泰足風(fēng)情，便爭奈、雅歡都廢。省教成、幾闋清歌，盡新聲，好尊前重理。

這首詞描寫的是夏末秋初的景色。起處“驟雨新霽”二句，寫驟雨過后，原野清潤，碧空如洗。這和前面幾首純粹寫夏日炎炎的詞就有些不同了?！皵嘞肌彼木?，寫望中遠景，明麗如畫?！皵嘞肌?、“殘陽”，點明薄暮，“倒影”，借遠處斜陽，暗示近前的池塘，和下文相應(yīng)?！霸品濉?，即是“夏云多奇峰”，“數(shù)朵相倚”，將夏云之狀寫得靈動而秀麗?！奥逗伞倍?，寫近處的荷塘，荷花綻紅，籠于薄霧之中，荷葉翠綠，幾點晶瑩的殘雨如露珠滾動，紅綠相映，連綿不絕，很有一點“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意境?！爱斒菚r”三句，由眼前之景展開聯(lián)想，回溯到當年河朔之地的詩酒風(fēng)流，以引起下片。換頭“晚來”二句，寫秋風(fēng)夜起。“畫樓”四句，寫歌舞之地，一片沉寂，歌兒舞女，都已消歇。“蘭臺”，或謂指地名，在今湖北鐘祥市。未免理解得太實在了，這里與“歌樓”相對，只不過是代指歌舞之地而已。“任”字，在這里當作“不任”、“不勝”解，謂歌兒舞女們因秋風(fēng)已生，天氣轉(zhuǎn)涼，而添秋裝，故不勝輕紗薄霧的羅綺矣?！霸A閑”二句，謂時世清平，正是享受“風(fēng)情”歡樂之時，怎奈雅會幽歡“都廢”，心情頗為悵惘。“雅歡”二字，通行本作“雅歌”，但與后文“清歌”意思重復(fù)，故據(jù)曹元忠校記改為“雅歡”。“省教成”三句，表達期望，欲重開歡宴，讓歌女們演唱自己教給她們的“新聲”“清歌”。此詞上片寫景清麗精美，從詞意來看，有可能是柳永在南方一帶任地方官時所作，故下片中略微流露出一絲落寞之意。

二郎神

炎光謝。過暮雨、芳塵輕灑。乍露冷風(fēng)清庭戶，爽天如水，玉鉤遙掛。應(yīng)是星娥嗟久阻，敘舊約、飆輪欲駕。極目處、微云暗度，耿耿銀河高瀉?！　￠e雅。須知此景，古今無價。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亞。鈿合金釵私語處，算誰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

這是一首詠嘆七夕的節(jié)序詞，節(jié)序詞和詠物詞一樣，既要求著題，又須有生發(fā)的余地，此詞即是將這兩者巧妙結(jié)合，將澄潔的意象與美好的祝愿融為一體。上片著眼于天際，選擇了黃昏微雨、涼露清風(fēng)、新月薄云、碧天銀漢等一系列物象，集中突出秋夜的高爽。而七夕又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佳期，于是在寫景之中，很自然地引入了這個美麗動人的傳說?！疤烊缢币痪?，暗用唐代杜牧的《秋夕》詩：“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已是微透牛、女故事，“星娥嗟久阻”二句則直說，切入正題，“飆輪欲駕”，可見久別之情切。以下通過隱蓄不發(fā)的象征手法加以暗示，“微云暗度”，寫織女赴約；“銀河高瀉”，謂鵲橋重逢。實景與神游交織，虛實動靜，互為映襯。下片則著眼于人間，“閑雅”，一聲感慨?！绊氈倍?，雖直率，卻深透。何以酬此無價之夜？以下即分寫妝樓上、庭院中穿針乞巧的女子和回廊月影下私語定情的情人們。結(jié)句以“愿天上人間，占得歡娛，年年今夜”收束全篇，以樸素之語傳達出真摯的祝愿。所謂“歡娛”，既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美好祝福，同時也何嘗不是對此朗月清風(fēng)之秋宵的贊賞。一般的七夕之作，常常以牛郎織女故事為中心，如《古詩十九首》中“迢迢牽牛星”一詩，即重在表達對牛郎織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悲劇命運的傷感；后來秦觀的名作《鵲橋仙·纖云弄巧》一詞，則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來頌揚愛情的堅貞。而柳永此詞卻一反七夕之作中常見的感傷情調(diào)，天上的仙子和人間的普通小兒女在詞中具有了相通的情感，以意象的層層推移展現(xiàn)了對天上人間共通的幸福情景之遐想。這首詞盡管語句較為清雅，與柳永其他的俗詞有所不同，但其中的情趣和格調(diào)卻純粹是人間化的，這從一個方面也說明了柳永詞貼近市井民間的氣息和創(chuàng)作姿態(tài)。

應(yīng)天長

殘蟬漸絕。傍碧砌修梧，敗葉微脫。風(fēng)露凄清，正是登高時節(jié)。東籬霜乍結(jié)。綻金蕊、嫩香堪折。聚宴處，落帽風(fēng)流，未饒前哲。　　把酒與君說。恁好景佳辰，怎忍虛設(shè)。休效牛山，空對江天凝咽。塵勞無暫歇。遇良會、剩偷歡悅。歌聲闋。杯興方濃，莫便中輟。

這是一篇興致濃酣的重九登高之作。起處由景物入手，勾勒秋日氛圍?！皻埾s漸絕”，以物候見出時令，蓋“寒蟬凄切”尚是初秋，而此時蟬聲漸絕，自是秋色已深時的景象?！鞍唐觥倍?，寫梧葉飄黃，隨風(fēng)墜落，也是富于秋意的物態(tài)?！帮L(fēng)露”句收束，蟬鳴葉落，都是凄清之景。但這幾句寫秋色，寫得雖然凄清卻并不凄慘，不是像宋玉悲秋那樣一片蕭瑟肅殺之氣，而是一幅較為清淡閑遠的秋容圖，這和下文的情緒是相應(yīng)的?！罢堑歉邥r節(jié)”一句，點到正題。以下用了兩個典故，將眼前實景與往古風(fēng)流聯(lián)系起來?！皷|籬”二句，寫黃菊，是重陽當令之物，而又令人聯(lián)想到陶淵明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它使得東籬與黃菊從此有了天然的因緣，后來李清照《醉花陰》詞中“東籬把酒黃昏后”，也是用此意。東籬黃菊，傲霜而放?！敖鹑铩保瑢懫漕伾妥藨B(tài)，“嫩香”，寫其嬌弱和幽香。“嫩香”二字，也很值得玩味，因為菊花的香味不像其他花卉那么濃郁，而是淡淡的幽香，有意去聞，未必能感覺得到，然而不經(jīng)意之中，卻往往“有暗香盈袖”，因此古人常常以菊花比擬高潔孤傲的人品?！熬垩纭比洌妹霞温涿敝?，是興致高昂的表現(xiàn)，所謂“未饒前哲”，正是有著一股今更勝昔的豪情。上片由景物寫到重陽高會，下片則全作議論勸慰之語。“把酒”句一領(lǐng)，領(lǐng)起下面的議論。良辰美景，不應(yīng)虛設(shè)，不可錯過。不必效法古人那樣登高傷懷，因為傷懷本身，亦屬空幻?！皦m勞無暫歇”一句，是下片之骨。正因為塵世勞頓，無休無止，遇此“四美聚、二難并”的良會，何不多享歡悅、盡情縱懷呢？“歌聲闋”三句，仍是勸酒之辭，伴此清歌，杯莫停輟！從語氣上來說，這似是對他人的勸慰，實則依舊是自勸自慰之語。從濃酣的興致中，又隱隱透露出幾許天涯飄零的悲涼之意，這正是詞意的豐富處。此詞下片如果在一般詞人筆下，往往要借助景語稍加點綴渲染，而柳詞卻撇開景物，全作議論，層折而下，顯得樸質(zhì)渾成而又富于情韻，的確非大手筆不能辦此。

玉蝴蝶

重陽

淡蕩素商行暮，遠空雨歇，平野煙收。滿目江山，堪助楚客冥搜。素光動、云濤漲晚，紫翠冷、霜巘橫秋。景清幽。渚蘭香謝，汀樹紅愁?！　×純?。西風(fēng)吹帽，東籬攜酒，共結(jié)歡游。淺酌低吟，坐中俱是飲家流。對殘暉、登臨休嘆，賞令節(jié)、酩酊方酬。且相留。眼前尤物，盞里忘憂。

這也是一篇重九登高所作之詞。上片寫景，下片記事抒懷。整個上片以精細的詞筆描繪了深秋重陽節(jié)時的凄清而又優(yōu)美的景色。“淡蕩”句，謂漸至深秋時節(jié)，點出時令?！斑h空”二句，寫登高遠望，雨歇煙收，一片空曠?！皾M目”二句，寫江山清秀，引動了人的詩興?！八毓狻币韵?，兩個工整的對句，是對秋光的具體描摹，兩句之中，有形有色，可感可觸，精麗非凡，同時其凝練綿密與前面數(shù)句的疏曠也形成對照，這都是寫景注重層次的體現(xiàn)?！熬扒逵摹本洌皇?，似是總結(jié)之語，而下面又以兩個對句放開來說，開合自如。沙洲上的蘭草在秋風(fēng)中漸漸凋謝，火紅的楓葉似乎也在獻愁供恨，這也是秋日水邊的典型物象。雖然實際上描寫的是衰闌之景，也用了“謝”、“愁”等字眼，但相對來說，“蘭香”的嗅覺感受和“樹紅”的視覺感受更加突出，掩蓋了蕭瑟氣象，而是一片“清幽”之景。下片寫高會歡游情景。“良儔”，點明高朋滿座?！拔黠L(fēng)吹帽”，用孟嘉落帽之典，“東籬”，用陶淵明詩，都是重陽時的當令典故?！皽\酌低吟”二句，寫座上賓客，皆是詩酒風(fēng)流之輩?！皩垥煛倍?，謂不必因落日殘暉而感嘆時光流逝，而應(yīng)把握現(xiàn)在，如此佳節(jié)，何不酩酊大醉，以求盡興呢？這是化用了杜牧《九日齊山登高》詩中“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二句，杜牧詩所用原典是用《晏子》所載齊景公牛山墜淚的故事（參見前詞注釋），也是一個與重陽節(jié)相關(guān)的典故?！扒蚁嗔簟本洌愿锌宰魇帐?，“眼前”二句，寫眼前有佳人歌詞侑觴，樽中有美酒足以忘憂，高邁的興致中也難免有一縷凄涼之意。全詞以整練之語作結(jié)，既凝重深沉而又有余不盡。這首詞在意思上與前一首相近，但結(jié)構(gòu)意脈稍有不同，顯得要工穩(wěn)一些。前詞以側(cè)鋒取妍，此詞則以正鋒見長。

雪梅香

景蕭索，危樓獨立面晴空。動悲秋情緒，當時宋玉應(yīng)同。漁市孤煙裊寒碧，水村殘葉舞愁紅。楚天闊，浪浸斜陽，千里溶溶。　　臨風(fēng)。想佳麗，別后愁顏，鎮(zhèn)斂眉峰?？上М斈?，頓乖雨跡云蹤。雅態(tài)妍姿正歡洽，落花流水忽西東。無憀恨、相思意，盡分付征鴻。

此詞是一篇登高懷遠之作。詞中有“楚天闊”之語，有可能是柳永浪跡荊湘時的作品。上片寫登臨悲秋的情景，下片寫對遠方佳人的思憶。起句“景蕭索”，劈空而來，籠罩全詞，既為上片的景物描寫定下了基調(diào)，也為下片的抒感抹上了濃濃的黯淡色彩。詞人登上高樓，憑欄獨立，遙望秋空，“蕭索”之感，仿佛不假思索地便沖口而出，可見這是秋景給他的直觀感受。此三字用在開篇，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造成了十分強烈的抒情氛圍?！皠颖锴榫w”二句，用宋玉悲秋之典，亦是柳詞慣用的手法?！皾O市”以下，細筆摹寫秋景?！皾O市”二句是近景，寫水邊集市村落，一則孤煙裊裊，一則風(fēng)卷殘葉，都是一派蕭索景象?！盁煛碑斨复迓渲械拇稛?，本是溫暖的物象，詞人卻用冷色調(diào)的“碧”字來形容，已有冷落之意，似乎還嫌不夠，再加上一個“寒”字。同樣，楓葉本是紅色，卻加一“愁”字，這都是把人的感情色彩加到了自然景物之中，王國維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即是指此而言的?！俺臁比洌沁h景，景物開闊，筆勢亦開闊，江流浩蕩，斜陽浮動于波間，壯觀無比。后來周邦彥《蘭陵王》中的名句“斜陽冉冉春無極”，造境與此句有相通之處，梁啟超評周詞的“綺麗悲壯”之語，移用以評柳永此句，也并不過分。下片寫別愁，蓋上片的悲秋情緒與下片的別愁，亦是相生相發(fā)?！芭R風(fēng)”二字，轉(zhuǎn)接，由對景轉(zhuǎn)入沉思?！跋爰邀悺比洌瑥膶Ψ浇嵌仍O(shè)想，想像她愁懷不展、愁眉深鎖之狀，語致纏綿體貼。“可惜”二句，追溯離別，“頓乖”二字，見出對別離匆匆的悔恨之意?！把艖B(tài)”二句，承接“頓乖”，謂正值兩情歡洽之時，卻不得不陡然分別，東西永隔，如已落之花、東逝之水。這兩句以強烈反差之語，構(gòu)成巨大的情感張力，渲染離恨之深、相思之切。末三句，以相思情意托付征鴻作結(jié)。亦見無奈，蓋歸期難卜，故不得不希望鴻雁能傳書，稍慰相思，但雁信無憑，終無定準，結(jié)果如何，也是不可知的吧。此詞上景下情，看似平鋪直敘，然而寫景抒情都極有層次，由近至遠，虛實相間，或一氣貫注，或曲折盡致，詞意明白而細密。這種平淡無奇、不見技巧之作反倒是一般詞人所難以企及的。

卜算子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楚客登臨，正是暮秋天氣。引疏砧、斷續(xù)殘陽里。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

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fēng)情，萬重?zé)熕?。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盡無言、誰會憑高意?？v寫得、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

此詞實為《卜算子慢》，和令詞的《卜算子》有很大差異。它主要描寫了游宦異鄉(xiāng)的客子在暮秋時節(jié)登高懷人的情事。上片以景為主，景中有情；下片以情為主，而情中見景，這都是柳永詞慣用的手法。起筆三句寫景，是登臨所見。漸老的江楓和半凋的汀蕙，一為“衰翠”，一為“敗紅”，交織出充盈視野的一片衰殘景象。這和柳詞名作《八聲甘州》中“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在辭、意兩方面都很類似，都是借寫景烘托孤寂黯淡的氛圍，暗寓悲秋之意?！俺汀倍?，仍用宋玉悲秋之典，倒卷出“暮秋天氣”，正面點出時令。“疏砧”句，寫登高所聞。衰殘的秋色，已足令人傷感，何況又是日暮殘陽的黃昏時分，更何況又聽見遠處傳來隱約斷續(xù)的搗衣之聲。李白《子夜吳歌》中曾云：“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倍鸥Α肚锱d》詩中也說：“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笨梢娝l(xiāng)為客之人，每聞?chuàng)v砧聲，最容易引動羈旅愁緒。這也就引出上片結(jié)處“傷懷念遠”之意。對此凄苦的暮秋晚景，難以排遣客途之愁苦寂寞，又想到遠方佳人切盼歸期，想到兩情相悅時的種種溫馨，遂不能不生“新愁舊恨”，舊恨未消，新愁又起，相踵相繼，匯合到了一處，讓人“無計相回避”。這種由景入情的手法，為下片的抒情作了較好的鋪墊。下片“脈脈”句，用《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一首中“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詩意，謂相距千里，阻隔重重，彼此“空有相憐意”，卻無相會之期?！皟商庯L(fēng)情”承“脈脈”，“萬重?zé)熕背薪印扒Ю铩?，進一步展開對凄苦情懷的描繪?！坝晷倍?，虛虛實實，既可以說是實景，即登臨時天氣的實況，雨過天晴，極目遠望，所見惟有重重疊疊的山峰，正如晏殊《浣溪沙》所云：“滿目山河空念遠。”抒發(fā)了上片“傷懷念遠”之意。同時，這兩句也是虛筆，化用宋玉《高唐賦》中巫山神女入楚王之夢的典故，巫山有十二峰，故云。如李商隱《深宮》詩：“豈知為雨為云處，只有高唐十二峰。”雨散云收之后，伊人蹤影自是渺不可尋了。這也暗示著遠方佳人恐也是歌伎之類的身份。“盡無言”句，謂“無人會，登臨意”，自己滿腔的凄苦孤獨之情，竟無人可說，只能郁結(jié)于胸中，“永日無言，卻下層樓”?！翱v寫得”二句，翻進數(shù)層。此番心意，無人領(lǐng)會，只能托諸書信，寄給能理解自己的佳人，這是一層；可離愁萬種，又往往不知從何說起，這種況味，真是“怎一個愁字了得”！和心意相比，文字總是拙劣的，故云“縱寫得”，這是第二層；即使萬種情懷真能化作滿紙相思，可怎奈云歸無定準，佳人此刻人在何處，亦不可知，就算雁能傳書，又怎知寄往何處呢？這是第三層?；蛑^“歸云”是謂“無人為乘云寄書之意”，似乎并不完全準確。實則這里仍是用朝云暮雨之典，指所思的佳人，蓋兩者都是漂泊無定準的命運，客子是游宦他鄉(xiāng)，驅(qū)馳不已，佳人則是“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同樣是一種心靈上的漂泊。此詞下片“一氣轉(zhuǎn)注，聯(lián)翩而下”（清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寫足了客子的痛楚與纏綿之意。情感濃厚而真摯，宛轉(zhuǎn)而委曲。詞筆既有流利暢達之處，如上片之寫秋景，亦有凝重千鈞之處，如結(jié)句的深情自問，可謂相得益彰。( 陶然 )